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飞快地漫了上来, 淹没了他的眼耳口鼻。
鬼也会溺水吗?
王道容隐隐不解,但他已经无暇细思,胸肺传来一阵巨大滞闷的痛苦,他眼睫轻轻扇动着, 隐约瞧见河面上波光粼粼, 阳光像浮在了水面上。
因为缺氧, 胸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尖锐的?
王道容倏然回神, 睁开眼。
眼前,慕朝游正通红着双眼, 愤怒地挥舞着短剑咒骂着他。
王道容怔了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眼前这熟悉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无暇细思, 他飞快地扼住慕朝游的手腕, 在她行将刺下的那一瞬间, 顶肘格开。慕朝游自不罢休, 挥剑砍他脖颈, 王道容偏头避过,脚步后踏。
他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所预感, 只是一时不敢相信。
慕朝游每一次的出招, 每一次的反击, 竟与“梦”里,姑且称之为梦罢。
那可真是一个不愉快的梦。王道容不愿多想。
总而言之,慕朝游的每一次出招竟然与梦里分毫不差。
王道容得以清楚地预见她的剑会在何时刺下, 会往哪一处点去。
他微一出神的功夫, 剑风斜擦着脖颈而过, 留下一道红线血痕, 王道容回过神来, 心知自己不能再走神了。
梦里的他不久之后就会败于药性发作。他必须速战速决。
一念既定,王道容再不容情, 这一次,他下手比上一次更加狠辣。
他旨在迅速结束战斗,剥夺她的行动能力。
他素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每一步都能料敌机先,快慕朝游一步。
当慕朝游咬着牙再一次挥剑杀来的时候,王道容迅速翻转匕首朝她手腕砍去,霎时间血流如注,慕朝游却好像浑不知痛一般,仍紧握短剑不放,她眼里如今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杀了他。
他心知,她已经被他逼到绝处,她已经濒临崩溃了。王道容见过行将崩溃的人,每一个要不是泪流满面,要不是破口大骂。
慕朝游攥着满手的鲜血,仅仅只是颤抖了一下,便强忍住疼痛,继续挥剑乱刺。
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王道容略一思索,还是决心再下狠手,速战速决,招招全往她手腕痛处打。
在他有条不紊,密如蛛网的攻势下,慕朝游终于吃不住痛,手中短剑当啷落地!
王道容迅速跟上,将短剑踢远,慕朝游挣扎来抢,王道容反扫她膝盖,一记重踢,将她踢到在地,人随之跟上,将她压倒在地,匕首架在她脖子上。
利刃当颈,慕朝游终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神情怔怔,复杂难辨。
王道容正要开口,她眼底忽然闪过一决绝的光芒,朝他手中匕首撞来。
王道容心里一惊,不管她是真心寻死还是另有图谋,他都不自觉退了一步。这一退,慕朝游果然暴起,徒手抢他匕首。
王道容实在无法:“朝游,我们谈谈。”
慕朝游怒道:“操放开我,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王道容叹了口气,弃了匕首吸引慕朝游注意力的同时,一个手刀趁隙劈中她后颈。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霎,王道容清楚地对上慕朝游不可置信的目光。
下一刻,她浑身脱力,神情犹带愤怒、不甘地软倒在了他怀里。
王道容伸手去接,触手温软,竟令他想起梦中的那一幕幕,浑身不由一颤,涌出一股失而复得的庆幸与莫名愁绪来。
她身上的鲜血飞快地浸透了他的衣裳。
王道容将她整个人在地上放正,头扶正。她皙白柔软的脖颈软绵绵地歪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应该外出找人来给她包扎,但王道容却陷入了难得的犹豫。
梦里,慕朝游差一点就杀了他,只差那么一点。
那他呢?如今她一无所知,砧板鱼肉,他要索性杀了她吗?
在这里将她杀了,死在他手上,也好过日后纠缠不断。与其亲眼见她远走高飞,奔向别人的怀抱,不若将她杀了。
死亡是最紧密的联系,从此之后,她的性命只属于他,她永远也摆脱不得他。
王道容一边想,一边顺手替她抿了抿额角乱发,再看向她苍白的容颜时,忽然就拿定了主意,改变了想法。
他终究还是不舍。
他站起身,走到外面,忽略了仆役们惊恐的视线,淡淡说:“女君受了点伤,去请陈医师来。”
陈医师,便是之前给慕朝游诊出喜脉的老医师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世家大族府中都常养着私人医师,他们个个医术高明,最重要的是守口如瓶。
老医师来了,见到这一地鲜血,吃了一惊,再看到浑身是血的王道容跟慕朝游更吃惊了。
“郎君……这……”他下意识走上前。
王道容道:“不必,先给女君诊治,我一人足矣。”
又问他要了干净细布,自己给自己清洗包扎。
干净的细布一圈圈缠绕住伤口,王道容一边回想着梦中的情形,一边思考待慕朝游醒来又将如何应对。
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他当真死去了?是死去之后回到了过去,还是说眼前这个不过是他死去之后做的另一个梦?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不出所料,这个时候,阿砥也该到了。
他正想着,门口便旋风般地卷入了一道身影。
慕砥面色焦急地冲进来,“妈!!”
王道容站起身:“你阿母在榻上。”
慕砥冲得急,这才注意到他,面色一变,“你——!阿、阿父——”
她倒也聪颖,会审时度势,迅速将质问的语气切换成寻常的焦急关心,“阿父,阿母受伤了,是怎么回事?”
稚龄女童尚且会虚与委蛇。哪知道王道容根本不给她面子:“你阿母想杀我。”
慕砥神情迅速僵硬:“怎、怎会,”
“我还没想好。” 王道容望向慕砥说。
她年纪到底还小,故作正常,但眼底却遮掩不住的警惕与不安。
慕砥重复:“没想好?”
王道容视若不见她眼底的紧张不安,淡淡说:“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她。”
慕砥面色霎时苍白如雪。
王道容收回视线,坐回榻边,轻轻替慕朝游掖了掖被。威胁点到即止,他与阿砥毕竟仍有父女亲情。
接下来,便是等慕朝游苏醒了。
慕朝游也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醒不来的噩梦。
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仍是王道容。
他静静地坐在榻边守候着她,影子落在脚底,被斜阳拉长。他也像是她身边那一抹沉默的,永远也挥之不去的阴影。豁命一搏,却不过困兽之斗于事无补。慕朝游心中悲凉,绝望难以言说。
王道容见她醒来,容色甚至也是淡静的温和的,“你醒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几边给她倒了一杯水,“你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喝点水罢。”
慕朝游接过茶瓯,扬手将水“哗啦”泼到了他脸上。
水滴沿着青年深刻的眉骨一点一滴滑落。
王道容仍如画皮妖一般,神情并未有任何波动。
该说不说他幸运,纵使她决意杀他,他对她依然呵护备至,体贴温存,端给她的甚至是温水,也因此逃过了被热水烫伤的风险。
王道容毫不在意地举袖揩去了脸上的水渍,柔和着嗓音继续说:“容知你心中有气。气不能憋在心里。”
他拉着她的手,温声叮咛:“容是卿卿名正言顺的夫婿,朝游要出气,容身为夫婿自然是要受着的。”
“这股气出出来就好了。”像是怕慕朝游担心,他想了想,甚至还体贴地安慰说说,“至于妻要杀夫这件事,朝游放心,我不会与你计较这些。”
说着,王道容微微一笑,唇边露出个幸福的,孩子一般纯稚的弧度,“一家人之间哪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说开了,你我还有阿砥,我们一家三口继续过日子便是。”
慕朝游眼睁睁看着他,昨夜撕破脸皮之后,他好像再也不屑于伪装身上的非人感。
精致的眉眼,作出或温柔,或不解的神情,犹如画皮妖一般在学着人过家家酒,扮着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目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纵使心里再不甘,慕朝游也知道现在不是赌气跟他硬碰硬的时候。
她咬着牙,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把心里头那股意气压下去,嗓音沙哑地开了口:“阿砥呢?”
甫一睁眼,她关心的仅仅只有阿砥的安危。
王道容当然也知晓这一点。
“阿砥无事,你我闹成这样,她受了惊吓。”王道容摇摇头,语气里甚至有几分对她的不赞同跟“埋怨”,“她守了你一天,我让她回去歇息了。你若担心,我叫她来看你?”
他当然知晓她不忍阿砥来见她,觑着她的神色,王道容的下一句话几乎是毫无阻滞地“流淌”了下来,“但在此之前,朝游,我想你还需要再见一个人。”
说着,王道容吩咐了左右一句。
仆役离去,没一会儿有带了个人过来。
王道容轻轻退开半步,好叫两人看个清楚,也方便两人说话。
那人见着慕朝游,眼里含了热泪,情不自禁呼唤说:“娘子!”
慕朝游缓缓睁大了眼:“小婵?!”
“你……你不是遇到……”
小婵红着眼圈哭道:“娘子也晓得这事了吗?我与表兄路上遇到了山匪,若不是郎君留了个心眼,一直暗中跟随保护,哪里还能再见到娘子?!”
慕朝游双耳嗡嗡作响,忍不住抬头去看王道容。
王道容温声说:“朝游。容说过,夫妻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你该问清楚的。”
他的确没有杀小婵。
王道容自己也感到不解乃至讶异。
他不喜欢太过自作主张的仆役。若不是她自作主张,在不合适的时间漏泄了他的秘密,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与慕朝游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
不过,他也知晓错不在她一人。只是身为下人,她的嘴不严,性子太粗疏,实在不合适继续待在慕朝游身边。他本拟先将她送走,等风头过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将她杀了。
可临到头为何放弃了?
王道容想不明白。
他的体内或许隐隐约约还是被慕朝游改变了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东西,他说不上来。
正如同他明明厌恶谢蘅,竟又顾念了一丝旧情,没亲自动手,而是选择了公事公办,选择了可能性最小的方式上疏请治死。他果然未死,而是被调离建康。
王道容自认心如木石,冷硬难改。却未曾想一时的心软,竟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而在上一个梦境中,慕朝游质问他是否杀了小婵,他竟也“承认”。
或许还是想赌一次,想试试她对自己有几分真心。
这也是王道容想不通的一点,他这样的人,临到头竟也会孤注一掷。
只可惜,她当真对他没一点真情。不过这也没什么所谓了,他不会放手,一辈子太短,不过装模作样而已。
他本不愿利用阿砥,但他相信只要将阿砥攥在掌心,慕朝游就算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
装到死谁能说一句不是真?
送走小婵之后,慕朝游对他并未有任何改观,“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王道容淡淡颔首:“容知晓。阿砥是你我女儿,我不想利用她。但朝游你若仍想着逃跑,阿砥会是我束缚你的手段。”
慕朝游听懂了他的威胁,抿紧了唇,咽下了一切不甘。
在之后的日子里,王道容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将阿砥置于了自己的监视,或者保护之下。
慕朝游果真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又过了几年,慕朝游与阿砥也曾策划了几次反抗出逃,但有过前车之鉴,王道容盯她二人盯得太紧,慕朝游始终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时机。
这又是王道容的不解之处,为何小婵还活着,为何一家人生活幸福平静,她仍要杀他,仍要逃跑?
他又一次次,一刀刀,一点点,无不冷酷无情地斩断了她任何逃跑企图,斩断了她的希望。
为了就近控制慕朝游,他推辞了北伐的任命。
从最开始,炼制却死香,便是为掌控阴兵,争权夺利,他果然先后从大将军之乱,何展之乱中攫取到了自己想要的利益,在那之后又在与刘家的争夺中,拿到了至关重要的江州。
最初的最初,不过是他心高气傲,不甘屈居人下,做个默默无闻,被家族供养的王家子。
但当他上一世几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之后,他才觉知富贵不过过眼烟云,其实他从未恋栈权势。
从前执念,不过“求不得”。
不破不立,此间乱世或许仍要持续数百年方止,哪怕做到皇帝,也逃不过一碗毒酒的命运。
有了梦境之中的前车之鉴,王道容选择急流勇退,一点点退出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但这一次他退得心甘情愿,并不后悔。
兵燹不断,而人力有穷,人不过活百年,我生有涯,能与爱人家人朝朝暮暮,长相厮守便算值得。
几次行刺皆落空,慕朝游的心气好像真的被磨平了。
她渐渐也不再反抗。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那双黑色的瞳仁里总是燃烧着的怒火熄灭了。
她好像真的认命,真的打算平静地与他渡过这一生。
一切都如王道容的预期,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阿砥慢慢长大。
直到她二十岁成年,王道容确信慕朝游已经认命。
阿砥不想这么快嫁人,南国早婚童婚,晚婚都不罕见,王道容也不强求女儿出嫁。总归他能抚养她,保护她一辈子。
他终于放了手,放她去云游四海,自己则带着慕朝游南下游历解闷。
她这些年来很少笑了,他想尽办法仍不能令她解颐。
行船途中,慕朝游说胸闷,要去船舱外透气。王道容站起身,正要随行。
这些年来,他总这样做的,寸步不离,一步不退。
那个梦太过可怕。
是的,那个梦。
十多年幸福平静的生活,已经令王道容确定那只不过是他一个噩梦。
那个梦太可怕,他决不允许梦境成为现实。
慕朝游却不肯让他跟随。
联想这许多年来慕朝游的温驯,王道容略顿了顿,没再强求。
孰料,他刚点起一盏小烛,正要读经。
甲板处忽然传来人们的惊慌失措的呼喊,说,有人投水了。
王道容如遭雷击,双耳嗡嗡,身上忽冷忽热,等他快步走到甲板上时,看到的只有江水上上下沉浮的缥色衣裳。
高山巍巍,江水漫浩。
川流流转,亘古不改。
“朝游北海暮苍梧”,明明是要直上青天,跨越北冥的,为何会就这样结束自己的性命?
多少抗争,多少不屈,就这样匆匆消失在滚滚的江水里。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会死?
王道容亲自抱她下船,为她梳妆打扮,将她放入棺椁之中,封棺之前,他如常一般替她抿了抿额角的乱发。
自始至终,他都想不通,她明明是最贪生怕死,最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性命,明明这些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到头来她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是选择投水而亡?
他也没有机会想通了。
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像是怕握痛了她的,他轻声曼吟,唱着一支吴曲的歌,语气里满含不舍与歉疚,“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他站起来,平静地决绝地抱着她的尸身,与她共入棺椁,共赴黄泉,紧密相拥,交颈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