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这一仗以北戎大败而归为告终。
此地本就不利戎国, 因此他们提前就做了许多准备,不光在此处陈了兵,位于边界之地也陈了不少兵在此,提防一旦事出意外, 也好随时能策应。
可新朝廷这也不是没有准备。
杨變提前做了布置, 又是事发突然打了北戎一个措手不及, 各种火器纷纷上阵, 五千的兵力斩了对方近一半之数,剩下一半仓仓皇皇护着慕容兴吉及一众北戎官员跑了。
这一战打起了新朝廷的气势, 也打颓了北戎一众人, 也让他们尝了尝被打得抱头鼠窜的滋味。
这次慕容兴吉回去, 必然要被问责。北戎那具体如何且不知, 新朝廷这也没有因大胜而欢呼庆祝。
说到底, 这一战虽大胜, 却也惨烈。
杨變带回了宣仁帝及太子赵王等人的尸身。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一人没死, 这人就是永王。
当时, 他与几个兄弟一同赴死, 纷纷找了身边兵卒出鞘的刀去撞。
也是巧了,一连死了个好几个,兵卒们也反应了过来。轮到他时, 被他选中那兵卒推拒不让, 两人拉扯起来, 最后反倒成了他追着对方要寻死。
偏偏这时杨變一箭射中慕容兴吉, 大战开启, 场面更乱得一片不可开交,他不知怎么就和身边的兵卒打了起来。
永王并不会武, 也就偷偷学过两招,他当时想得是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反正他要死了,总得杀两个,也免得自己死得憋屈。
就这么夺了对方的刀,混在人群里与人厮杀,临到头竟是他存活了下来。
不过人也受了很重的伤,等杨變到处寻尸身时,怎么都差一个,最后是在个尸堆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也就剩了一口气,被杨變带了回来。
就因为这件事,元贞根本来不及整理情绪,在听说这件事后,就匆匆去了安置永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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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永王所在的房里,因为受伤的人太多,本来是随元贞而来的赵御医,被请来给永王看伤。
如今永王的外伤,都经过一番处理,屋里也收拾过了,却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谢相公,你所说之言,可是经过了公主同意?”赵御医面露难色,低声道。
谢成宜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道明了一切。
“此事不该我等擅自做主,我们也不能做这种主啊!”赵御医急道。
谢成宜抿着嘴,郑重地看着对方。
“镇北王做事不计后果,就这么把人弄回来了,若是别人也就罢,偏偏是他这种身份。赵御医你我并不熟悉,不过几面之缘,可你既跟了她来襄州,我便信任你。”
“她一路走来艰难,你应知晓,新朝廷建立艰难,你应也知晓。如此这般,如今大势在萧相身上,平白多个永王出来,未免再生变数。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在治伤时让他不治身亡。此举并非我有什么私心,一切不过是为了大局。”
赵御医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一个只会治病的大夫,怎敢掺和进这等事中?
此人不是别人,是公主的哥哥。
若是平时,公主不一定会在乎这个哥哥,可先有宣仁帝及太子等人阵前殉国,这般情形下,好不容易留存一个,她不可能不在意的,偏偏他们把人给弄死了。
一旦事发,赵御医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面。
偏偏谢成宜所言又是对的,在大势大局里,圣上都能传位与公主,都能以身殉国,更何况是个皇子。
新朝廷好不容易有了如此威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七皇子也就罢,到底年纪小,又听公主的,这位永王可占着兄长之名,一旦回来,怕是又要再起波澜。
赵御医左右为难:“谢相公啊,你可真是为难老夫了,我一个大夫,就是只管治病看诊,你如今……”
谢成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赵御医你知我意,你若不愿下手,可告知我办法,如何让人看起来死于伤势过重,此事我一力承担……”
“何事你一力承担?”
元贞走了进来。
一见她来了,谢成宜倒是波澜不惊,可赵御医不擅伪装,脸色当即就变了。
“公主……”
元贞道:“赵叔,你先下去吧。”
赵御医叹了口气,犹豫地看了看二人,拿着药箱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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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这种事之前,就不用知会我一声吗?”
元贞在外面听了有一会儿了,心情可谓复杂。
谢成宜半垂着眼睑,紧绷着下巴。
“此事萧相不必知晓,不知便不相干,镇北王既出了疏漏,此事总得有人出来扫尾善后。”
“难道在谢相公心里,我便是那种一人做事一人不敢当,而让他人替我背锅善后之人?”
这时,谢成宜终于抬起眼来。
他看向元贞,很郑重道:“萧相并不是。”
不然之前她不会因谁来背负骂名,而与镇北王纠缠多时,又出现在阵前,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打算亲手弑父,也不让其背负骂名。
其实让谢成宜来看,此举并不可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偏偏一个镇北王,一个她,都争相要去背这个骂名。
那骂名就如此好,非得争着抢着要?为何就不能让手下去背?
反正手下也不在乎骂名,且于大局有利。
“既不是,你为何会觉得此举有利于我,又或是我会愿意如此做。”
元贞看向他,突然笑了笑道:“谢成宜,你知道吗?杨變曾问我,为何要用你,说你做事过于不择手段。”
谢成宜脸色一白,也仅仅如此。
他抿着嘴,挺直了脊梁,一副你既知道我也不改之态。
难得他如此狼狈,让元贞有些失笑。
“我与他说,你是个有大才之人,我既说了要不拘一格取才,便要说话算数,不该因过往事情,而去剔除那些因某些事情让我不喜的人。如此作为,又谈何公平,全凭个人喜恶来便是了,还不如旧朝旧制,最起码考官也不能随意落了自己厌恶之人的榜。”
“我与他说这话,并非违心之言,而是真觉得你有大才。”
“你行事稳重,机智过人,却又不自诩聪明,更不会自视甚高,善于观察,又心思细腻,许多旁人注意不到的细枝末节,你都能敏锐察觉到。做起事来,一旦认定是对的,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你错了,你依旧会去做。”
“这样的性子,若在旧朝,必然会举步维艰,偏偏新朝廷要变,要改革,你这样的性子倒是极为适合。这恰恰也是我愿意用你的原因,没有一腔孤勇,又怎能做到世人皆反对,还要一往无前?”
其实两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很像的,譬如那一腔孤勇,只是元贞擅于用势,把自己的孤勇给掩盖了。
她寻来了许多的同路人,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孤零零。
若非有一腔孤勇,她何至于在杨變在外打仗的情况下,仅凭一人之力把新朝廷建立起来?明知道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知道暗中定有许多人骂自己,依然径自不理?
这大概是元贞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夸赞谢成宜,因此他显得有些难以适从,难得一改平时淡定从容之态,有些赧然。
“下官并无萧相所说的这么好。”
元贞又笑了笑:“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你改变什么,或是恭维你什么。一个人的性格既经成形,旁人之言怕是难以改变。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这性格没什么不好的地方,什么叫不择手段?能成大事者,都要不择手段,但不择手段也要用对地方,你还欠缺一种东西。”
“什么?”谢成宜下意识道。
“不惧。”
“不惧?”谢成宜一怔,喃喃道。
“这世上没人能算无遗漏,既然算了,就要做好有所遗漏的准备,当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不惧,不惧遗漏带来的任何不好的后果。这时你先前所做的一些事,就是来帮你拾遗补漏的,也是你不惧的底气。也可以称之为势吧?就如你所言,大势在我,我为何要去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意外?”
元贞往床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正躺着昏迷不醒的永王。
“你以为镇北王是有所疏漏,为何没有觉得他正是因为不惧,不惧这种细小意外带来的变数,于是便坦然处事。”
“人这一生,总有许许多多诸如这样的小纰漏,当时我留萧杞,你觉得我大费周章,是妇人之仁,虽然你没说出口,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我留他,我承认我是妇人之仁了。”
元贞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分外感叹。
“在面对了那样惨烈的场面,莫说他与我有血缘关系,即便没有,只是个陌生人,他拼尽全力去赴死,却没死成,我总是要留他一命的。”
“我知道后续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余病,但我不惧这件事带来的任何不好的事情。全然的理智,不妇人之仁自然是好的,可一旦冷酷习惯了,难道有一日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我很可怕?又或者镇北王的属下,会不会觉得这样冷酷的他很可怕?”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神,皆因人是有情绪的,他会心软,会妇人之仁,会做错事。”
“就如镇北王的性格与处事,于我等喜欢算无遗漏的人来说,总是有这样那样纰漏,需要你去拾遗补阙。可这样的他,恰恰和下面的人打成了一片,让人心悦诚服却又不畏惧。”
“就如你为何敢背着我做出这等事,不就是算准了我即使知道,也不会太过责怪你。”
“若我是个冷酷之人,你会这么做吗?你不会!因为你的理智会告诉你,这么做的结果会超出自己所能付出的。”
“我们这样的人都是自私的,不会为了给旁人做事,而罔顾自身,所以那时的你,一定不会像今日这般尽心尽力,又或是干脆不会来到我身边,即使来了也会有所保留。”
“所以,在算无遗漏之余,还要保留着一些本心吧,无愧则无畏,则无惧。”
谢成宜彻底沉默了。
若说一开始元贞说时,他心中仍有不赞同之意,可当她说到无愧时,他突然沉默了。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有愧,这大概是自己这一辈子都越不过去的一道坎。
谁又能想到,算无遗漏不择手段的谢成宜,有一日会因为曾经做过的一件事而有愧呢?
做时不觉得,不过一句吩咐,一个为了大局的自我开脱。
可当事情成后,他却突然茫然了,而后的每一日里,也许是旁人的一句无心之言,一句听来的闲话,都会让他沉默,让那股沉淀在心中许久的‘愧’翻涌出来。
迟来的愧疚比乱葬岗上的狗还贱!
他可真是可笑!
元贞不知谢成宜面上为何会流露出那一丝悲凄之色,她猜也许是因为那个叫做如烟的女子?
她只做不知,又道:“我此番说了这么多,并非想责备你什么,我也没资格去责备你什么,毕竟你是为了我和镇北王好,包括之前你去寻贺虎和今日之事,你初衷并非坏意,而是考虑大局。”
“我只是想说,以后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要与我提前说一声。”
“我也虚伪,但就如我与慕容兴吉所言,我的虚伪不对自己人,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所以不用去猜测什么怕当面说会让我觉得下不了台,又或是手下人就该把事情都做了,如此一来既全了大局,又成全了上位者的虚伪和私心。”
“莫把旧朝为官时的习惯带来新朝,不然是不是又回到了以前?为官者讲究和光同尘,讲究千言不如一默,然后大家看到不满时都沉默了,任凭那些跳得高的人大声嚷嚷,四处搅合,到最后所积攒的一切坏因都在这一时爆发了,炸死了那些人,但自己又何尝能全然置身事外?”
这是在说旧朝廷,元贞说得也分外感叹。
其实从新朝廷建立以来,许多以前回归故里的旧官员纷纷改弦易张投奔过来,就能看出其中有多少人对旧朝廷的种种事情不满。
可就如元贞所言,你不满时沉默了,什么也没做,又能改变什么呢?真出了事情,又岂能置身事外。
谢成宜怔了一会儿,缓缓道:“我懂了。”
元贞点点头:“行吧,那你去忙吧。”
至于对方为何会悲凄,是否有什么心结?
元贞并不想过多询问,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出的事负责,旁人开解不了,这也是她为何要点出那句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无愧无惧的原因。
待谢成宜走后,屋中只剩了两人。
一个是元贞,一个是躺在榻上似是毫无知觉的永王。
元贞突然道:“你既有了知觉,我所言你也应该听见了,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旁的不用我多言。”
她转身欲走,谁知床上的永王竟发出一丝声音。
包得像粽子似的永王,挣扎着发出一声质问:“你说,你说得那些跳得高四处大声嚷嚷,四处搅合的人,是不是就是说的我…们?”
元贞一笑:“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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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下去吧。”
屋中只剩了元贞一人,宣仁帝没有躺在榻上,而是屋子正中支起一块床板,躺在床板上。
这是入殓的最后一步,下一步就是入棺。
因为收拾得很好,且尸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唯一的伤口在颈上,此时已经缝合好了,整体显得栩栩如生。
她来到床板前,默默地看着上面的人。
“你给自己修的皇陵,已经被北戎人破坏了,里面拆得乱七八糟,且那地方如今在北戎占领下,所以皇陵你是睡不了了,我给你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那地方我去过,你应该会喜欢。”
静了一会儿。
她突然又道:“此前我跟谢成宜说了那么多,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何尝不是有感而发,我对你是有愧的。”
屋里有些暗,元贞转了一圈,才寻到一把椅子。
椅子有些重,也有些大,她不太体面地将椅子慢慢地拖了过来,就放在旁边,坐了下来。
“其实若是想,我是能寻到机会把你救出来的。”
“你知道吗?当初杨變潜入上京,竟然是利用冰下的水路,当时收到他的书信,我就想到了金水河也连通着皇宫禁苑,寻一寻办法,应该能找到机会进去。”
“可我却没有告诉他们这个办法,也没让他们去做,因为我知道旧朝廷面临崩塌只剩了最后一步,它必须崩塌,才会有之后新生,才能剔掉那些烂肉腐肉,所以我坐视你困守围城,屈辱归降。”
又是一阵沉默。
“当时杨變埋伏了人在城外,若是拼死一战,趁着北戎撤退之际,也是有机会救回你,可我依旧没这么做。”
“我给自己的借口是,你若回归,代表之前一切都是无用功,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我们积攒兵力不易,手里就这么多人,一旦打没了以后如何办?所以我用大义,就如谢成宜那般用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继续坐视不管。”
她出神着,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着。
“我这两年很忙,忙着建立新朝廷,一切规制都要重新设立,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做,我日日忙碌,忙得也忘了要去想你。”
“我想着,我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着杨變上位,有了新皇,旧皇自然无用了,威胁不了谁,晋人执郑伯的故事嘛,大家都知道。”
“可我又想着若北戎人恼羞成怒,直接杀了你呢?所以我拖拖拉拉,含含糊糊,明明立了新朝,却不给它个名字,明明这时候就该推杨變上位,我却拖着没做,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还是害死了你……”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许久。
直到窗外光线渐渐西斜,屋里甚至暗得快要看不见了。
“你说你为何要传位与我,你就让我亲手弑父不好吗?”
“我不介意被天下人唾骂,就如杨變所言,骂也不伤皮肉,觉得难听了就堵住他们的嘴,这世上只要有武力就不惧一切。”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不过我并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她站了起来,来到床板前。
比之前的距离更近,甚至再一次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庞,以及他整个人。见有一处衣裳上面有褶子,她低下头细细地将之抚平了。
“你若想骂我,就在下面骂吧,或者等哪一日我也去了下面,你再骂给我听。”
“我给你寻的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在襄城附近,居于山上,能远远看到那座城。你且看着吧,我一定会做到你没做到的一切。”
她又站了站,转身离开了。
打开房门时,发现杨變正端着烛台站在外面。
“怎么一个人待在那黑屋子里,下面人也不敢擅自进去添烛火,这不我就拿来了。”
“我在里面跟他说了会儿话,忘了时间。”
杨變细细端详了下她,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牵住她的手。
“明天就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