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瑾与寻瑜的大婚仪式,定在惊鸿历七百三十六年的三月初八。
这是大祭司亲自千挑万选出来的良辰吉日,就在比翼节两日之后,节日的氛围尚未消去,春日带着缠绵的暖意。
对翼族来说,绝对是十分适合成婚的好时节。
大婚前夕,灵瑾正在为大婚仪式费神。
礼服、宾客、邀帖的样式、宴席的菜肴、当日的流程……
与两人订下终身时的求偶仪式不同,大婚仪式是向亲朋好友正式宣布两人关系的日子,也是正式的成婚大礼,自然比较讲究繁文缛节,细节繁琐,却也隆重。
灵瑾正在为大婚礼服上要搭配的佩饰样式犹豫不决。
礼服已经制好,佩饰都已经选过几遍,只差最后决定,这已经是最后阶段了。
女君陪着她挑,笑眯眯地看着灵瑾一会儿看看左手拿的,一会儿看看右手拿的,时不时又纠结地去看桌面上。
女君只是笑着陪,并不主动给建议,反而时不时看看窗外,似在关注时辰。
正当灵瑾注意力集中在佩饰上时,忽然,一个女子之声自屋外响起,说:“这些都不够衬你,何不看看我带来的这个?”
灵瑾听见这个有些熟悉却令人意外的声音,惊讶地回过头。
只见小龙女手持一个水国特有的黑石方盒子,在侍官的带领下,缓步踏入屋中。
“阿月!”
灵瑾不由惊喜。
她又有几分诧异:“水国的正式信函不是说,你要到婚礼当日,才能前来观礼的吗?”
小龙女毕竟已经是水国的女君了,身份与彼时不同。
一国之君,亲自出访他国已是万分罕见,还特意出席婚礼,说是相当纡尊降贵亦不为过。若非灵瑾在三国中的威望都极高,已经属于传说一般的救世主级人物,水国那些仙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
但即使如此,小龙女平时作为国君,政务繁忙,能腾出空闲、出来观礼一日,已是极限。
时隔几年一见,小龙女眉宇间的威严气重了不少。
她举手投足间已有了女君的威仪气场,气质亦稳重沉淀下来,不似当年还有少女的飘浮稚嫩之感。
不过,灵瑾亦是一样。
在军营中磨砺数年,经历过与兽国之战,且亲自领兵数年,灵瑾在别人眼中,同样是极有威信的人物。
从卧虎城回来后,任谁都瞧得出,当年的年轻少女,如今眼神已然沉着,做事亦果决老练。
灵瑾心性未曾偏移,仍然正直坚韧、待人温和,可有些地方,却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宫中的侍官在她面前,不自觉地比过去更为敬重小心。
他们不再将她当作单纯的小公主,倒像对女君、竹依上君亦或是当年的鹤将军一般对待。
是以,几年下来,灵瑾与龙女之间的友谊非但没有生疏,反而比过去更为投契。
两人所站的高度相似,话题、见地上,当然志同道合。
她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难得的知己。即便难得一见,但只要见面,却仍有聊不完的话题。
在灵瑾面前,龙女亦自然而然地卸下了身为水国女君的架子,只像单纯的朋友一般与她相处。
龙女解释说:“正式文书上,是说我要婚礼当日才能到。但是,这可是你的大婚之日,我偷偷溜出来了。还要感谢翼国女君,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灵瑾一愣,看向母亲——
女君微笑,快速地对她眨了眨眼。
灵瑾立即明白过来,这是母亲特意为她准备的礼物。
她十分感动,对母亲感激地一笑。
然后,灵瑾重新看向小龙女。
灵瑾又惊又喜,却不解道:“那水国宫中呢?你怎么混过去的?”
龙女说:“天凌在替我代班。他假装我还在宫中,只对外宣称我身体不适,暂歇不见外人,一切事务由他代为传达。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先由他处理了。
“不用担心,天凌毕竟是龙神,相当能干。他稍微替我几日,不会出事的。”
灵瑾不免有些吃惊:“这样的安排……天凌也答应了?”
龙女笑笑:“他还是老样子,不管我要他做什么,他都只会说‘好’……说实话,我提这样的要求,其实也是想探探他的底线。”
说到这里,龙女露出些许无奈之色。
至少目前看来,天凌对她,好像真的很少有底线。
灵瑾清楚,现在阿月与天凌之间的感情,暂时还谈不上有什么眉目。
阿月倒未必真的对天凌完全没有好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重重阻碍也逐渐暴露出来。
阿月是龙君,而天凌是龙神。
阿月即位后,天凌本来就应该沉睡。现在天凌之所以能留在世间,是因为阿月资历尚浅,需要龙神来辅佐新君。
可是将来呢?小龙女聪慧多才,要不了多久就会成熟,到时又该如何?
白龙的寿命很长,老龙君便活了万年之久。龙神一旦沉睡,却会重生,失去过往的所有记忆。
如果将来龙君更迭,阿月记得所有前尘往事,但天凌却重新开始孵化长大,那么幼小又忘却一切的天凌,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人?
更不要说在水族的典籍记载之中,龙神从未有过情爱关系。
他身为代替水域神女挑选新君的神使,是不该夹杂私情的,尤其不该对他理应客观对待的白龙有特殊感情。
谁也不知道,天凌对阿月这样的感情,会不会对他作为神使的职责有影响。
再进一步说,黑龙是很特殊的神族,万一他和白龙结合,生下孩子,说不好生下来会是什么种族。
有风险的事情太多。
如果不是对天凌有很深的感情,阿月大概很难下定决心,去面对这重重未知。
一旦两个人决定在一起,他们就必须不断摸着石头过河。
到目前为止,阿月对天凌的情感,还没有到这个地步。
可是灵瑾其实能感觉到,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阿月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喜欢天凌,她正在一步一步越陷越深。
或许迟早有一日,他们会走到必须去面对这些风险的地步。
作为朋友,灵瑾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阻碍阿月和天凌的关系,或许能让小龙女继续身处安全的环境之中。
可是灵瑾同样清楚,感情并非单纯的用理性去劈斩,就真的能一刀两断的,更很难去人为控制。
万一两个人真的走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强行将他们二人分离,造成的伤害未必就亚于未知的风险。
灵瑾踌躇不定,只能默默在心中祈愿,阿月与天凌将来能够一切顺利。如果有她能做到的事,她一定会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不过,现在当面,灵瑾便识趣地没有多提这个会令小龙女为难的事。
这时,小龙女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黑石盒子,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灵瑾看——
“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大婚贺礼。”
盒子里,静静躺着两块成对的宝玉,其玉质之通透、灵气之充裕,可谓世所罕见。
小龙女满意地道:“唯有这样的东西,才配得上你们二人的气质。我专门命人做成成对的两块,可以合在一起,可谓珠联璧合、如意成双。到时候,在婚礼上,你和寻瑜两个人,可以成对佩戴。”
这确实比灵瑾先前见到的所有佩饰都要好,小龙女特意为他们准备这样的礼物,不可谓不用心。
灵瑾相当感动,亦十分喜爱,接过黑盒,道:“谢谢你,阿月。”
小龙女愉快地打趣:“你当然应该道谢,而且还得好好珍惜。要知道这普天之下,可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堂堂水国女君,亲自帮你参谋婚礼了!”
灵瑾被她逗乐,“噗嗤”一笑,应道:“好。”
*
这个时候,寻瑜正从屋外经过。
他本是想顺路来看灵瑾一眼,但听到里面笑声不断,灵瑾正与小龙女聊得愉快,他便驻足在外,没有进去打扰她们好友相聚的时刻。
对两人的婚礼,寻瑜与灵瑾分工合作,各自负责一部分,到需要讨论的地方,再一起商量。
虽然女君和大祭司也会帮他们忙,但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主要还是得他们自己拿主意,所以二人都颇为繁忙。
寻瑜掩住气息,隔着一定距离,静静看了会儿妹妹的笑颜,又静悄悄地离开了。
等走到院子外,山望还在外面等他。
山望作为寻瑜多年的好友,是专程来帮他忙的,最近几日图方便,山望甚至直接住在了凤凰宫里。
山望本以为寻瑜说要去看一眼妹妹,还以为他至少要说几句话,起码一刻钟才能回来,没想到才一转头,寻瑜已经出来了。
山望意外:“你已经看好了?以往你与灵瑾在一起的时候,不是都恨不得将小白雀妹妹揣进怀里带走的吗?”
寻瑜被他打趣得脸热,微微一僵,别过脸道:“……她今日在与朋友聊天。”
山望幸灾乐祸:“所以你没说上话啊?”
“……”
“现在是不是很失望?”
“……”
寻瑜顿了一下,倒也没有否认失望的情绪。
不过,他说:“我与她已经快要成婚,有生生世世的岁月可以相守,不必介意一时。”
山望最近十分乐于打趣这对小夫妻,但现在,听到寻瑜这般说,又看到寻瑜提起灵瑾时,那温柔而纵容的眼神,他却忽然有些羡慕他们。
*
当夜,山望在凤凰宫中有些无聊,便随手拿了几块糕点,过去找寻瑜喝茶聊天。
寻瑜正在院中蹙眉看书。
看到寻瑜看书的样子,山望一怔,问:“你是因为要大婚了,所以很紧张吗?”
寻瑜即答:“没有。”
山望道:“那你为什么倒着看书?”
寻瑜:“……”
寻瑜一惊,这才发现自己书居然真的是拿倒的。
他立即将书放下,拧了拧鼻梁,有些无措。
他拿倒书这种事,多年来,可谓从未有过。
这下不承认也不行了,寻瑜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只是……稍微有点不安。多年来,我与瑾儿都是兄妹般的关系,但往后,我与她就是夫妻了。
“真正结成夫妻,感觉好像与过去十分不同。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当好她的丈夫。”
身份的变化,事关责任,寻瑜自然要郑重对待。
另外,夫妻之间,会同起同宿,朝朝暮暮。
尽管他与灵瑾多年来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在成婚之前,两人都恪守礼节。除了在军中时,为了看守安念同住过一段时间,他们便没有再像那样睡在同一个屋子里了。
即使是在军中那时,两个人睡觉时间也是错开的。
现在,他们终于要正式住到一起,然后洞房花烛了。
说实话,寻瑜虽然高兴,但也多少有点紧张。
山望旁观者清,觉得寻瑜大可不必如此忐忑,道:“你与灵瑾妹妹从小就一起长大,感情又十分深厚,成亲只不过是补一个正式的仪式,以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你们两个成婚,对生活的变化已经算很小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寻瑜皱眉道:“你不懂。”
越是爱她,就越会珍惜待她,连丝毫的马虎草率都不愿有,只想尽善尽美,不愿在她身上有任何疏忽。
山望的确不明白寻瑜在纠结什么,只道:“你不用太担忧的。最近我看到灵瑾妹妹,她脸上都是笑的,而且笑得很甜,一派轻盈幸福的样子。她应该对你们之间的婚事是很高兴的,她就没那么多纠结,只是很期待与你成婚而已。”
听到这里,寻瑜动作一停,面上却微微红了。
想到灵瑾最近的样子,寻瑜不禁弯起嘴角,浅浅笑了起来。
对寻瑜来说,这是难得坦率的表情。
寻瑜这个人一向不太坦诚,越是高兴越是不愿意表现。
连山望都鲜少见到他这样,连强压都压不住的、真诚的幸福笑意。
山望稀奇,但等回过神来,顿时怒了:“好啊,亏我还在一本正经地安慰你,你不会其实是太高兴了,高兴到不知所措吧!”
寻瑜眼神微微一闪,别扭道:“……是我马上要大婚了,我难道还不能高兴吗?”
“你自己高兴归高兴,别在我们单身人士面前晃啊!”
山望大受刺激。
但寻瑜本来并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便有些无奈。
山望被即将成婚的好友身上不自觉散发的幸福气氛搞得牙酸,却又略带艳羡。
他下意识地道:“不过,看你们这样,倒让我也想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了。”
寻瑜淡淡地问:“你没碰见过合适的伴侣吗?”
山望大怒:“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命中注定的妻子就住在你院子旁边,和你就隔一堵墙,然后从小就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玩!这种人可遇不可求的好吗!一辈子碰不到的人也多的是。”
山望这样讲,寻瑜又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脸上显出一丁点得意来。
山望更生气了,差点掀了桌子。
*
灵瑾与兄长住得很近。
这两年她修为变强,耳力比过去好了很多,今晚在屋里坐着,她也能听见兄长那边吵吵闹闹的声音。
灵瑾不禁疑惑。
她走到外面,往兄长那边看。
他们兄妹两人院落相邻,但两个院子中间隔着一堵墙。
今晚两个院子之间的门是关着的,灵瑾推了一下,发现居然锁上了,她过不去。
这样再要去兄长那里的话,就得绕一些路。
于是灵瑾暂时没动,只是隔着墙唤道:“哥哥。”
听到灵瑾的声音,寻瑜与山望那里似乎安静下来。
然后,灵瑾听见兄长将山望哥赶走的声音。
灵瑾只听见热闹,没听见兄长与山望在说什么,疑惑地问道:“哥哥,你与山望哥哥在吵架?”
“没有。”
寻瑜回答。
他让山望回去以后,对面的院子变得和平时一般宁静。
在皎洁的月色下,兄妹两人隔墙对话,仿佛世间又只剩下彼此。
灵瑾回忆着她听见的零星片语,莫名问:“我好像听到你们聊到我的名字,还说高兴、可遇不可求什么的。你们在聊什么?”
寻瑜似乎没想到灵瑾听见的还挺多的,他在对面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在围墙对面,寻瑜一贯骄傲的脸上泛着红晕。
他貌似不经意地说:“只是随便聊聊。山望觉得我快成亲了,看起来比平时高兴。我说我要与你成婚了,我会觉得高兴,不是很正常的吗。”
灵瑾恍然大悟,这样就接上了。
她笑起来,对兄长道:“不止兄长。想到我们要成婚了,我也很高兴,每日都在期待。”
灵瑾看不见兄长的面色。
可是在六寸厚的石墙之后,寻瑜的脸霎时通红!
他抿唇,眼神微微一瞥,懊恼道:“……笨妹妹。”
灵瑾在石墙这边歪了歪头。
然后,她又问:“对了,哥哥,这边的门怎么锁了?”
“不是我锁的。”
寻瑜目光闪烁了一下。
“是母亲前两天锁上的。她不希望我现在晚上离你太近。”
灵瑾一愣,道:“啊,为什么?”
寻瑜支支吾吾:“……大概是婚礼都快到了,她觉得要守礼就干脆守到最后,怕我在最后关头把持不住,对你做出什么越轨的事,影响你身体状态吧。”
灵瑾了然了。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确实对仪式感相当重视,有很高的格调要求,自我约束能力极强。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实际上大概也因人而异,但灵瑾涅盘之后,也稍微理解了一点这种感觉。
不过,可能是因为她毕竟不是天生的凤凰,在这方面并没有那么苛刻的道德标准,还是原本的普通翼族观念,也并不像兄长或者父母那样追求仪式感。
灵瑾只是有些遗憾地道:“好可惜……今日白天都没能见上面,我现在……有些想见哥哥。”
在石墙之后,寻瑜微微一凝。
过了一会儿,寻瑜说:“你等等,我先过去。”
说着,还没等灵瑾反应过来,对面的寻瑜翅膀一张,直接从围墙上飞了过来,落在她面前。
灵瑾一呆。
旋即,她哭笑不得:“母亲她没有封住上面啊?”
寻瑜说:“防君子不防小人,她锁门更多是提醒我,现在不该做什么……不过我过来,母亲多半会知道,明天大概要挨骂吧。”
灵瑾有点担心:“那母亲明日责备你怎么办?”
寻瑜回答:“可是今夜……我也想见你。”
他这句话的声音说得比平时要轻,灵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道:“什么?”
然后,她好像看到兄长的耳尖冒红了。
但还不等灵瑾看清楚,寻瑜却抬起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我。”
他不自在地道。
然后,他又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补充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要你没看见我,就当我们没有破坏规矩,我也会闭上眼睛的。”
言罢,还不等灵瑾明白兄长是什么意思,她感到嘴唇上贴上一片熟悉的柔软。
兄长轻轻吻了她。
这是个相当轻柔克制的吻,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羽毛一样干净轻盈。
这能缓解相思,可又巧妙地卡在了可能让两人越礼的边缘。
灵瑾听到兄长的声音低低地道:“还有四日再多十一个时辰三刻钟。”
然后,他松开了手。
灵瑾睁开眼时,只瞧见眼前的赤色一晃而过,赤凤的羽翼扑腾,兄长已回到对面去了。
她怔了怔。
她明白,兄长那句话……意味着他正一刻钟一刻钟地倒计时两人的大婚。
灵瑾抬起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嘴唇。
然后,她亦微微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