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地, 在跟着慕砥跑出屋前的最后一秒,慕朝游回头看了王道容最后一眼。
他乌黑的双眼紧盯着她母女二人不肯寸让,浑身浴血地趴在地上一寸寸缓慢爬行。
昔日抚琴泼墨的白玉般的指尖紧抠着地面,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磨出道道血痕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王道容这般狼狈, 昔年矜贵清越的王六郎, 如今像一条狗一般匍匐在地。
慕朝游怔住。
她虽深恨王道容, 但瞧见他如今狼狈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妈!”慕砥见她不动, 着急大喊。
王道容似乎觉察出她的松动, 双目直直望着她:“朝游。”
慕朝游看看王道容, 又看看慕砥。
那个过于荒诞的, 被她刻意淡化的念头, 竟奇异地再次涌上心头, 占据了上风。
如今的王道容全无行动能力,或许她本不必杀他。
或许她可以将他关起来, 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毒哑他的喉咙, 戳瞎他的双眼。
这样一来,王道容既无法再害人,她跟阿砥也不必再躲藏逃跑, 甚至, 甚至她还可以狠出一口恶气。
想必对王道容这样骄傲的人而言, 这样活着无疑生不如死。
一念既出, 慕朝游动了动唇, 猛然间发现,自己竟无法拒绝这个诱人的念头。
她内心剧烈斗争, 善恶天平极速地摇摆,心底的阴暗面仿佛一条无形的小蛇,悄悄探出头来。
她知道,她心底也有阴暗面,只是这恶一直被良知所阻,从未有过释放的机会。
“妈?”慕砥疑惑地看向她。
“阿砥,是妈不好。”几息之间,慕朝游深吸了一口气,便下定了决心,“我改变主意了,咱们先不走。”
说着,慕朝游转过身,走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也没想到她竟会回来,略微惊讶地抬起眼。不待他开口,慕朝游便一个手刀用力朝他后颈劈去。
“妈?!”慕砥被她惊呆了。
慕朝游蹲下身:“阿砥别怕,妈需要你帮我个忙。”
慕砥虽不解其意,但还是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妈你说。”
慕朝游飞快道:“你帮我把院内的仆役屏退,再找点干净的细布,热水,伤药,麻绳来,我要给他包扎。”
王道容伤得这样重,若是放任不管,早晚伤重不治,但又不能帮他去叫医师,否则眼下这个局面不好遮掩,只得她自己来动手。
慕砥出了屋,找来仆役,将慕朝游要的那些东西一一交代了,仆役虽然惊讶,却也不敢多问,只默默照办。
东西很快备齐,慕朝游忙着给王道容包扎的时候,慕砥就陪在她身边帮她打下手。
世道不太平,慕朝游从没强求过慕砥学习那些琴棋诗画风花雪月的东西,倒是安排她学过一段时间的野外生存跟急救手段。
一通折腾下来,慕朝游母女俩累得全身汗出,但好歹王道容的血是止住了。
慕朝游又指挥着慕砥合力将王道容搬回榻上。
见她神情疲倦,慕砥忍不住说:“妈你身上还有伤,阿父这里让我看着吧。”
慕朝游摇摇头:“我伤得不重,已经止过血了,倒是你年纪小,今晚让你受到了惊吓。”
慕砥忙说:“我不怕,有阿母在,我就不怕。”
慕朝游摸摸她的头:“你早点回去歇息,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王道容他让我来守着就行。放心,妈心里有数。”
好说歹说劝走了慕砥,慕朝游拿起麻绳小心避开伤处将王道容绑在了床上,这打结的手法也有讲究,力求在不伤人的基础上让他醒来后也难以动弹挣脱。
做完这一切,她便靠榻坐下,静静地守着他,等着他醒来。
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王道容这才悠悠醒转。
慕朝游眼见他眼皮微微一动,纤长的眼睫缓缓扬起,露出一双黝黑的双眼。
那眼里初时有点迷惘,待见到她时,眼里的疑惑如潮水般迅速褪去,转成一派清明。
他似乎感觉到身上的束缚,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脚,瞥见自己五花大绑的模样,微一怔,倒也没多惊讶。
而是抬眼继续看她。
出乎意料的是,方才经历过这样的巨变,醒来时又见自己受制于人,他竟什么也没说。
那乌黑的双眼看着看着她,倏地弯唇露出个纯美如稚童般的微笑。
慕朝游冷冷扬掌,疾雷迅电般重重给了他一巴掌,“你笑什么?”
王道容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反倒笑得愈发明媚动人了。
“朝游。”他轻轻说,“你果然不舍杀我。”
慕朝游出手如电,反手又是一记掌掴,“别自作多情,你高兴得太早了。”
在这等待王道容苏醒的三个小时的时间内,他一直在思考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他。
王道容生性高傲,未必能接受眼下这个处境,他若不从,自然毋须在乎他的想法,攻心也罢,拳打脚踢也好,尽量折断他的傲骨,逼他就范。
若他欢欣……慕朝游实在不想考虑到这点,却又不得不考虑这份可能性,这人就是个变态。
他若是高兴,她也绝不会让他好过。
她必须要占据上风,万不能令他自作多情,自视甚高,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只是王道容毕竟是个善谋人心,敏锐多思的天才,她也没多少把握能在这场较量中取胜。
好在,王道容起初表现得十分乖驯,“容口渴,可能讨要一些茶水?”
不管这是真心还是假意,这总归是个好的开头,她需要他的配合来解决一些外部的隐患。
慕朝游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递给他。
自从王道容便被她绑在了家中,她本打算打断他的手脚双腿,但拿个碗口粗的木棍比划了半天都没下得去手。
说她伪善也好,她能接受跟王道容打个你死我活之中误伤他四肢腿脚,刀光剑影里见真章,却无法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痛下狠手。
当然最重要的是,打断他的手脚目的是为了限制他的行动能力,长此以往若是不医治的话,伤处可能会出现许多问题,麻烦颇多,不如用药轻便。
她取出剩余的迷药,每日喂一些给他,确保他在五花大绑下,四肢也一直处于虚浮无力的状态。
她甚至还考虑到耐药性的问题,特地找到了许多不同的迷药,每隔一段时间便变着法地给他换药。
慕朝游不打算将王道容长久留在建康,这太危险。
托二人已经成亲的福,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对外也是他名正言顺的代言人。
她对外称王道容得了重病,逼他辞官。若有人来探望实在推辞不得,便隔一道厚厚的帐幔与人相见。
若必须有王道容应对问答的场合,她便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随自己的心意作答。
王道容看她一眼,她便将刀刃逼进一寸,深入肌理,切出鲜血来。
慕朝游表现出了令王道容自己都微感讶异的控制欲。
她冰冷,独断,甚至于邪恶阴暗。但王道容心中却感到一股奇异的餍足与安心。
因常年卧床,四肢无力,又不得见光,他面色愈发苍白,却仍然微笑望着她,眼里闪动着奕奕神采,望着她的目光仿佛在看着这世上最为光彩耀目的珍宝。
她蛮横霸道地逼迫他一点点切断了自己的人际交往,社会关系。
最后,他只剩下了她和阿砥。
可他却享受这样的独断。
王道容甚至责备自己怎会想不到这样的好法子,慕朝游始终不能信任他,他从前一直想掌控一切,却没想到眼下她的所作所为,才是他们这无解的困境中唯一的解法。
他喜欢将一切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安心感,也喜欢被她一手控制。
因此慕朝游逼迫他照自己的心意说话做事时,他鲜少抗拒,哪怕偶有抗拒,也不过是有意为之。
他享受她给他的痛楚,那痛楚令他鲜明地意识到他是如何一点点改造她,将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纵容她,甚至引导她对自己动手,
他试着一点点放大她的黑暗面。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彻底与她融合,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处理这些麻烦很是花费了她一番心神,总算将建康诸事打理妥当之后,慕朝游准备了马车,带着王道容和慕砥南下。
保险起见,她要彻底离开王道容的势力范围,几年之后,再对外放出王道容病逝的消息,彻底抹杀他的社会存在。
而慕砥一直是她的从犯,起初慕朝游很是担心她和王道容这样的关系会不会对孩子造成不良的影响。
可慕砥却如自己期望一般长大了,如自己期望一般独立,坚强,疏朗。
自己的阿父阿母与别人的父母只是有点不同而已,慕砥几乎毫不费力地便接受了这样的家庭生活。
别人家的阿父负责在外讨生计,母亲对内持家。
她家里是阿母在外讨生计——其实这也不太准确,她们家其实并不缺钱花,只是阿母觉得女孩子必须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必须要走出去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不能困守家中。
而阿父则对内持家,每日洗衣做饭,闲时在家中调香作画,教她写字,有时候也会让她把画拿出去卖了补贴家用。
王道容的字画在市面上行情很好,可惜他不常画,就算画,也画母亲巨多。
慕朝游外出工作回来,见她劳累,他便会抚琴给她听,聊以娱情解闷。
阿父身体不太好,常年卧病在床,活动范围有限。
——这也是因为一家人离开建康之后,慕朝游便打造了一副精铁制造的锁链,将他锁在卧房。
起初,王道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卧房,慕朝游甚至还将门窗关紧,将他置身于一个全然黑暗的环境下。
人长期处于黑暗的环境中都会变得脆弱,她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一点点将王道容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王道容也在竭力配合她。
唯独一点,他始终保有自己的思想。
始终没能变成慕朝游期望的无条件顺从屈服她的傀儡,尤其是床榻之间,尤为有自己的主张。
但他确实比从前更加温驯,毫无保留地将生杀予夺的大权交到她的手中。
慕朝游渐渐便将锁链放长,让他的活动范围扩到到后半个院子。
为什么要将他锁着,慕朝游的说法是怕他出去作恶。
慕砥也清楚,别看阿父这般病弱苍白,弱柳扶风,见人软语三分笑的模样,实际上阿父不是个好人。
是个需要时刻提防的魔王波旬。稍有不慎,便会出去杀人放火。
这一点也曾经得到过体现。
那一次,她和阿母都不在家中,有小偷潜入家中。
等她们回来时,那小偷便已经横尸屋前。
而王道容端了饭菜从厨下走出,从容招呼她们用饭,“回来了?我今日烧了阿砥与你爱吃的鲥鱼。”
慕朝游:“那尸体怎么回事?”不是她不解风情,而是王道容袍袖染血,那小偷死不瞑目的模样,令她实在无法不去追究她不在家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道容轻描淡写道:“无妨,只是有窃贼潜入家中,扰了家里清静,人已经解决了。”
晚饭之后,慕朝游和慕砥去埋尸。
就寝时,慕砥隐约听到父母房里说话的声音。
虽然王道容说自己是智取,没怎么跟这小贼动手,但慕朝游见他有杀人之能,还是不太放心,将链子又缩短到卧房的范围。
“这段时日你不要出屋了,就待在房里吧。”
她听到王道容温和带笑的嗓音:“好,容都听你的。”
那嗓音活脱脱像天上人,干干净净,别说人血了,仿佛不染一点尘埃,就是这世上最温柔良善的君子。
慕砥听着父母夜话的絮语,眼皮越来越沉重,逐渐感到困意来袭。
大体上,他们一家与别人家里也没什么不同,至少,她的父母如今似乎比别人家夫妻更加恩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