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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云姒还在为苓淑女抄经, 静听着她的埋怨, 边蘸墨边道:“进宫快一年了,脾气还这么直。”
“可不就是么?”周妙轻嗤一声, “她这个人真是可笑, 明明瞧不上苓淑女, 如今又要拽人家来说事。我可真盼着苓淑女平平安安诞下个皇子了, 到时为着这个皇子也总要抬一抬苓淑女的位份,她身份若压过了唐氏, 唐氏指不准要如何生闷气!”
夏云姒觑她一眼:“这话说的。你与唐氏位份一样,压过唐氏不也就压过你了?”
“嘁,我无所谓!”周妙美目一翻, “我又不与她同住一宫,眼不见为净。唐氏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自是唐氏更憋屈!”
夏云姒笑了声, 没说什么。唐氏自失宠之后大概是有些心急,愈发显得性子轻薄,若事情真能按周妙所言那样倒是也好, 只是周妙的算盘十有八|九不会如意。
——苓淑女的孩子是一定会被抱走的, 不存在为了孩子抬生母身份一说。这身份抬与不抬便全看主位宫嫔的意思, 主位宫嫔宽厚些想让她日子好过便抬,不想抬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依昭妃的行事方式看, 苓淑女能晋个半品都是恩典了。
倒是昭妃现下的情形让夏云姒觉得颇有意趣。
顺妃刚得了点势,昭妃便要用装病这样的法子拴住皇上,可见心里善妒, 也不知从前装贤德装得有多累。
这宫里的女人啊,啧,真是一个个都比那台上的戏子更能撑得起一张好扮相。
不过她还是叮嘱了周妙一句:“你这直性子,在我和昭仪娘娘面前使一使就是了,这些话可别拿到皇上跟前去说。”
“我知道,姐姐放心。”周妙点点头,见夏云姒一心只顾抄经,不好多扰她,很快就告了退。
夏云姒让莺时送了送周妙,莺时打帘回来后压音禀说:“苓淑女来了。”
夏云姒的笔稍稍顿了一下:“知道了。”
采苓近来与含玉走动得愈发频繁了起来,因为她让含玉透了口风给采苓,说她也觉得若昭妃一心图谋皇长子与皇次子,那于采苓的孩子便是不公的,采苓想为孩子寻个更尽心的养母也无可厚非。
这样的话透出去,采苓自会觉得她有所松动,不论是在设局还是真心求助都会更加使劲儿,几乎三两日就要往含玉这边走一趟。
夏云姒不再像先前那样防她,而是专门给了她机会,让她到含玉房里同含玉说体己话。采苓每次都要待上很久,含玉也次次都会在事后将采苓与她说及的话题一五一十地禀给夏云姒。
一来二去,夏云姒越发觉得相对于真求助而言,这更像是个局了。
因为从含玉透过来的消息看,采苓只同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未再求助于旁人。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宣仪,不高不低的位份,前途也未卜,如何算得上身份多么尊贵的养母?
再者,采苓讲给含玉的说辞既是怕昭妃得到皇长子或皇次子后薄待她的孩子,如何能不想到她或许也会去争皇长子?昭妃位份是高,可她还是佳惠皇后最宠爱的本家妹妹呢,这是阖宫都清楚的事情。
夕阳渐渐西斜,早春白日里也没有多暖的天气在日头落下后变得更加阴冷。
夏云姒抄完两卷经,照例离用晚膳的时辰也不远了,她叫来小禄子问了问:“苓淑女走了么?”
“没有。”小禄子躬身回道,“玉采女房门一直紧闭着,倒能听见说笑声,也不知在聊什么,如此开心。”
夏云姒笑笑:“开心就让她们继续聊便是。你过去传个话,请苓淑女一会儿一道过来用膳。”
“诺。”小禄子应下,退出去传话。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这边传了膳,外头的玉沙就去叩了门,将采苓与含玉一并请到了前头。
二人见过礼,采苓自然落座,含玉这半主半仆的身份按规矩却不能与她们一齐用膳,就规规矩矩地立在旁边,端起干净的碗筷准备侍奉二人。
夏云姒睇她一眼:“都不是外人,你也坐吧。”
她平日闲来无事偶尔也喊含玉一道过来用膳,含玉便没推辞,笑吟吟地一福,就落了座。
采苓看一看含玉,又看看夏云姒,夏云姒倒没看她,吩咐燕时给她盛了碗清鸡汤。
接着睇了眼采苓的小腹:“算来有三个月了?倒还看不出。我也不曾生养过,不知什么时候才瞧得出来?”
采苓低下头,目光也落在自己的小腹上,神情温柔无限:“大约要四五个月才会显出一点吧。太医说臣妾身子弱些,孩子或许也长得慢,再迟些才显出来也说不准。”
她确实体弱,有着身孕日日用各样补品滋补着,瞧着也还不如含玉气色好,大概与昭妃昔年的苛待不无关系。
夏云姒轻声叹息:“我已托家中去寻上好的补品了,你孕中有昭妃娘娘照应着,大抵不会缺这些;等生完孩子就将这些吃上,别委屈了自己。”
这话说得采苓双眸一亮,抬头望向夏云姒,带着几许激动:“娘子的意思是……”
夏云姒垂眸夹了块鱼腹上的肉送到她碟中:“当母亲的都要为孩子谋划,我虽未有过孩子,却见过我姐姐是如何记挂宁沅的。你受这样的委屈,我瞧着也难过,况且你又与含玉交好,咱们便不是外人,我自会为你周全。只是我也要与你说清楚,论起位份,我远低于昭妃,皇上未必肯恩准,你也要有个数。”
采苓生出几分哽咽:“皇上心疼娘子,自会准的,只求娘子日后好好疼这孩子,别让他受臣妾这份苦!”
说着抹了把眼泪,又道:“待这孩子生下,臣妾便着人将他送来,娘子便是他的母妃。”
她说这话,多少有几分进一步试探口风、想彻底将事情说实,给自己一颗定心丸的意思。
夏云姒却似没听懂个中意味,并未接茬,只淡淡笑笑:“这事还需慢慢安排。你也不必急着与昭妃娘娘提及,如此若能办成,待得你生产时孩子自有出路;若不能成,也还有昭妃娘娘能照顾他。免得提前将后路断了,倒惹得她容不下你。”
采苓连连点头,一副喜极而泣的神情:“臣妾知道,多谢娘子。”
“用膳吧。”夏云姒一睇满桌佳肴,“一会儿让含玉送一送你,你还有什么想法,也尽可说与她听听。”
到这一步,这个局就算布好了五六分。
若昭妃真在借采苓设计她,便是在一步步往局里走;若不是,采苓来日便真能为孩子寻一位更好的生母,至少不似昭妃那样待人刻薄。
晚膳后,含玉依言送了采苓离开,小两刻后才折回朝露轩,脸上挂着愁容。
彼时夏云姒刚沐过浴,正坐在妆台前由着莺时为她梳头。含玉接过梳子替莺时梳,夏云姒从镜中睇了她一眼:“说什么了,这样闷闷不乐?”
含玉叹息一声,咬一咬唇,问夏云姒:“若她真是在帮昭妃娘娘设计您……此事之后,可还能留一条命么?”
夏云姒目光微凝。
她从未想过这一点,含玉到底还是比她更心善些。
沉吟片刻,她只告诉含玉:“她可是把你也搅进了这个局里。”
含玉秀眉蹙着:“是,可是……”
“她在把你往死路上推。”夏云姒定定地看着她。
这话一点也不虚。倘若采苓得逞,她凭借这佳惠皇后的情分,送命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的,身边这一干亲信却十有八|九难逃一死。
“您说的是……”含玉低下头,无声叹息,不再多说一句。
“有时宽容旁人就是在逼死自己。”夏云姒淡声道。
姐姐就是这样,待谁都容易心软,过于心软。
跟着她却又说:“但你若实在狠不下心,我留她一命也不是不可。为这样一个人伤了咱们的情分,不值当的。”
轻描淡写的口吻,不带一丁点对采苓的在意。对她而言,这确实是不值当的。
含玉大喜过望:“多谢娘子!”
夏云姒嗯了一声:“日后多送她些东西吧,我这里给你各样好东西,你尽可都分些给她。也记得与她说清楚,这些东西一概没有记档,让她放心用。”
昭妃与她,必都等着这些好东西呢。
“是,奴婢明白。”含玉欠了欠身,“奴婢将那南珠分了她两颗。”
“……”夏云姒在镜中一觑她,摒着笑意,“倒也不必这样大方。”
只是含玉送都送了,这话也只能当个笑话揭过去。
倒是也好,含玉送了这样贵重的礼物,苓淑女必定认为是她授意,必定觉得她很看重这件事。
余下的,就看昭妃打算什么时候出手了。
最好是快些。免得等到月份大了,纵使她想保苓淑女的命都保不住。
“免了。”他一扶,大步流星地继续前行。她又看一眼,才注意到他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连樊应德也不在。
是因为要去看姐姐,觉得一家人过年没有外人更自在?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要被他的这种深情安排打动了。
今晚一切的热闹都聚在了含元殿中,宫道比平日更安寂了些。夏云姒跟着他亦步亦趋地走着,偶尔遇上一个两个宫人,因二人都没提宫灯,往往要离得很近时才能辨出他是谁,慌忙伏地见礼;也有些眼神不好的直至与他经过都没全然没认出他,就那么走过去了,他也无所谓,仍自己走自己的。
这样的情景,总让夏云姒心中有些复杂。
她何尝不知,但凡抛开男|女之事不提,他都还算个好人。政治清明、礼贤下士,待太后太妃们都孝顺,宫人们私下里更都说他待下不错。这样一位君主若落在史书里,应当也是美誉比恶名更多。
可他偏偏那样辜负了姐姐。
这世上心怀天下的人很多,夏云姒却不是其中一个。她的心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只能牢牢记得待她好的人,只能把他们欠她的都清算清楚,顾不上其他。
两个人各自静默了一路,她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但大约该是些与姐姐间的美好过往吧。
断断续续窜上去的烟花不时地在天穹上绽放,转瞬即逝,周围旋又一片漆黑安寂。这样留不住的美,与那些只能抱憾追忆的曾经多像。
缓缓而行,过了约一刻的工夫,便到了椒房宫。
这里原叫长秋宫,唯主殿叫椒房殿而已,现在称为椒房宫,也是他为佳惠皇后改的。
当时他刚承继大统,非要在皇后册封仪后再为她补一次昏礼。
其实二人当时成婚是明媒正娶,昏礼本就万众瞩目,并不存在什么补不补一说,可他觉得帝后的昏礼更为隆重,非补不可。
夏云姒记得,姐姐当时再三拒绝,不愿这样兴师动众,但心里总归还是甜的。
后来姐姐终于劝动了他,没有再大办一次昏礼,只是小修一番长秋宫,以此一表他对她的重视。
他在户部呈上修葺事宜的折子后便加了一条:阖宫椒墙。
长秋宫的主殿叫椒房殿原有典故,是将花椒混入泥中涂墙而来。这样一来芳香可萦绕数年,二来花椒多子,也是吉祥象征。自古椒房殿都是这样修的,其中便又多了一条帝后和美的寓意,他提出这样的想法,想来最重视的该是最后一条。
于是长秋宫便就这样将每一面墙都刷成了椒墙,自此就成了椒房宫。
谁知这满宫的椒墙既没让姐姐多么多子,也没让帝后白头到老。墙泥之中的浅淡芳香尚未散尽,椒房宫的主人已先一步逝去。
佳惠皇后去世后,椒房殿就一直空着。宫门落了重重的铜锁,但每十日有宫人进去悉心打扫一遍,各处都保留着昔日的样子。
圣驾忽至,门口的宦官匆忙行了大礼,而后将锁打开。朱红的宫门吱呀一声,恰有起了一阵寒风,呜咽着刮过宫墙。
这样的声音回荡在宫道间,显得出离寂寞。
夏云姒定一定息,与他一并迈过院门。
门内的院落空着,正殿静静地立在几丈外,他们一步步走过去,他推开门,走进漆黑的殿中。
佳惠皇后的灵位就在正殿旁的卧房里,他径直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多宝架上摸出火折子,点亮房中灯火。
他对这里的一切是真的很熟悉。
那份感情,至少曾经是真的。
站在灵位前深吸一口气,他怔怔抿笑:“阿妁。”
夏云姒在侧后半步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他神色迷离:“今天过年,我和四妹妹一起来看看你。”
窗外的风声仍在呜咽着,像哭声。
在她听来,是不甘的哭声。
“她听你的话进宫了。”他苦笑一声,“时时都记挂着你。”
夏云姒也望着灵位,心中有千言万语在静静地念着,只是没有一句能说得出口。
姐姐,我进宫来了。
你临去前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贵妃已逝,你该是已经见过她了吧?
如果没见到也好,那说明你在天上过好日子,她在十八重地狱深渊里。
下一个是昭妃。
宁沅很好,聪明伶俐,我会守护他好好长大的。
我也很好,你不必担心我。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不欠我,更没有对不住我。
只是现在又没有人疼我了。
我好想你。
两个人一并在灵位前立了一会儿,就去旁边的罗汉床上落了座。夏云姒亲手沏了茶来,和他一起边出神边饮,眼泪不知不觉就被氤氲的热气牵了下来。
入宫至今,她的喜怒哀乐皆是算计,但现下的眼泪是真的,是情不自禁的。
就像她在姐姐面前的时候,想哭想笑都从来忍不住,也没必要去忍。
贺玄时听到抽噎蓦然回神,看一看她,略有些慌:“……阿姒。”
“别哭。”
他想哄一哄她,但不知道该如何做,想找块帕子也没处去找,因为这殿里虽处处保留着原貌,但衣裳首饰一类近身使用的东西都早已随着皇后下了葬,余下的一部分也已交由专门的宫人妥善保管起来。
慌乱片刻,他离座蹲到她面前,声音尽量放得轻缓:“阿姒,别哭。今天过年,你姐姐见你这样要难过的。”
她哽咽点头:“我知道……”尽量地去忍,眼泪却还是又落了好几颗。
短暂的迟疑后,他抬手用拇指给她抹了抹泪。
他自幼练习骑射,拇指上有薄薄的茧子,蹭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摩挲得沙痒。
这样的温柔是兄长照顾妹妹的样子,但许是因为二人的身份放在这里,又平添了些说不出的暧昧。
夏云姒稍稍一避,自己胡乱抹了一把,局促道:“我不哭了。”
摸出身上帕子又仔细擦了擦,她终于忍住了眼泪。几许残存的泪珠还挂在羽睫上,她怯怯地看一看他:“姐夫别笑话我。”
他酸楚一笑:“怎么会。”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了多时,哭劲儿才算全然消散。
这样的情不自禁倒带来了个好处。
她原还在斟酌离开椒房宫时说些什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送她回庆玉宫,经此一哭,二人往外走时他便主动开了口:“朕送你回去。”
她自没有拒绝,二人如来时一样,再度静静地走上宫道。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太远,片刻就到了。入得宫门,有乐声曲声渐渐入耳,夏云姒自一开始就听到了,却只做未闻。
不多时,经过了周妙所住的存芳阁。
歌声慢慢清晰,女子歌喉曼妙,筝声笛声轻快,任谁也会禁不住望上一眼。
这一抬眼,便可见存芳阁院门并未关紧,左边的阖着,右边的半扇开着。
开着的这半扇里,恰能见到厢房窗纸上映出的起舞倩影。
乐声曲声合着这层朦胧更添美感,除此之外又依稀可闻一些笑谈,令这画面并不凄清,反有过年时该有的喜庆。
夏云姒露出讶色:“宫正司那边没查出结果,虽说结了案,周妹妹也还没能解了禁足。我还怕她这般过年要不痛快,她倒能自己寻乐。”
说话间一舞终了,房中倏然响起一片掌声。
有人开始说话,他们这才得以分辨出原来这笑谈的、鼓掌的,都是周妙身边的宫人:“娘子跳得真美!”
夏云姒状似诧异地轻吸口气,又道:“原还道是传了歌舞姬来……臣妾都不知她还有这样的本事!”
说罢抬眸去看贺玄时,他仿佛没听到她后面那句话,皱了皱眉,只说:“原也无人觉得钩吻之事当真是她所为,宫正司既没查出结果,自当解了她的禁足才是。”
她抿一抿唇:“禁足的旨是姐夫亲自下的,想来他们不敢自己做主。”
“却也没人来禀朕一声。”他轻声冷笑,“宫正司近来着实懈怠。”
说罢倒也没有进院,与她继续往朝露轩去了。今晚是除夕,该是他留宿椒房宫的日子,自佳惠皇后离世后,这晚他便都自己过,从来也不翻牌子。
不过翌日一早,紫宸殿中便传下旨意,解了周妙的禁足,并位晋美人以表安抚。
夏云姒对此并不意外。
她确实算不上知道周妙的“本事”,因为她既没看过,也没听周妙主动说过。
只是在她初见周妙的时候,她就觉周妙身姿远胜大多女子,像是练过舞的模样。
所以在思量如何帮周妙复宠时,她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汉时有赵飞燕善作掌上舞,妹妹也有自己的本事,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