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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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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3-01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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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珠摇头, 身体轻薄的像是要融入雾里,背后茫茫白光里,传来不知名的海兽吟唱:“我确实就是骊珠的女儿, 父亲嫌我是女孩,没有给我取名,阿婆和街坊一直叫我囡囡。”

“我小时候蠢笨, 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慢。阿父从不理我,阿婆骂我是赔钱货, 家里只有阿娘愿意管我,可是夜深人静时,她常常对着我哭, 怪我害得她容貌憔悴,身材臃肿, 连妖力也大不如前。没生我前,她可以在海底来去自如, 能为家里采到最贵的珍珠, 但自从生了我, 她妖力损耗,只能在浅海活动, 采一些不值钱的碎珍珠。阿父就是因此才不喜欢她了,要不是我, 小娘不会进门,她不会越来越不得宠。”

“我很想哄娘高兴,打水、烧火、做饭这些事,我也可以做,只要我做了,阿婆就不会骂娘了。可是, 娘从来不会对着我笑,她时常呆呆地望着小娘和弟弟,然后对我哭诉,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替殷家传宗接代、考取功名,小娘的待遇,就都是她的。”

“我可以学很多事,但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变成弟弟。八岁这年,阿娘喝了小娘的酒,变出了蛇尾,还被阿父、阿婆和街坊看到了。我觉得阿娘的尾巴很美,但她却觉得丑,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原形被殷家人看见,妖化发狂,伤了很多人。许多穿黑衣服的人朝她放箭,我想要阻拦,却被人当做小妖怪抓了起来。一位红衣服的姐姐和白衣服的哥哥来看我,说我不是妖怪,让亲人接我回家。”

“我一点都不想回家,殷家没人欢迎我,他们根本不是我的亲人。但没有人听我的话,明明阿父连我多大都不知道,却能做主我的一切事情。我又被抓我那群人接走了,人真是奇怪,他们骂妖怪反复无常,可是他们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当着白衣哥哥一个样,背着他们又一个样,实在比妖怪难琢磨多了。”

“那个红衣姐姐走前明明答应了我,不会伤害我母亲,可是他们却食言了。火刑那天,他们照着我做了一个傀儡,装在囚车里绕城示众,但阿娘并没有出现,他们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十分生气,就将我绑到刑台上,放了火。我也以为阿娘不会来了,可是最后时分,她还是从海里出现了。阿娘杀了很多人,他们也将阿娘打得浑身是血,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伤害阿娘,却无能为力。我无比希望火烧得快点,再快点,只要我死了,阿娘就不用救我,就可以自己离开了。就在我想自尽时,我身后的木架子说话了。”

赵沉茜深深叹了口气,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只要我念一个咒语,他就可以救我娘亲,还可以狠狠教训伤害我娘的人。”

“你念了吗?”

光珠沉默许久,还是诚实回道:“我念了。”

背景传来悠长空灵的鸣声,赵沉茜听不懂兽语,隐约猜到这是某种海洋生物的声音。光珠似乎很生气的样子,凝聚为一条长着四翅的灵蛇,回头发出一阵磬音。赵沉茜看着面前这只四翅灵蛇,心想这应当就是光珠的原形了。

容冲、楚蘅都给光珠把过脉,一致确定光珠只是个凡人孩子,并没有继承到母亲的蛇妖血统,但现在光珠却能化出蛇形,而且比殷夫人多了两对翅膀。能瞒过白玉京两任第一高手的眼,只能说明光珠的血脉极其纯粹,纯粹到没有驳杂气息。

这种现象在妖怪中很稀有,称为返祖。

赵沉茜记得《中次二经》有载,鲜山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想来殷夫人这一脉是鸣蛇和海妖的后裔,脱离鲜山,进入深海。在漫长的时光中,她们一族属于鸣蛇的血脉越来越稀薄,殷夫人只是一只体型比普通海蛇大些的蛇妖,她上岸后看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凡人男人,步入一段不怎么样的婚姻,却生下一个血统极其珍贵的女儿。

漂浮的白雾中,忽然冲出来一条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的奇异生物,径直朝着赵沉茜撞来。光珠很生气,挥舞翅膀落到异兽背上,两只小兽就这样在赵沉茜面前打了起来。

赵沉茜:“……”

云雾翻滚,将她的衣袂吹得纷乱飞扬。赵沉茜无奈压住乱飞的头发,说:“别打了。”

话音散在雾气中,没有任何作用,赵沉茜耐心告罄,直接上前,一手捉住光珠的翅膀,另一手拽住异兽的角,强行将他们两个分开。

两只小兽体型虽大,但年纪小,胆子也小,被赵沉茜冷着脸拉开后,就都不敢动了,像两个庞大的挂件,委委屈屈挂在赵沉茜纤瘦的胳膊上。赵沉茜将他们放下,先处理那只仅剩一角的异兽:“你就是蜃?”

蜃兽小心翼翼点头,赵沉茜没经历过小孩打架要怎么办,便按照朝堂的规矩,各打五十大板:“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光珠被赵沉茜训了一顿,蔫耷耷恢复了人形,她梳着双髻,眼睛大而圆润,像犯错的小猫一样看着赵沉茜:“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很多人,是吗?”

赵沉茜沉默,抬手,光珠下意识想躲,然而赵沉茜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居心叵测的大人的错。”

赵沉茜仔细询问了光珠当时情形,大致还原出事情经过。

殷夫人常年下海采珠,不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有人将殷夫人的行踪汇报给国师,国师派人来栖霞城除妖,意外发现了光珠。

蛇妖不足为奇,但她的女儿却是宝物。阴年阴月阴时生女,并且返祖觉醒了鸣蛇血脉,这可是绝佳的镇台材料啊。

镇台是布阵的器物,大体上以各类玉石、煞器为主,镇台越强大,阵法的威力就越大。光珠的纯阴女身份再加上鸣蛇血脉,简直就是传导阴气的先天圣体。

人有阴阳,山河也有阴阳之分,山为阳,水为阴,栖霞城临海,城内河道纵横,本身就是一个聚阴之地。如果用光珠做主镇台,摆在阵眼上,辅以各种明器,引动山河之灵,地下蕴藏的阴气便会快速在阵眼聚集,为夺魂阵注入能量,足以瞬间夺去一城十万人的性命。

赵沉茜不知道国师要十万人的魂魄做什么,但显然,他对光珠十分在意,为此不惜布局多年,故意让殷夫人受苦受难,不断告诉光珠,都怪她,才害母亲这么苦。

等铺垫得差不多,国师派树鬼出马,装作仙人,引导芙蓉给殷夫人下符酒,逼殷夫人现出原形,妖性大发,引来白玉京通缉。当日殷夫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栖霞城逃走,恐怕也有国师的手笔,等将白玉京的人引出去后,他只需要让人稍加暗示,便能操纵官迷知府将光珠收押,处以火刑。行刑当日,他们再把殷夫人放入栖霞城,让光珠亲眼看到母亲被围攻,引诱光珠自愿献祭,舍身救母。

既然要做夺魂阵的镇台,自然怨气越重越好,直接杀了光珠或者掳走光珠,效果都要大打折扣。光珠才八岁,哪经得住一群居心险恶的成年人诱导,她说出开启阵法的咒语,提前布在栖霞城外的镇台接连引爆,夺魂阵降临,栖霞城瞬间陷入炼狱。

光珠说,她看到母亲寡不敌众,体力不支昏迷,实在太害怕了,所以才答应树鬼。她亲眼看到母亲被转移出城后,才念出最后一句咒语。

她并不知道这些咒语是什么意思,她只想救自己的母亲,等夺魂阵发动,她看着城中惨状,哪怕意识到不对,也无力回天。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吸力吸走,醒来时,她和栖霞城的十万亡魂进入到蜃梦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半人类血统,光珠死后依然保有灵魂,她进入蜃角后,和蜃残存的魂丝融合,成了器灵。

她的人生只有八年,她没有见过栖霞城外的世界,所以她不断重复着和母亲在殷家生活的时光,只有这样,她才能永远和母亲在一起。

光珠仰头看着赵沉茜,说:“这次他们放了很多人进来,我原本想让你们陪我玩,可是,你太好了。小蜃说,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海,还有数不清的楼阁。外面的世界那么好,我不能将你留在这里。”

光珠笑着对赵沉茜挥手,她的脚化成光沙,一点点消散,眼神柔软而眷恋:“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赵沉茜心惊,连忙上前去抓光珠:“你在做什么?夺魂阵不是你的错,我说了不会丢下你,你暂且留在这里和蜃兽作伴,等我找到办法,一定带你出去!”

光珠看着她微笑,身体碎成星点,一部分注入赵沉茜体内,另一部分飘向栖霞城的亡魂。

那些人中,有很坏很坏的人,比如阿父、阿婆、小娘,也有不那么坏的人,比如买菜时会偷偷给她们母女便宜的路人婆婆,拉着她玩竹马的邻家小孩,替她骂阿婆的街坊姨婆。他们困在这场噩梦中,实在太久了。

她已经走不了了,就让这些魂魄干干净净地去投胎,代她去看山川大海吧。

赵沉茜试图抓住她,这一次光珠没有松开手,赵沉茜刚够到她的指尖,光珠就像流沙一样湮散,化成满天星光。

她最后的口型,是她学会的第一句人类语言:“娘。”

此生第一次开口是这句话,最后一次开口,也是这句话。

谢谢你,让她知道童年不止有忍辱负重,让她知道原来被爱那么幸福。她一点都不喜欢囡囡这个名字,她更喜欢被人唤,光珠。

光,至纯至洁之物,珠,至珍至贵之宝。来得意外,去得干净。

容冲唤得一声比一声急,但赵沉茜始终没有动静。容冲心慌意乱,都打算不顾一切去找卫景云了,突然,他看到赵沉茜呼吸变急促,身体发热,经脉中涌上一股纯净的疗愈之力。

容冲一怔,下意识为她切脉。这似乎是鸣蛇的灵魂之力,这么纯粹的血脉,堪称无价之宝,赵沉茜虽然用秘术救了回来,但神魂在身体里并不稳固,稍遇阴气就有离魂之危。能得到山海异兽的魂魄滋养,她魂力增强,与身体合一,才算真正复活。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能帮她稳固魂魄,哪怕被那两个疯狗发现,这趟海上之行也算值了。

赵沉茜猛然从梦中坠落,像溺水之人一样,本能抓住一根稻草大口呼吸。容冲被抓疼了也不躲,轻轻为她拍背。等赵沉茜平复过来后才发现,所谓救命稻草其实是容冲的胳膊。

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摆设,意识到这是现实世界,立即推开容冲。容冲心里叹气,果然,一旦回到现实,她就要和他避嫌了。

容冲假装没发现她的身份,说:“姑娘,你醒了。我刚才看你不动,还以为你昏迷了。”

赵沉茜深呼吸,强行压下光珠自散魂魄的悲痛,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做了场梦,现在醒了。”容冲示意外面,“瞧,那些横七竖八的人都刚醒,没动弹的,基本就死在梦里了。”

赵沉茜看向包厢外,粗粗一扫,竟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逃出来。她忙问道:“殷夫人呢?”

“死了。”容冲指向壁台,“周霓成功唤醒了宋玟的剑,将控器者斩杀,她化成原形,从高台上摔下来了。”

赵沉茜看着高高穹顶之下,那条横亘在大厅中央的巨蟒,并不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他们避之不及的规则怪谈,是多少女人的生活。

赵沉茜低低叹了口气。

假赵沉茜似乎受了伤,重重吐出一口血,许多人围在她身边,鞍前马后,嘘寒问暖。容冲望着那边,似乎很关心假货的状态,赵沉茜不动声色挪到门口,打算逃跑。

闹出这么大的事,估计没人关心拍卖会了,场面马上会乱起来,她正好趁乱离开。

她正要夺门而出,大堂正门被重重推开。原本华丽的木门被宋玟的剑穿了一个窟窿,早已独木难支,如今又被撞了一下,彻底不堪其负,轰隆一声倒下。

钱掌柜没想到自己只是推了一下,门居然塌了!众人一起朝他看来,钱掌柜手里还抱着从骸骨堆里抢来的剑鞘,他愣了愣,像遇到救星一样嚷嚷:“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这个殷夫人根本不是办拍卖会的,她杀了好多人,洞穴里全是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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