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容再一次从剧痛中醒来, 棺椁闭合之后,空气迅速流逝,他的胸肺如炸开般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逐渐沉入了一片黑暗, 等再睁开眼时, 眼前却是火烧得通红的天边, 满目黄原衰草。
这一幕仍是眼熟, 他微微一怔,记起来这似乎正是上一个, 或者上上一个梦境中的事了。
他又活了过来, 或者说又做了个梦。
这一次的情况明显比上一次更加险峻, 他重生回到了北伐的路上。
慕朝游已经离开, 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他的性命也正岌岌可危, 摇摇欲坠。
王道容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想了很久, 隔了好半天, 才走出营帐, 将自己的亲卫叫来。
一个月之后,因为胡人降将倒戈哗变,主帅无能仓惶丢弃辎重, 逃回彭城。王家六郎王道容则率领残奋勇突围, 斩杀胡人数千, 历经千辛万苦, 辗转退回淮南。
而王六郎本人却在战斗中被胡人流矢射中, 伤口化脓流血,终日不愈, 于寿春伤重不治,溘然长逝。
消息传回南国,举国震动哀恸。其父王羡多年与他未见,得了讯息,匆匆赶回建康,瞧见儿子棺椁,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他安葬。
他这个儿子,权欲太炽。但又并非真正恋栈权势,爱慕虚荣之辈。王羡那时便担心王道容日后会后悔,只怕终日汲汲营营,回首看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为了慕朝游的事,他已经与王道容多年未见。
不见也好,见了徒增伤心,愤怒和尴尬,不见两个人都轻快。
他隐居会稽,状似潇洒疏阔,看破红尘,但这一颗心却还是眷恋红尘人事。偶尔暗中派人打听王道容跟慕朝游的消息。
后来知晓慕朝游未死,还与王道容重逢。他心里说不出的庆幸。至于与王道容重逢——
王羡自己心里也清楚,慕朝游不爱他。这二人之间恨也好,爱也好,都太浓烈,远非他能插足。
他起初也犹豫是否要将慕朝游带走,只后来见他二人相处颇谐,甚至育有一女,王道容似乎转性,慕朝游过得很好。
王羡松了口气,索性继续装作不知。
慕朝游不愿来找他,他也不想叫她为难,倘若她主动开口,王羡想,自己即便相隔万里,也一定会将她带走。
王道容那婚书送来时,原谅他实在无法亲自到场,亲眼目睹他二人修成正果。他若去了,莫说王道容与慕朝游,叫那个女孩子觉察出蹊跷又如何自处?
那个叫阿砥的女孩子,是凤奴和朝游的孩子,砥,当真是个名字。
她是他的孙女啊。
他这个做祖父的,爱上她母亲就已经罔顾伦常,又有何颜面去打搅呢。
他本应祝福他们,但心中实在痛苦难言,这痛苦却又不能痛任何一人言说。
于是,他千挑万选,竭尽所能送上了丰厚的财货,只望她日后能与王道容举案齐眉,白头永偕,这便是他小小的私心与祝愿了。
可后来发生的事,叫王羡也始料未及。成婚没几日,王道容对外称妻子暴毙。
王羡知晓她未死,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带着阿砥远走高飞。
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听说过慕朝游的消息。直到,如今又接到王道容的死讯。
这当真是一段孽缘。
王羡强压下内心的悲痛,将王道容住持下葬之后,便离开了建康,回到了会稽。
船行在水,载着他渐行渐远,他站在船头,瞧望着河中的流水。
人寿有定,今日亮,明日灭,而流水亘古不绝。
或许他再也不会回到建康了。
-
又过了一个月,王道容去世的消息连同一只木雕人偶,一套旧时故衣被送到了慕朝游面前。
送信的人风尘仆仆,眉眼疲倦,却依稀可见曾经的生动活泼。
瞧见送信的人眉目,慕朝游如被人敲了一闷棍,怔在原地,“小婵?!”
连日奔波,小婵熬红了一双眼,闻言更忍不住落下泪来:“娘子,你去了哪里?郎君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相信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可算叫我放下心来啦。”
慕朝游先收到王道容的死讯,再见到小婵死而复生,整个人如坠梦中,神思恍惚,说不出一个字来。
小婵没死?王道容没杀小婵?
可他却死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还以为他会高高在上,侯服玉食的遗害一百岁。可细细想来,他的死,却又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是南国。纵你有经世之才,如何惊才绝艳,今日或许权焰滔天,明日便作道旁白骨。
小婵没死,竟是自己误会他了吗?慕朝游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若她没有收到王道容的死讯,只是了解了当年真相,或许还不会这般迷惘,但这两重冲击接连到来,竟令她心中生出淡淡愧疚。
“当初郎君担心世道太乱,我与表兄路上恐有危险,便派人暗中护送……”
“这木偶小人是昔年郎君所刻,可惜那时候郎君与娘子有了些纠纷误会,便一直未曾送出。郎君临死前特地吩咐左右,务必要将这偶人送到娘子手中。又怕娘子心存抵抗,这才辗转找到我,派我来作这个使者……”
慕朝游好生招待了小婵,又留她小住了半个月,直到小婵告辞,二人这才分别。小婵走后,慕朝游走到河边,找了处漫开花草的山坡,将王道容留下的偶人与故衣埋入泥土,立了个衣冠冢。
挖坑从来便不是个轻便的活计,慕朝游挖了半天,累出一身汗,才勉强做完。自那之后,每逢节日她偶尔回到河边来探望。
虽然知晓这不过是个衣冠冢,但想他从前风光惊才绝艳,再想他如今默默无闻,白骨黄土,若不去探望,未免太过凄凉。
人当真是古怪而矛盾的动物,他生时,她分明恨他入骨,他死了,她反倒有些怀念起他来。
或许死了的王道容才是最好的王道容。
没了威胁,没了逼迫,才能心平气和地回忆与怀念那些陈年旧事,那些掩埋在岁月风霜中的脉脉温情。
这一日,慕朝游带了供果去水边祭拜。刚站起身,远处忽然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在她面前停下,车上走下来个身姿颀长的青年男子,饶是慕朝游见惯美人,也不由一愣。
好似周围的春光尽汇聚于此人身上。
这人乌发高冠,宽袍博带,修眉细眼,俊雅温和。
青年拱手向她行礼问路,嗓音也如清泉玉碎,琅琅有致。
慕朝游愣了一下,才收敛心神:“你要进城,往东边直走二十里便是了。”
那青年温言朝她道过谢,正要上车,又好似想到什么,转身道:“娘子可是镇上居民?”
慕朝游索性伸手一指:“我出城来祭拜故友。”
青年微微一怔,道,“节哀。”
他自叙姓张,名猷。
张猷容色皙白如玉,清姿如春柳,乌眉若青山,双眼如春水。
语也如碎玉,气质淡雅。他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聆听,每每开口,嗓音不疾不徐,给人以明月青松,流水潺湲之闲宁安静之感。
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慕朝游遇到过很多人,他们之中大多数猖狂悖世,穷途之哭,灰心丧志,醉生梦死。
世道太昏暗,战火烧不尽,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可眼前这个青年,却是“静”,静到了极致,静水流深。
尤其那双眼,眼波澄澄,是江南杨柳明月夜,是湖心明月微微漾,仿佛写尽了三吴的山川风月。
这是个浑身上下没一丝戾气的青年,仅仅只是走在他身边,与他交谈,便恍入良辰,感到一阵由衷的,发自内心的平静祥和。
张猷为答谢她指路之恩,主动提出要载她一程,请她上车之后,自己却不入内,只端坐车辕。
慕朝游就这样与他相识。
而随着和张猷的交往愈深,慕朝游便愈惊讶。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宛若自己的双生。他二人脾性相似,口味相近,三观相合,待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常常有相见恨晚之感,每每见面,总要秉烛夜谈至天明。
更奇怪的是,在与张猷交往的过程中,她偶尔会想到王道容,或许是因为两人那如出一辙的淡静神态,一样的举止斯文,风姿秀雅,一样的见多识广,不管多冷僻偏门的领域他好像都有所涉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可张猷与王道容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张猷性子温和疏阔,生了一副软心肠,周围邻里有个不方便的常过去搭把手。他懂药理,每个月都要去城里的药堂帮忙。若是遇到什么野狗野鸟横死路边,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刨坑掘土,就地埋葬。
慕朝游问他缘由。
张猷却道:“野狗野雀也是世间生灵,叫我遇上也算有缘,相送一程,不过举手之劳。”
非止慕朝游钦佩他的为人,阿砥也极喜欢这位心软热情的张郎君。
相识三年之后,某一日,张猷陪她去水边祭拜王道容。
她捻了香拜了两拜,回过神却看到张猷脸上难得显露犹豫羞窘,慕朝游不解其意,问他发生什么事。
张猷摇摇头。
慕朝游再三询问,他仍不肯开口。
慕朝游只得作罢,正打算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孰料,张猷却好像下定决心般轻声开口,“朝游,你我相识已有三载,这话一直深埋于猷心底,未敢向你言明。”
“斯人已逝。”张猷看了眼那小小的坟堆,“人是要往前看的。这话说出去冒犯,但猷还是想问,朝游你可愿嫁我?做我的妻子,让我代替这位朋友来照料你之余生?”
“我知晓坟中这位君子与你之间恐怕并未朋友这么简单。”
对上慕朝游吃惊的视线,张猷善解人意说,“朝游也不必急于给我答复,今日选择在此开口,也是想让你这位朋友作个见证。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成或不成都不会动摇我对你之心意。”
慕朝游没有立刻回复他,回去之后,她难得失眠了。
她以为经历过王道容这些事后,她已经不会去爱,不敢去爱。但这三年下来,她与张猷之间的关系的的确确已经超越了朋友之间的界限。
她要答应吗?她还能答应吗?
爱情是这世上最伟大真挚的感情之一,只可惜如今这个世界,人们早已自顾不暇,实难以想象为彼此奉献身心灵魂。
慕朝游一直以为爱人并不可耻,继续去爱的勇气并非人人能得。
她并不否认自己对张猷的好感,当天夜里她考虑了很多,考虑了很久,又询问了阿砥的意见。
三个月后,慕朝游与张猷在这座偏僻的小城镇中结为了夫妻。
婚后二人相处甚谐,比之从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或许会真的白头到老,张猷,或者说王道容也是这么以为的。
当年退回淮南之后他假死脱身,选择了一个从前的自己最瞧不上的办法。
他找到全南国最出色的巧匠,潜心学习乔装易容的法门,通过化妆、工具,他一点点改变了自己的形貌。他甚至还找到南国最精妙的口技者,学会改变了自己的嗓音,改正自己举手投间的一些小的细节、习惯、癖好。
他变成了张猷,日日守候在水边,只是为了赶走陈恺出现之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及时取代他而存在。
他果然又借着张猷的身份与慕朝游再续前缘。
三五个月的伪装容易,伪装一辈子却难。
婚后半载,慕朝游很快便觉察出了蹊跷。
张猷从不当着她的梳洗打扮,夫妻同床共枕这半年来,他从未有一日起得比她更晚,总是她睁眼的时候,他便已经梳洗妥当,风姿隽爽,浑如玉人一般。
起床之后,他就去叫阿砥起身,帮她洗脸梳头,简直宛如生父一般耐心细致。
在成亲之前,慕朝游就已经跟他说过,自己不打算再生育,张猷也不甚在意,只说,“婚姻是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我无有纳妾之念,也无意血脉延续。只要夫妻恩爱便已心满意足。乱世人命卑贱,便是高门士族,阖族处决得也不罕见,能否活到明日还是两说,不若怜取眼前人及时行乐。”
张猷的态度也是慕朝游当初答应他求娶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为夫婿,他关心妻子,体贴继女,操持家务,已是无可挑剔。可随着与他相处越久,慕朝游便越发觉得古怪。
他实在太像王道容了。
这一番血脉论更让慕朝游想起王道容之前曾对她说过的话。
若是细心留意张猷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只觉与王道容毫不相干。可若从此按下不想,又觉那股淡缈气质无处不在,令人生疑。
事情转折发生在二人成婚几年后。
这一日,张猷去了集市买菜回家中做饭,慕朝游则去学堂接阿砥下学。
天气原本还是好好的,哪知道走到半路,顷刻之间,乌云压顶,飞沙走石,下起暴雨来。
慕朝游跟慕砥都没带伞,只得匆匆找了户人家屋檐避雨,等了足足小半个时辰,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倒越下越大,四下一片漆黑,伸手望不见五指。
正当这时,黑暗中忽然出现一团飘摇的灯影。
张猷提着灯,撑着伞,怀里还抱了一把伞,一脚深一脚浅地冒着倾盆大雨沿路找了过来。
风大伞斜,等到达慕朝游跟前时,他面色苍白如雪,半边身子都已被雨水淋湿。
却对自己的境况只字不提,只是说:“抱歉,是我来晚,令你等久了,冷不冷?”
回去的路上,张猷一人走在前替她俩探路,慕朝游则跟阿砥共撑一伞走在后。
拳头大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张猷清减的身躯似乎行将被夜色吞没,昏暗的光线下慕朝游注意到他稍显凌乱的脚步,还有那强作平静的,挺拔得有些刻意的脊背。
慕朝游几乎立刻便想起一个故人。
她本想开口询问,但目光触及到苍白面颊,被雨水打湿的衣裳,便又缓缓闭上了嘴,抿紧了唇瓣。
她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这几年下来,他的确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践行了自己当年的承诺,表现得无可挑剔。
阿砥还有两年就要成年。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在那之后,王道容也曾有过几个惊险的瞬间险些被慕朝游觉察出蹊跷,好在他反应迅速,及时遮掩了过去。
正如他自己当初所言,装到死谁能不说一句真?
只可惜人生百年,若白驹过隙,他与慕朝游只厮守了三十个春秋。
这三十年间,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生活平静而美,美好得王道容白日里醒来,常常恍惚担心这不过又只是他一场梦境。
直到三十年后的某个午后,慕朝游毫无预兆地突然病倒。
其实这些年来她的身子骨一直就不算好,或许是年轻时亏空了元气,这一次,任凭他穷尽一切办法,也无法挽回她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拯救她的性命。
慕朝游去世前的那一日,他守候在她身边,立誓下辈子仍要做夫妻。
孰料,慕朝游却摇摇头,轻声说,“没有下辈子了。”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他似乎预感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慕朝游轻轻闭上眼,她已经很虚弱,嗓音轻缈如雾,吃力道,“这一辈子已经足够,至于下辈子,你我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确信张猷就是王道容?
或许是成婚之后五年,十年。这世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伪装,他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饶是慕朝游再心冷如铁,也抵不过王道容将自己的死亡也拿来算计。
他叫小婵送来自己假死的讯息,利用慕朝游心底这一份遗憾和愧疚,“伪装”——许是真心,竭力活成她理想中温柔仁善的模样,与她日久生情,他的确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让这段感情深入她的骨血,再也割舍不断。
慕朝游死后不久,王道容也开始不吃不喝,他身体日复一日地虚弱下来,终于有一日中了风寒,一病不起,仅仅在她去世三个月后便追随而去,撒手人寰。死后,慕砥遵循慕朝游的遗嘱,并未将两人合葬,只分葬在同一处山坡。
坟前渐渐长出两棵松树,经年累月之下,松树相依相生,竟长到了一起,倒蟠弯曲,浓阴如盖。
当日闭眼的刹那,王道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嗓音。
“山川流转,日月变幻,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人力微薄,不过朝生暮死,一夕之间。”
“今日看他富贵,权势在握,明日便要大祸临头,来去空空。”
“人世百年,能厮守这三十年,你也应该满足。”
那嗓音轻轻叹息,“何苦再执着呢。”
王道容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的老人,大梦初醒,梦中已是百年身,“师父。”他谦恭说。
那老头儿头发花白,个子矮小,拄着个拐杖劝他,“我这番话想必你深有体会,人世无常,只争朝夕,你又何苦执着。”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久到几乎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疆域。
他记不起,慕朝游到底是与陈恺终成眷属,还是已经跳水自尽,亦或者他的确与慕朝游厮守半生,而慕朝游死前却仍不愿与他约定来世。
但他似乎有记忆,他死之后,尸身被送到建康,魂魄则被许仙翁带走。他是死在中原?还是病死在淮南?记不清了。
王道容静了一刹,面对许仙翁难道吐露了自己的真心,“容只是,不明白。”
“难道我与她当真无一个圆满吗?”
许仙翁道:“禅门讲一个恒河沙数三千世界,你当知晓她并非此界中人。”
王道容:“弟子曾为她卜卦,瞧不出她命数变化。”
许仙翁叹道:“那正是因为她非我辈中人,若非那日机缘巧合,天象变化,也不会将她误打误撞缘来至此。一抹游魂恰巧聚阴阳二气而凝成实形,似真非真,似幻非幻,那神仙血也是由来于此。三千世界,风物不同,各人观念不一,于你,于她不过都是一段孽缘。”
“她既非我辈中人,你强求亦是无用。”
慕朝游的确曾经借“梦境”向他透露过异世界的事,王道容缄默良久,轻声说:“若弟子非要执着呢?”
许仙翁:“凤奴,你还记得我当初是如何教你,天如何而长?地如何长久?我送你这一场场大梦,你仍然不能放下吗?”
王道容道:“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长生*。”
许仙翁颔首,“天地能够长久,是因为天地不为自己生存而自然运行,因此有道的圣人遇事谦退无争,反而能在众人之中领先、将自己置于度外,反而能保全自身生存*。”
“弟子无法放手。”
“无私才能成其私。姑且放手一试,你也瞧见慕娘子所受的委屈与艰辛,放她海阔天空,是为了她而放手,而非为了放下自己的执着而放手。”
这一次,王道容沉默更久,就到仿佛地老天荒,魂魄也灰飞虚无,而许仙翁一直耐心等待。
他这个弟子生来早慧,有慧根,却没仙骨。
他这个年纪早已看开了人事,鲜少插手他人命格,若非不忍见弟子沦落到这个地步,也不会破天荒地留他魂魄。
过了很久很久,王道容才问:“弟子该怎么做?”
“做你该做的,放下执念,入轮回,投胎去。”
“宇宙寥廓,世界虽不一,生死轮回却为一体。她一抹游魂恰巧聚阴阳二气而凝成实形,有朝一日会回归本来,或许要待她死后,或许又逢下一次天象变化,会更早。你与慕娘子也算有缘,若你时时持仁爱之心,常行善事,勤勉修行,下一次轮回转世,未尝不能有再见的机会。而父母子女亲缘本天定,若你功德具足,或许当真还能再续前缘,成就你另一番圆满。”
王道容站起身,躬身行了一礼,“弟子明白,弟子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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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游是被地铁的播报音吵醒的。
车门开启的一刹那,人们如繁忙的工蚁一般潮水涌入。
车厢里的冷气打得太足,令她睁开眼的刹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入目是人们身上穿着的一片鲜亮的色彩。
大面积的,鲜艳的颜色撞入眼球,令大脑昏昏沉沉还没及时清醒的她,感到一阵怪异的陌生。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了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叫南国的异世界,还认识了个叫王道容的世家子,生下了个叫阿砥的女儿。
这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到这一刻她竟分辨不出现实和梦境的疆界,更不要说梦境后半段她好像一直在坠入更深层次的梦境?
她不是身穿吗?怎么又好好地坐在地铁里?
想到这里,慕朝游忙捋起袖口,手臂光洁白皙,并无任何疤痕旧伤。
想到梦境,想到王道容,又想到阿砥,想到这一切人和事,慕朝游怔了半天,心口如压了一块重石,疼痛是如此刻骨铭心,竟令她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的路程,慕朝游心里一直惦念着那些古怪的梦境,地铁到站,她跟随人流下了车,走在人潮中,依然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悲伤与孤寂。
她神思恍惚,走路像在发飘,难道真是加班加出了幻觉?加出精神病来了?她要不要周末去挂个精神科看一看?
直到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慕朝游回过身,待看清来人的刹那,头顶像炸开一个霹雳,直愣愣僵在原地。
那是个身姿颀长秀雅的青年男人,肤白如雪,难得长发披肩。她望进了一双乌黑泛青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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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之前王道容没想过自己还能再遇见慕朝游。
或许是师父不忍,暗中相助,他转世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世界,甚至仍保有来时的记忆。
怀揣着一点微末的希望,他一直在打探慕朝游的消息,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只好常行善事,勤加修炼,日日等待。
他等了很久很久,或许一千年,或许两千年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一次次轮回,一次次转世,见到了皇朝的兴衰,人世的变化,也见到了百年间翻天覆地的新气象。
也终于彻彻底底,理解了她那些执着,那些坚守到底从何而来。
他坚信,他们终有一日会重逢。
终于,世界一点点变成她曾经诉说过的模样。
这一次,他抛却了一切外物,没有了金钱,权势,地位,家世的逼迫,如今的他只赤条条一个人,却是能真真正正与她平等对话的人。
历经千年,他终得以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