17
从日光晒到月光,微里拿着一把砍刀往玻璃上砸,玻璃屋顶是双层钢化玻璃,所以她足足砸了好几个小时才砸出一条穿过一层玻璃的裂痕。她的掌心被抓得红彤彤的,看着远处的半隐半现的月亮,她气得把砍刀狠狠地扔在到坐着的那层玻璃上,刀弹到钢柱上,整个钢柱都发出震动,突然那个玻璃的裂缝处自动又产生了很多小裂缝。微里发现了这个变化,她爬过去,拿起刀砍向钢柱,钢柱持续地发生震动。
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好像这次他们讨论的话题是适合现在这个时机。
江瑞豹:“共振在声学中亦称【共鸣】,它指的是物体因共振而发声的现象,如两个频率相同的音叉靠近,其中一个振动发声时,另一个也会发声。“
她看着书本,眉头紧锁。
江瑞豹:“所以高中物理的基本常识,你听不懂?”
她还是不说话。
他点击了电脑上的视频,画面上,一个男子用话筒对着不远处的一只玻璃杯发声,试了几次不同的音调,突然玻璃杯在某个音调上完全炸裂。
他:“明白了吗?”
她张大了嘴巴。
每一个故事都有它自己的时间。一旦时机正好,还是有想起和讲述的价值。现在微里就是这么幸运,得到了故事的有效时机,这个共振理论,至少能够让她省点力气,毕竟对于音调声音这回事,她还是轻车熟路的。
她站起身,用各种大小力度敲打着钢柱,这根钢柱是房间的主梁,所以牵一发动全身,终于敲到一个高音FA,玻璃又自己裂开些,微里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已经找到那个救命的音符。她发疯似的照着一个力度,一个音调打击着钢柱,整个平房都在某种频率的震颤中。就这么持续敲打了三十多次,玻璃‘哗‘地一声像冰雹一般碎落,微里连忙甩掉大刀,往屋顶夹角里爬,保护着身体不被碎玻璃砸伤。她已经精疲力竭,喘着粗气,像个男人一样。
待到屋顶的玻璃出现一个大窟窿,稳定下来不再碎落,她从洞里爬了出去,再顺着一根水管慢慢往下,总得来说落了地,也踏实了。她没有想到,她曾经跟江瑞豹学过那么多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一知半解的知识和故事。今天故事救了她一命。
柯微里迈进大堂的第一步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她看见刘队长带着便衣坐在咖啡吧的沙发上,刘队与一个男人对面而坐,刘队看见微里点了点头,他身边的同事小张马上朝微里小跑过来。
小张:“我的天,你去哪里啦,怎么这么一副模样?”
微里一口气喝完了大堂经理送过来的柠檬水,才有时间打量一下自己。她的跑鞋上满是泥,从银白色变成土黄色,她的裤子衣服上除了泥巴,还有猫毛,血迹,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她的身上散发出阵阵的腥臭味儿。
微里看看自己,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发票,上面画了个简单的地图,微里把发票塞到小张手里。因为味道过于难闻,小张捏着鼻子,都不想靠近。
微里:“我跟踪老黄,他的假面之下果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真相。表面上是爱猫护猫的爱心人士,但是实际上,他以此为掩护,从事的是杀猫买猫的勾当。好生生好几百条熏猫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要现在去到这个地址,剿了他的老巢,证据确凿,一定会逼问出我爸爸的下落。”
小张笑了笑,接过发票看了眼地图。小张拉着微里坐下。
微里:“我们不去向刘队长汇报吗?”
小张:“你就是太不相信我们人民警察,老黄我们早就严密监控,一直没有行动,因为它和某个组织关系密切,这个组织又跟你爸爸的工厂息息相关。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布控撒网,再等待合适的时机收网。”
微里突然提高嗓音,说道:“你的意思就是,我一直在白白做工,特别是今天,我差点死在那个鬼地方。“
凌晨两点多,大堂并没有太多人。十几米开外,一直背对微里的男子也被她的音调惊动,转身看向小张和微里的方向。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她,微里就在大家一转头的功夫,那么一两秒瞧见男子的脸,他带着黑色的棒球帽,她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迅速地,不可思议地挪到小张对面,刚好挡住了男子能够看清楚他的视线。
小张看到起初情绪激动,却又突然沉默的微里,连忙试图靠近,再说明些什么。可是他这么一靠近,男子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她只好再次挪了一个身位。小张再靠近,她再移动,两人这么你来我往我好几次,小张只好与她保持某个距离。
小张轻声说道:“事实上,你的爸爸我们已经找到,现在安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为了防止牵连太多,还不能公布。所以你只要相信我们,安静等待就好。”
微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小张:“早告诉你?!我现在说的都是不能告诉你的信息,属于组织机密,可是你一个女孩子也怪可怜的,起先是以为爸爸去世了,现在活过来,满世界都找不到。你可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你爸爸的事情。”
微里顺手抱起身后的靠枕,双手环着,似乎这样才能平复内心复杂的情绪。她心中的石头终于可以放下来,爸爸可算是还真真切切活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并且安全着。而她,踏上这座城市后,第二次见到了他,那个现在已经转过头背对他的男子。小张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着,不过声音是克制轻微的。
小张说道:“我们搜索本市最大的爱猫者公众号微信号,经过浏览,化名加入了相关微信群,发现黄平富在群里兜售宠物猫,发一些猫猫的照片,还会救助一些流浪猫。然而,进一步聊天中,爱心人士却发现这名男子并没有那么简单,背地里似乎在干着一些肮脏勾当。他竟然在卖猫肉!我们的同事扮演爱心人士与其多次聊天以后,取得信任后,为了确定贩卖猫肉确有其事,爱心人士提出购买猫肉。交易的时候,黄平富出现了,他带来一只新鲜杀好的猫,表示15元一斤。但每次交易时,狡猾的黄平富都约定不同的地点,不让陌生人靠近真正加工工厂和仓库。一直留着的活线,现在还没有打算收网。“
小张唠唠叨叨说了很久,微里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看见终于从正面看见了他的脸。于是她回想着短暂的数秒时间,她看见的一切,要知道,瞬时记忆是区分卓越者与一般人的重要能力,它是刻意练习的,瞬间爆发的理智逻辑与情感的交叉点。微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卓越者,十年的时光,他似乎换了副模样。她第一眼关注的是发色,过去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发色乃至发质,只记得他的阳光下的寸头,居然也有一颤一颤的感觉,颤得她心肝脾肺缩到一块儿去了。原来亮黑的寸头被遮掩在帽子里,从鬓角看的出头发的颜色有些灰白渐染。她从十米开外,看见他摘了帽子,果然他的头发层层的都是灰白,那种旺盛的浓黑色已经不见踪影,由于一直带帽子的缘故,头发一片片紧贴在头上,他用手指头大力地拨弄了前额的头发。他的身体比过去结实了,好像也赶上健身流行的体型,看得出手臂肩膀因为刻意锻炼而产生的肱二头肌,把整个人架起来,使得身体看起来明显壮大很多。唯一的瑕疵就是他的橄榄型体型,人到了一定年纪,肚子得经过多么严苛地节制和训练才可以保持住八块腹肌,像熨斗熨过。她不喜欢看他现在这种体型,从前肉松,身材普通,却有点放松可爱的人味。眼睛的形状是不大的,透亮,看得到心里的东西。就那么一回头,她觉得他越发黑灰了,眼角往下耷拉着,好像精力正一点点从他身上消失殆尽,即便他的手臂是很强壮的,她接待旅行团时接待过一个看相师,他细细碎碎总说很多高深的话,有一句这么说,面越浑浊,越有富运。
看起来,他应该发财了。
小张看着微里空洞的眼神,在她面前晃晃手。她没有反应,小张索性也不说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潘过着真丝睡衣,踩着毛绒拖鞋,就跑过来。潘走到微里面前,又不敢碰她,大概也是觉得臭,只好嫌弃地拉起她的一个手指头。
潘:“我的祖宗,你可回来啦。回来就好!”
潘拉着微里往咖啡吧另外一侧的电梯走去,微里什么也没说,跟着她走进电梯。又是“叮”的一声,电梯门正缓缓关上,微里突然从观察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电梯里,她感觉放佛自己曾经处在一个同样的空间里,和他在一起的片段浮现出来。
他和她走在酒店厚实的地毯上,厚实的触感足可以将脚步的消音,也提醒着这里可以制造和收纳秘密。他们来到都电梯前,他自顾自按下楼的指示灯。然后解释着为什么他按了下去的电梯,而没有按微里上去的电梯。他发了个显而易见的问句,不需要回答就可以肯定他这个看似自私没风度的行为。
他说:“你上去也挺方便的吧?!”
她表示心里认同,行为僵硬着。他们俩在等电梯的档口,都沉默着。在这个无人的空间,他们互不对视,不看对方,却是更加充实地在感知对方。
事后,她曾经问过潘,为什么一个大老爷们,这么没有礼数。不是该送女孩回家吗?潘说,凌晨两点多的夜里,他如果自顾自按了往上去的按钮,你会怎么想?这个男人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觉得潘说得也对。她是矛盾的,一方面隐隐地盼望着发生什么,一方面又不希望发生什么,在发生与不发生什么之间,游弋摇摆。所以不管他往上按,还是往下按这个电梯都是错的,他就应该凭空地说完再见自己消失,等她想见他的时候,他又突然地出现。然而,这个沉默的尴尬的电梯终于来了,也是“叮”的一声,他们两人隔着大致两三米的距离,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不经意地快速看她一眼,说了一句话:“那么,抱一下吧!”
她还没有来得及去分析,脑内第一反应是羞涩的,这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在浓雾迷茫的深夜,他临走对她要求抱一下。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有点不可置信,接下来,她说:“要吗?!”他没有在说话,眼开门就要开到底,再两秒就得往中间关闭。他迅速地跨一步,礼貌而友好地侧头揽了她一下,她也顺着他的姿势,揽了一下他的腰。双方克制的姿势互动只保持了一两秒,他转身走进电梯。他和她再也没提过电梯时刻的发生事情,再也没有。
那天夜里,她怎么都没有睡着,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某一个细节,而事实上仅仅两三秒,最多不超过五个细节。如果一个人执意要从某个片段里看出更多门道,办法实在太多。你可以从尾往头看,你可以倒立着来看,你可以捂着耳朵看,你甚至可以闭着眼睛看。她一直试图充分解析,到底这是社交类型的美式拥抱,还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微妙动作。他是在安慰她,还是从情感上走近她一点?被她深深刻意截取的时刻,都有”起承转合“这个过程,结论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和潘走出电梯,短暂的交汇总是被人回味,咀嚼来咀嚼去,片段的时间反而比现实的时间长得多,诱人沉浸。两人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窝在沙发上,睡下。
过了大概半个钟,潘几乎没有发出音,而是从喉咙里扣出几个字。潘背对着微里,显得很不经意。
潘说道:“江教授是刘夏的爸爸。那个跟着你堂弟逃出来的女孩子就是他女儿,你说,世界那么大,到了某些时候又为什么会这么小。”
微里没有对她说的任何话做任何的回应,拉了拉掉在沙发下的被子,空气沉静着。
潘说道:“是好是坏,都已经到来了。”
微里说:“什么?”
潘:“江瑞豹!”
微里:“哦,我都知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好像火锅里的一只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横冲直撞,火锅盖着玻璃盖子,看得到路,却无路可逃。”
潘:“找到柯伯伯,我们就带着他一起回埃及吧。总有希望的。”
微里也不能把警察找到父亲的消息再告诉潘,事情关系到生命安全,是眼前第一位的。她也不知道眼下的情况乱麻一团,回埃及似乎成了个遥远的奢望。她被向后拉扯着,能动弹着走个两步,却没法大步流星。此时,她想起李惠礼那次失败催眠说的话,一字不差。
她念了出来:“平息你的焦躁,解开你的心结,甜蜜地开场;平衡你的极端,放缓你的神秘感,柔化你的眼神,原谅你的怀疑,热爱你的气息;平缓你的欲望,最后,惊叹着没问题。”
潘踢了微里一脚,潘说道:“别念这些啦,快睡吧。”
酒店的新风系统还在运转,转页齿轮低缓连绵的“吱嘎吱嘎”声好像一直在说,没问题,没问题。酒店大堂,刘队和男子起身,男子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刘队,手递到半空中,刘队伸出头,把那张卡推得老远。
刘队:“我都能够理解。现在都不是钱的问题。”
江瑞豹很识趣地就这么顺势把卡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说道:“我和她妈妈分开十年,她一直跟着妈妈,钱力物力人力,她需要什么我尽力提供,这几年,她表示要自己得独立生活谁都不跟。我确实没有想到孩子过得这么惨,我的罪过,没法知道她是交了坏朋友,是对我们做父母的有什么不满,还是遇到过不去没法说的槛儿。您说说看,我还能做些什么?”
刘队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眼前的老大哥,谁也不容易。他办案这么多年,见过的家庭和父母形形色色。在如今社会在高速公路上发展着,家庭跟从前相比越来越复杂和脆弱,做父母最有价值的公用就是把他们的经验传统文化通过亲身示范和教育传授给子女,不论学校还是社会都没法取代家庭的地位。所以由于家庭的破灭而导致子女的成长轨迹偏离。可是,这个世界出现了很多比夫妻更重要的男女关系,常常是家庭破灭的重要诱因。是啊,该做些什么呢?眼前的男人的家庭到底因为什么而破灭,他说不好,也不好说。
刘队的手刚刚伸到江瑞豹的对面,他颇礼貌地握握他的手,深夜的谈话就突然的在他的握手中结束,其实在会面中间江瑞豹的手机一直不停的响动,从铃声到震动再到闪灯,他一直保持着笔挺的姿态,克制住自己不理会手机的打扰。
刘队:“好吧,今天我们也把情况说明了。希望你能够理解,孩子现在还不能回家,我们需要观察和保护一段时间,直到案件处理完。”
江瑞豹听到“直到案件处理完”,嘴巴微张,露出两颗门牙。有时候,甚至是经常性的,理性和逻辑没能解决的问题,比如说一行热泪,是的一个五十岁的中年跨入老年的男人,在刘队面前,突然的来了这么一个举动。这个举动比理性化的询问表达更加光滑,没有折痕。
刘队看出来了他的急切和难受,说道:“案件我们已经掌握大部分信息,很快能处理完。请相信我们!”
江瑞豹闭上嘴唇,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帽子戴上,这个过程里面顺手划拉了一下脸上的热泪,恢复到礼貌克制的样子,再次与刘队握了握手。
江瑞豹:“那么,我就先告辞,有任何配合和需求,你随时联络我的秘书。”
江瑞豹指了指大堂外黑色商务车下站着的一个西装革履的人。
刘队点点头,说道:“那么,找你也是可以的吧!”
江瑞豹愣了一会,也点点头说道:“当然,现在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情。”
他直径朝着大堂外走去,那边早就有亮黑色的商务车敞开门候着。他大步流星踏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