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掌柜的话像火药引子, 瞬间引燃了地下。
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殷夫人所谓的拍卖会只是一场骗局,她是一条蛇妖, 伪装成仙岛主人,靠色相和神秘吸引武林人士上岛。江湖上人人以被仙岛主人留宿为荣,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 无人注意,被留宿的人似乎再未出现过。
因为他们在一夜春宵后, 化为一具白骨,堆在看似奇花荟萃、仙气飘飘的蓬莱岛地下。
什么世外仙岛,其实只是一个孤悬大海的妖巢。宾客们死里逃生, 惊魂未定,意识到他们被蛇妖狠狠耍了, 之前竟然对一只蛇大献殷勤,都怒不可遏。然而, 始作俑者已化为一具尸体, 她断成两截, 蛇鳞碎了一地,断口整齐平整, 看得出是被剑风一招削断。凶器钉在墙壁上,隔着半个大厅都能感受到凛然锐意。
如此惨状, 根本找不出丝毫妖媚少妇的影子,一群男人有气无出发,便对着死蛇逞英雄。只见一个江湖人大步走向蛇头,重重踹了一脚:“丑八怪,我叫你害人!”
周霓正爬在高台上,伸手去拔师兄的剑。她余光扫到江湖人的动作, 心神一紧,忙阻止道:“别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蛇头被踹了一脚,滑向蛇尾,竟然和蛇尾的断口接上,弹跳着活动起来。它张开嘴,一口将江湖人吞入腹中。
众人被这一幕吓到,忘了这蛇已经被人杀过一次,争先恐后往外跑。断蛇抬头望向穹顶,眼睛中留下两行血泪,似乎在召唤什么。
仿佛在回应断蛇的呼唤,轰隆隆的闷响传来,碎石块纷纷落下,随着石壁开裂,壁画上的蛇变成真实,竟然嘶嘶叫着爬了出来。
华丽的穹顶宴会厅霎间变成蛇窟,这副场景太恐怖了,所有人争相逃跑。危机时分,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推开别人去挡蛇,有人不顾性命去抢墙边的珠宝,有人逐个推开包厢找人,有人害怕地缩成一团,还有人一反温和表象,趁乱杀人。
燕梁双方本就是伪装和平,现在大难临头,已无需做戏,谁都想先下手为强。谢徽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侍卫如临大敌,他却面不改色,朗声道:“先去保护公主。”
如此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情种。假赵沉茜本来没多少人关注,谢徽喊完后,北梁人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质,纷纷朝假赵沉茜冲来。
燕朝这边的人自然要保护公主,双方一触即发,假赵沉茜一边要躲落石,一边被双方争来抢去,身上的伤更重了,不断咳嗽吐血。
便是容冲见了,都得骂那群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容冲飞快念了个匿息诀,一把抓住赵沉茜,说:“这个岛要塌了,和我走。”
卫景云正逐个包厢寻找赵沉茜,在刑场时,他的箭矢被容冲挡住,他本来立刻就要下楼帮忙,但楼下鬼气冲天,人群推搡,卫景云被阻在市场对面,许久无法抽身。
他好不容易将鬼气杀完,梦境开始坍塌,原本平坦的城池像地动一样,有的地方拔地而起,有的地方下沉塌陷,他所在区域刚巧是下落最严重的地方。道路魔幻交错,他越发找不到赵沉茜。
无奈之下,卫景云只能先行离开。他一脱离梦境就给手下传了信,叫人前来接应,如今船队应当已在路上了,现下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赵沉茜。
他用力推开一扇门,发现里面是空的,卫景云既失望又着急,快步往下一个包厢走。他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
容冲不就进了刚才那间包厢吗?怎么会一点灵气都没有?
不好,匿息诀!
卫景云立刻折返回去,然而容冲趁这个空隙,已经拉着赵沉茜跑了。他出来后发现原路已经被落石堵死,更糟糕的是数不清的蛇从石缝中钻出来,密密麻麻,防不胜防。容冲一边杀蛇,一边寻找新路,赵沉茜被他护在身后,过了一会,忍无可忍问:“你身上是不是带了吸引蛇的东西?”
容冲也很奇怪,这些蛇怎么只冲着他来?
这些小妖蛇算不上多厉害,但麻烦在量多难缠,稍有不慎就会被偷袭。容冲不敢让赵沉茜冒险,他挥剑击落一块巨石,暂时将那群妖蛇挡在外面,他从芥子囊里拿出一件斗篷,飞快罩在赵沉茜身上,说:“这件斗篷有隔绝神识的功效,没人会发现你,你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遇到有亮光的地方就吹响这只哨子,照雪会来接你。”
说话的功夫,石头堆不断松动,显然拦不了多久。容冲将鹰哨塞到赵沉茜手里,将她安置在一处隐蔽的石头缝隙中,说:“藏好。”
赵沉茜缓慢点头,容冲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义无反顾走向另一条岔路。赵沉茜屏息藏在石头缝里,听着外面轰隆一声,碎石被撞塌,一群蛇嘶嘶叫着,嗅了嗅味道,一齐涌向岔路。
赵沉茜靠在石头上,仿佛都能感受到蛇爬过石头的黏腻感。等再也听不到蛇的声音后,她才慢慢出了一口气。
她低头看向斗篷,距离这么近,甚至有妖蛇从外面的石头上爬过,都没发现石缝里的赵沉茜,这件斗篷的功效可见一斑。如果容冲自己披上斗篷,岂不就能摆脱蛇群的追踪了?
可是,他却给了她。
赵沉茜非常确定,他已经认出她了。毫不意外,赵沉茜叹了口气,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最稳妥的一条路,就是沿着石洞走,在前方找到容冲的鹰,无忧无虑离岛,但这也意味着,她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若干年前为了权势离开了他,机关算计多年,却落得个身败名裂、流落民间,如今不得不寻求他庇佑的前未婚妻。
赵沉茜不知道容冲对这个身份怎么看,反正她自己接受不了。赵沉茜伸出手,再次看了看那枚雕工精致、光滑油亮,处处可见主人爱惜的鹰哨。
她轻轻将鹰哨挂在石头上,拢紧斗篷,毫不犹豫往回走。
赵沉茜原以为人为了活命,没什么接受不了,但事实证明,有些路,哪怕她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迈不出那一步。
鹰哪怕飞再快,往来也需要时间,既然她无意在他翼下寻庇佑,那就不要借他的鹰,耽误他的逃生时间了。
至于这件斗篷,对现在的她太实用了,她只能厚颜无耻收下。就当是她为他保下大哥大嫂的报酬了。
众人都忙着往外逃,赵沉茜反其道而行,回到了宴会厅。里面已空无一人,穹顶色彩依旧,然而上面的绘画,栏杆上的雕刻,都化成真的蛇,不见踪迹。
地上七横八竖躺着尸体,有些死在蜃梦中,有些被蛇咬死,然而更多的人却死于同类之手。赵沉茜扫了眼,并不害怕,绕过尸体堆,径直往殷夫人的尸体走去。
光珠用自己的魂魄净化了怨气,但那十万亡魂还困在蜃角内,她不能让光珠的死毫无意义,她得将亡灵放出来,只要亡灵接触到真实世界,冥都感知到,自然就会来接他们投胎。
赵沉茜捏着灵蛇镯,轻手轻脚靠近断蛇。最后那一扑腾似乎已耗尽它所有力气,它庞大的身体摔在地上,竖瞳盯着前方,已彻底失去神采。
赵沉茜从地上捡了把剑鞘,远远扒拉它。幸而现在它不会再诈尸了,赵沉茜在蛇体上检查了个遍,并未找到蜃角。
赵沉茜抿唇,不应该啊,在光珠散去后,蜃兽和她传音,明明说了蜃角在殷夫人手中,请求赵沉茜将它的角拿回来。宋玟杀了殷夫人,为何蜃角却不在?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蜃角被人带走了;二,这不是殷夫人,殷夫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直觉告诉她,是第二种。
赵沉茜叹息,果然啊,殷夫人死得太容易了,她并非怀疑宋玟的剑法,但是,他们醒来后就看到一只断蛇摔在地上,并没有人亲眼看到,宋玟的剑斩杀了殷夫人。
赵沉茜想到什么,抬头,朝石台看去。她正在张望,身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赵沉茜冷着脸转身,正要激活灵蛇镯,却意外看到一群熟悉的人。
赵沉茜怔了下,诧异道:“怎么是你们?”
周霓被迫一个人拖着一群,身后女子落脚的时候她就知道糟了,她正要动手,没想到回头的却是赵沉茜。
周霓意外,赶紧收住剑:“你怎么在这里?”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钱掌柜带来拍卖会的女子们。
太平时,她们是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花朵,等遇到危险时,她们就成了无人在意的落红。蛇破壁而出时,男人们人人自危,自然没人在乎风度,她们跑得慢还细皮嫩肉,简直是绝佳的替死鬼,连钱掌柜都甩下她们不管,不肯为货物耽误自己逃生。
要不是周霓,她们早就化为蛇口亡魂了。经历了这么一遭,无论这群女子原本中意的是萧指挥使还是谢丞相,现在都熄了心思,亦步亦趋跟在周霓后。她们瞧见赵沉茜,又惊又喜:“沉茜,你竟然还活着?”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借你们吉言,暂时还活着。你们为何在此?”
周霓心想稀奇,那位容将军竟然没有守在美人身边?周霓道:“我在这里寻找师兄的遗物,他的剑我收起来了,但剑鞘还不见踪迹……哎,我师兄的剑鞘,怎么在你手里?”
赵沉茜低头,果然发现花纹有些眼熟,她忙撇清道:“这是我随手从地上捡的,没想到正好是宋玟遗物。钱掌柜说他看到了白骨,想来是他带到宴会厅,随手丢在了地上吧。无意冒犯,物归原主。”
赵沉茜将剑鞘双手递上,周霓立马夺过,爱惜地摩挲花纹,眼睛里似有泪意:“师兄说,他为助朋友,被困孤岛,期间他无数次试过逃跑,但蛇妖在他身上下了蛇毒,他无法解毒,又不肯受蛇妖侮辱,与其和妖物虚与委蛇,不如将毕生功力凝聚在剑上,助以后的人脱险。他做完这些事后,体内灵力耗尽,无法抵御蛇毒,毒发而亡。怪我无能,没有早点来救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收敛骸骨,带他回家。”
正好赵沉茜也要找出去的路,便道:“那就一起吧。”
石洞阴暗潮湿,幽深得像没有尽头,走在其中十分恐怖,别说她们还要预防不知藏在何处的蛇偷袭。最开始女子们见到蛇还要尖叫,被赵沉茜威胁再发出声音就将她们扔下后,她们只能抽抽噎噎闭嘴,再看到蛇,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一群人一拥而上,乱刀将蛇剁成碎泥,末了还要将蛇头远远踢开。
渐渐她们发现,侠客的刀和切菜的刀并没有区别,只要敢豁出去,她们也可以成为侠客,杀妖打怪,配合杀敌,并不需要等待男人来拯救她们。
周霓追寻着石洞中残存的剑气,终于找到源头。但是打斗声拦住了她们的路,周霓小心翼翼探出头,发现一群胡服打扮的人正在围攻一个黑衣男子,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既有燕朝这边的,也有北梁那边的。
黑衣男子招式凶猛,但他身后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北梁人以多对一,配合默契,他却不能移动,很落于下风。仅片刻的功夫,他就多了好几道伤。
周霓收回视线,低声和赵沉茜说:“前面有人,好像是北梁人要劫那位公主,燕朝侍卫死了一地,只剩一个了。”
赵沉茜挑眉:“你是说,那位福庆公主在前面?”
周霓点头。赵沉茜意外,她还以为这位赝品早就被谢徽等人保护着离岛了,怎么会滞留在此,沦落到身边只剩一个侍卫?
果然啊,她那几任前驸马就是嘴上说说。世人称颂他们深情,说他们为了复活她这个妖女成疯成魔,可是现在,他们又在哪里呢?还不是丢下“赵沉茜”,自己跑了。
他们挡在她们必经之路上,赵沉茜只能等前面打出结果。赵沉茜原本以为这场战斗没什么悬念,连那位福庆公主都看不过去了,喊道:“惊鸿,你先走,不要管我了。”
赵沉茜再一次意外,里面的人,竟然是萧惊鸿?
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隔着距离,赵沉茜仿佛都能嗅到他喉咙里的血味:“殿下,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周霓冷嗤,低声嘲讽:“愚忠,现在又没有皇宫大内看着,至于为了所谓主子丢了自己的命吗?那位福庆公主不会死的,即便被北梁人掳走,也会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定还能捞个王妃当当。但对他,北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
周霓当个笑话说给赵沉茜,没想到赵沉茜却沉默地垂着眸子。周霓意外:“你想什么呢?”
赵沉茜意识到失态,立刻收敛表情,淡淡道:“无事,只是觉得他蠢。”
对她而言,死亡就发生在昨天,濒死前的痛苦,传讯符没有回应的失望,都历历在目。谢徽没有来救她,赵沉茜可以接受,因为两人本就是合作关系,因利益结合起来的联盟,不应该抱有太高期望。但是她接受不了,萧惊鸿不来救她,转头投向了宋知秋。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在他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一心想把他培养成肱骨良将。宋知秋、皇帝背叛就算了,为何偏偏是萧惊鸿?
若是背叛那就背叛到底,杀了她谋求自己的前程,赵沉茜至少能说他有胆略。为何又在她死后,为她拼命呢?
周霓观察着赵沉茜的表情,用嘴型问:“要救吗?”
赵沉茜安静良久,漠然道:“不救。”
她从不宽恕背叛者。从不。
周霓挑眉,反正死得不是她的亲人,她都无所谓。前面刀戈渐息,传来扑通一声重响,应当是决斗出了结果。周霓探出头看,意外道:“居然是燕朝这边赢了。不过,那个侍卫和死也不差什么了。”
赵沉茜眯眼,问:“那位福庆公主一个人待着?”
“是。”周霓道,“呦,她居然没有自己走,低头去看伤者了。”
“侍卫还有意识吗?”
“不知道。她拖着那个姓萧的走,能有口气就不错了。”
既然萧惊鸿昏过去了,那就好办多了。赵沉茜直起身,说:“我们也去看看。”
假福庆公主正在帮萧惊鸿止血,听到脚步声,楚楚可怜抬头,发现竟然是一群女人。她表情怔了下,收回可怜,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怕蛇,藏在最后才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公主殿下。”赵沉茜注视着这位福庆公主,问,“这位大人受伤了吗?”
虽然是一群没用的女人,但有人帮忙,总好过她自己。假福庆公主顺势道:“是,他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你们帮我抬着他,我来为他上药。”
小桐一直跟着后面,她知道沉茜不会动手的,见状正要代劳,没料到沉茜竟当真蹲下,扶住萧惊鸿:“好。”
小桐一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沉茜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热心?然而赵沉茜不止热心,耐心也变好了很多,她任劳任怨打下手,不忘提醒周霓:“你不是要去寻剑穗吗,快去吧。”
周霓怔了下,道:“好。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假福庆公主瞥了眼周霓,怀疑问:“她怎么走了?”
“她心善,想替死人收敛骸骨,这些东西终究不吉利,我怕冲撞了殿下,就让她自己去了。”
“本宫记得,先前她在拍卖厅拔剑。”假福庆公主不动声色,问道,“莫非,她和杀了蛇妖的那个剑修有什么渊源?”
“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凑巧在一个舞队里,这些事倒不了解。”赵沉茜反问,“公主殿下怎么独自在此?谢相呢,他和殿下不在一起吗?”
假福庆公主想到这里脸色不善,愠道:“我和谢相的事,轮得到你一个舞舞女置喙?谢相只是和本宫走散了,一会自然会亲自来接本宫。”
赵沉茜连忙赔礼,她将一块布递给假福庆公主,小桐看到,轻轻呀了一声,正要说话,假福庆公主已接了过去。
假福庆抬头,不悦地看向小桐:“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赵沉茜凝视着假福庆公主的眼睛,轻声问:“殿下,这块布被血染红了,你要这样给萧指挥使包扎吗?”
“还是说,你根本分不清红绿呢,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