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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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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4-10-11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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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玉辉堂内。

春风和冬月刚汇报完了那天宋喻生要他们查的东西,从里屋一齐出来。

冬月出来之后,就赶紧去找了夏花。

冬月扯着夏花问道:“不是, 你快给我说说,主子这几日是有什么好事,升官发财娶娘子?怎么瞧他和前些那段时日比着,不大一样呢。你都不晓得,我进去里屋的时候, 总能瞅见他一个人在那里面乐,你说吓不吓人呢,多吓人呢, 我都担心他是中了什么邪祟不成了。”

自从温楚离开之后, 整个玉辉堂陷入了死气沉沉之中,虽宋喻生已经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将此处看得很紧,谁也不让进了,而且宋礼情也时常会来找宋喻生, 可宋喻生却怎么都像是没有生气一样,整个人都冷得不像话,整日里头除了用公务磨着自己, 也没别的事了。

可是自从前几日起, 不知道是遇见了什么事情, 竟能叫得他冰山消融,如遇春天。

冬月和春风在忙着别的事情,但夏花一直跟在宋喻生的身边, 总该知道这些事的吧。

夏花想了想, 刚想说:不得妄议主君。

却被冬月先一步堵了, 他道:“没事,此处就你我二人,算我求你的了,同我说道说道呗。”

夏花也是个不经磨的人,听到了他这话,沉默了片刻后,就说了出来,他道:“那日,温楚求雨的时候,主子也在,只是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气氛还算是不错。”

果然,冬月就猜到了,就是温楚这人,若不是她,还能有谁能这样牵扯他的心神。

他嘟囔道:“我真不就晓得她有什么好的,能叫主子记挂成这样。”

冬月就不明白了,像是宋喻生这样强大的人,怎么也就能情爱这一东西控制成了这副样子。

他想到了什么,猛拍大腿,“你说你说,莫不是这小道士给主子下蛊了吧!”

冬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他道:“不行了,我要去给主子说说,那小道士鬼点子一箩筐,真说不准呢。”

夏花看冬月若看白痴,他扯了他回来,提醒道:“你若是想要再去挨鞭子,只管去说,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了。”

夏花言尽于此,若冬月还要去作死的话,他也拦不住了。

冬月倒也听劝,听这话哪还敢再说去说些什么呢,嘟囔了几句便离开了此处。

*

次日晨阳万丈,温楚这日醒来之后,脑子还有些困顿,皇后就早早来了偏殿寻她。

温楚睡眼迷蒙,就见孝义皇后兴冲冲地坐到了她的床边。

温楚还不晓得怎么了,就见皇后对她道:“你晓得不,昨日你的父皇让人给你修了坐庙攒福气,本来那些个大臣们还总想推脱,想不让你父皇修呢,但是你那次祈雨的事情一出,他们也没甚好说了。昨个儿你歇息得早,我便没来得及同你说。”

温楚还有些蒙,怎么一醒来就给她盖了坐庙,她有些错愕,下意识问道:“父皇他还有钱吗”

温楚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些年来,十两银子里头,何党拿六两,皇帝拿二两,还有二两入国库。

前段日子天灾又这样严重,灵惠帝这头也出去了不少的救灾粮,他哪来的钱修。

皇后听到温楚这话,笑了一声,她敲了敲她的脑袋,说道:“你父皇再怎么被欺负,那也是皇帝,再说了,给你修庙,是奖励你求来了雨的,国库出的,傻孩子,担心个什么。只是,你下一回切莫再去做这样的事了,和天赌命,这一回叫你赌赢了,下一回,若赌输了,你这好面子的小泼皮,岂不是非死不可了吗。”

侥幸这一词,最叫人害怕。就是她有一点赌输的可能,皇后都不愿意叫她去赌。

温楚听着皇后的叨念,不知何时又粘到了她的身上。

皇后身上的味道,同她幼年记忆之中的味道十分相似,只是,现在她身上还掺杂了些许的药味。

温楚一趴到她的怀里,就像是回到幼年之时。

她的身上太软和了,温楚一趴上去,就又困了,那眼睛阖着阖着,就又要睡着了。

就在她要睡着之时,皇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

“还睡呢,你这死孩子,怎么一给你摸到机会,就想赖床呢。”

皇后笑骂,然而语气之中带着的宠溺,都快溢了出来。

旁边的宫女们也只觉这副母女相亲的画面,太过美好,竟也都不自觉湿了眼眶。她们都是跟在孝义皇后身边的老人,也知道皇后对温楚,是何感情。

皇后时常会做噩梦,梦到温楚,梦到德妃。她梦到她们当年受的苦,而一旦梦到,她那一个晚上势必就再也睡不好了,这么些年来,她便被这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断折磨。

好在是,人终于回来了。

皇后都觉得温楚趴在她怀里的感觉有些不大真实,她见她又没了动作,便知道她又睡着了,于是,她便把她捏醒了。

温楚清醒了些许回来,她从皇后的身上起来,揉搓了把脸,终于清醒了几分。

皇后看着她这样,问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爱睡觉的,银容又偏偏醒得早,总喜欢带着还在睡觉的你就来了坤宁宫。”

温楚小的时候,在坤宁宫和德茗宫两边睡,德妃在宫里,除了皇帝之外,唯一愿与之相亲的也就皇后了。

德妃有时候耐不住寂寞了,便时常一大早就抱着温楚去了坤宁宫,两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吃茶谈天,许多时候,还会趁着天大早,一起去宫里头视线开阔的地方看看日出。而这个时候,温楚多半就在床上睡觉。

皇后想起了德妃,心口不可遏制的难受刺痛,她强忍着悲伤问道:“那你后来呢,不在皇宫的那段时日也这样赖床吗。”

温楚想了想,摇头道:“不赖了,后来也就习惯早起了。”

她看出了皇后的难受,颇为轻松地说道:“这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地方,就又变成了以前的习惯嘛。”

皇后的眼睛很好看,若一汪秋水,平静而又柔和,丝毫不会因为她的年领变大,抑或者是别的而有所改变。

可此刻,这双美目之中却保含热泪。

温楚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就不赖这个床了,不知怎地就又让皇后想起了往事。

她道:“母后,你别难过。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嘛,你想想,我现在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呢,母后父皇,还有皇兄都在,你们都待我这样好,真的很好啦。人都要往前看的,我向前看,你也要跟我一起向前看呀。”

皇后听了这话,那本窝在眼中的泪,竟直接就掉了下来。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这么些年的变故,让她变成了这样。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好,她切切实实比从前坚韧了许多,若说不好,其间的代价实在太大。

皇后掩嘴咳嗽了两声,笑着道:“好,向前看,母后和你,我们向前看。”

人都回来了,还总提从前的伤心事做些什么呢。

温楚也已经开始起身着衣,她听到了皇后咳嗽,问道:“母后的病还是没好透吗,这几日怎么时常听你在咳。”

“老样子,不碍事,要不了命。”

温楚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怎么不碍事,怎么就要不了命呢,小病就是这样熬成大病的,太医们怎么说的啊。”

太医们也不是没有看过皇后身上的病,只是她的病是心病,积郁多年,即便温楚回来了,可是再好也有些难了,除了熬也没其他的办法了。

就在皇后想着怎么去糊弄温楚之时,外头传来了通报声。

“恭迎皇上!”

“恭迎皇太子!”

皇后见皇帝和皇太子来了,刚好解了她的难,催着温楚起了身,便先去了外面。

温楚很快就换好了衣服,洗漱完了之后就出去了。

她一出门就听到了灵惠帝说话的声音,他道:“我昨个儿夜里梦见了银容,她终于又来看我一眼了。她说她放心不下小楚,可你我这病,恐也没多少个年头能活着了,到时候你我去了地下,同她大眼瞪小眼,可如何是好啊。”

温楚知道他们身体不大好,可也不知道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现在竟说到了要死。

温楚听见了皇后说话,她道:“没几年活头那也凑活活了,谁叫你前些个年里这样糟践自己,说也说不得你,说了你还要难受。”

灵惠帝也知道吃丹药伤身,但他活着也没什么盼头啊,本就是盼着死去的,可是现在就算是后悔也再来不及了。

他摆了摆手,道:“别骂了别骂了。”

灵惠帝同孝义皇后之间,两人的相处,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朋友。

若说当年灵惠帝娶了孝义,自然是不大情愿的,毕竟也非是出自本心。而孝义皇后嫁入中宫又如何能谈之愿意,她那样的年岁,就被送进了深宫,当天下人的主母,当一个根本就不爱她的男人的妻子。

她出身将门世家,岂是没有傲气,然她的傲气,早就在深宫之中被一点一点磨平。

到了最后,除了接受,又还能如何。

两人伤怀之时,李惟言适时出声,“母后父皇若是担心皇妹,其实我看宋喻生也不是不行”

提到宋喻生,那两人的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

灵惠帝率先道:“你莫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同他交好,他是不是在你耳边吹风了?又是你想借你妹妹的势,叫宋喻生待你死心塌地?”

李惟言道:“父皇冤枉,儿子真的没有。我只是想宋喻生这人,他虽然从前做的事情有些太过于偏激,但以我同他相处多年的时间来看,他是个君子,他能护住小楚的。小楚救过我,我比谁都想

要她好。”

李惟言若是真为了她好,怎么也不适合去说这样的话,宋喻生于温楚之间,在他们看来,如何就能轻易原谅呢。

况说若宋喻生同温楚好了,自然更会帮扶李惟言上位,是以,也无怪乎来灵惠帝那样想。

灵惠帝还没开口,就听皇后道:“你想她好,就莫要劝她。他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掺和不了,你劝谁都没用。劝宋喻生放弃没用,劝小楚去接受也没用。我们身为亲人想要她好,自然是再正常不过,可想她好,不是把她推去给另外的男子庇护她,明白吗。这样的感情一旦开始,你妹妹就永远低人一头了。”

“你母后说得不错。”灵惠帝听完了皇后的话,抬眼看了下李惟言,接道:“你心思素深沉,平日里头想得东西那样多,这也想不明白吗?”

灵惠帝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情绪,却还是一下子就扎在了李惟言的胸口,他心思素重.反正他在他的眼中就是这样心机深沉,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觉得他有别样的目的。

李惟言面色如常,这些话这么些年来听得还少吗,怎么还习惯不了呢。

温楚眼看灵惠帝又开始说了李惟言的不好,也不再继续躲在那头听了,她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到了李惟言的身后,双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若是她年纪小些的时候,时常也会背粘在李惟言的背上,可现在年龄不宜,温楚也不能与李惟言再做出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的事了。

但他们三个人在这里,温楚却独独站在了李惟言的身后,无疑于是在告诉灵惠帝,她很亲近这个哥哥。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想为李惟言撑腰,想让灵惠帝待他好一些,不要总是说了那些伤人的话。

李惟言只觉温楚搭在他肩膀那处的手,按得他肩膀那处滚烫。分明隔着不少衣物,可却觉她手心的温度若烙铁一样,烤炙着他衣物下的肌肤。

灵惠帝哪里不知道温楚的心思,哼哧了一声,瘪嘴不满道:“从小到大,就黏你这个哥哥,说他两句怎么了吗,叫你这样护。”

温楚不满道:“不许说,就是不许说。皇兄是我的皇兄,父皇不心疼,我心疼。”

温楚的话十分认真,全然不带一丝假意。

灵惠帝知她和李惟言关系好,光是从那天她为他挡箭就能知晓了。既她都这样说了,他又哪里还会再去为难李惟言呢。

他道:“晓得了晓得了,往后不说就是了。”

李惟言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终回过了神来,也笑道:“小楚,坐。”

温楚听了他的话,便坐到了他的边上。

她有些奇怪,他们二人怎么一大早上就来了这里,她问道:“父皇,皇兄这么早来是做些什么。”

灵惠帝道:“无甚事就不能来了啊?”

“哪里的话啊,我可没这样想啊。”

宫女已经从旁边端了早膳上来,温楚边用早膳边答道。

灵惠帝听她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贫嘴,只是往李惟言那边扬了扬头,他道:“没什么事,是你的嫂嫂,听说你回来了,非说要给你送好些东西。只是她近些时日肚子怀了孩子,不便走动,便让你皇兄送来。方你皇兄刚好在乾清宫里头同我议事呢,说了这事,我就跟着一块来了。”

李惟言光是提起自己的妻儿,眼中都是说不出的柔意,想也知晓两人感情有多恩爱。

温楚听到了皇太子妃怀了孩子,有几分惊讶,从前她也见过她几面的,却也不见她肚子那处有这样明显的怀孕迹象,谁晓得到了这时,已经不方便走动了。

“原是这样。”她又对李惟言道:“那皇兄可得回去帮我好好谢谢皇嫂。”

“自然。”

温楚话完,几人又坐在一处东扯西说聊了许久,一家人一片祥和之时,殿外忽急匆匆跑来了一个小太监,他附到了灵惠帝的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灵惠帝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了下来。

他蹙眉问道:“登闻鼓,他敲登闻鼓做些什么?”

其余三人一下子就叫这话吸引了过去。

皇后问道:“是谁在敲登闻鼓?”

凡敲登闻鼓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身份高卑,都可直接面见天子,这是太/祖开国以后就定下的规矩。

然当初太/祖制这一规矩的时候,是想要百姓们能有地方说话,能有地方去说出他们的委屈,也方便他们去告御状。

可是灵惠帝登基之后,皇太后借口说,许多百姓无缘无故就敲登闻鼓,而幼帝年纪尚小,没这么多的精力和能耐去处理这些琐事,于是便设,除有重大冤情,不然不得敲登闻鼓,而且,敲了登闻鼓之后,先要受三十大板,以表事大事重。

此规一出,这敲登闻鼓的人,就越来越少,又加之皇帝这样无能,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敲这老舍子玩样,登闻鼓已经都快要落了十来年的灰了。

可是今日,却说登闻鼓被人敲了。

几人都有几分惊讶好奇,究竟是何人。

灵惠帝道:“黄健。”

那个小太监问道:“皇上,该怎么办呢?”

灵惠帝想也知道,黄健是为了何事,无非就是因为何洪他们贪污行贿,可这事用得着他去敲这个鼓吗?他敲了这个鼓,不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吗。

灵惠帝道:“你叫他回去,别让他再敲那东西了。叫今日在那里当值的人嘴巴紧些,别把这事透了出去。”

那小太监得了灵惠帝的令后就离开了此处,他赶紧传了灵惠帝的话。

可没过一会,他却很快就回来了,他来回奔走脑门上头都出了不少的汗,一是累的,二是吓的,他将黄健的话传了给灵惠帝,他道:“不行啊,皇上!这黄健.他疯了一样,死活不肯走,还说什么这鼓是太/祖留下的,没人能废,也没人能拦他”

灵惠帝听了这话拍案而起来。

“反了天了他这是!好好好,非要死,非不要命,叫他敲!那便叫他敲去,谁都别拦他!”

这黄健脑子轴的是不是,非要这样明目张胆就得罪他们?真是就嫌活得太舒坦了,隔三岔五闹些事情出来,叫他自己不舒坦。

灵惠帝气得团团转,在坤宁宫里面来回踱步。

温楚看得出来,灵惠帝并不大想黄健出事,毕竟像黄健这样的人,已经不常见了。

即便是这么多年,却也还始终坚持本心的人,连命都不要的人,就是连灵惠帝自己都比不上。

灵惠帝没有那么多的出路,他失败后就去选择了最最简单的那条,苟且偷生。可黄健却,事到如今,还想追寻太傅的脚步。

温楚也有几分焦急,她想了想,竟从袖口那处又掏出了几枚铜钱。

李惟言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问道:“你做什么,你要算什么?”

温楚看向了他,轻声道:“我就想算算,黄健他今日,能不能得偿所愿。”

温楚闭了眼,丢了铜钱。

铜钱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声脆响,就这样来回三次。

灵惠帝听到了声响,也驻足在一边看着桌上的卦象。

知道温楚抛好了铜钱之后,李惟言问道:“如何,是好是坏。”

温楚看着卦象,表情有些凝重。

李惟言见她不说话,都带了几分急切,“小楚,说话。”

久久不曾说话的灵惠帝却在看到卦象之后,顿足片刻,他长年修道,这些东西也稍懂一些,是凶是吉自也明白。

他看明白了卦象,终于不再徘徊犹豫,大步出了殿。

温楚看着灵惠帝离开的步伐,终启声道。

“大吉大利。”

卦象上说,黄健此行,大吉大利,必能得偿所愿。

可他的所愿究竟是什么。

灵惠帝曾同黄健共有所求,他最知道黄健所求的是什么。

可他也知道,今日若他真的得偿所愿了,下场必将不大好。所以,在看到了卦象之时,他才会这样急切出门。

温楚也来来不及多想,马上就跟了上去。

李惟言也随之跟上,皇后也想要去看看,却被李惟言劝阻,他道:“母后身子不好,儿子到时候回来同你发生了什么。”

皇后想也是,点了点头,又告诫道:“看好妹妹。”

李惟言点头应是,马上就跟了出去。

*

午门这处严行禁止百姓们靠近,此刻在这里的,除了官兵之外,也无甚其他人了。

灵惠帝从大老远就能听见黄健敲鼓的声音,还有他声嘶力竭的喊声。

或许是因为他喊了太久,他的嗓子已经十分嘶哑。

但还能清楚得听见他的控告声。

“我要控告,我有冤屈!苍天在上,皇天后土,民有冤,民要公正!”

黄健的声音很响,整个午门几乎都能听见了他的声音。

周遭的官兵听得眼皮直跳,也没想到这人能不要命到这样的地步,他们在旁边听着他的话,光是在这处站着都觉有些如芒刺背了。

众人见到灵惠帝来了,也都讶然,这些年来,灵惠帝借口玄修,不上朝,不愿意见大臣,整日就将自己窝在了乾清宫里面,可没想到,他今日竟然为了这人,来了午门这处。

周遭一行人赶忙行礼,整个午门,马上响起了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响。

灵惠帝没有理会,只大步走到了黄健面前。

黄健听到了身后来势汹汹的脚步,却还没有回身,只是握着棒槌的手逐渐垂落到了身侧。

灵惠帝的声音尽是怒气,他道:“黄情为!朕问问你,你想做些什么!”

黄健听到了这话,终回过了身去,他没有回答灵惠帝的话,只是跪下行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只这一句话,竟带了几分悲怆之情。

黄健这样,同闻立廉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固执,认定了什么事情就非要去做,到死也不改。

灵惠帝又想起了太傅,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竟动手抢过了他手上的棒槌,砸到了一旁。

“不许敲,朕叫你不许敲!”

黄健道:“皇上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要来了。”

灵惠帝知道他是在说谁。

他道:“滚,你马上就滚!”

灵惠帝见他不肯动,竟然还上手去扯了他。

“你走,你给我马上走啊,朕当,当今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黄健却在这时也相当执拗,竟在同君王反抗,他道:“不走,走不掉了,我早就走不掉了。”

太傅死的时候,他也被困在了金銮殿中,往后一生,都是蹉跎。

他怎么走,他走的每一步,都觉有千斤重,层层枷锁围困着他,他从哪里走啊。

灵惠帝见他这样执拗,对着一旁的士兵道:“来人!把他给朕拖走!拖走!”

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迫切,似乎身后是有洪水猛兽在追赶,若是晚了一会就会丧命。

然而,还是来不及。

身后传来了皇太后的声音。

“拖哪里去?既然敲了登闻鼓,皇帝,为何不理?”

她的声音不急不徐,却踩在了众人的心尖。

皇太后的身边还跟着何洪与方修,两人伴其左右。

整个大昭,内廷,后宫,外朝之中身份颇为尊贵的三人此刻站在了一处。

黄健是何下场,可想而知。

皇太后道:“敲登闻鼓,而不得不理,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你这是在做什么?可合乎理,合乎法!”

灵惠帝被她质问,却依旧不为所动,“不合礼法又如何!朕这么些年,还在乎什么狗屁礼法吗!母后,你又要逼朕,又是要逼朕到何时?!还不够吗?整个大昭都到了你们的手上,还是不够吗!朕就是想要一个人,就这么难?就是这样难。你们逼死了太傅,现在又想做什么?把他也杀了?母后,朕不明白,朕死都不能明白了,我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

天家之间,还妄谈什么感情呢。

灵惠帝早就知晓皇太后这人的嘴脸,他此刻如此说,也只不过是想要唤起她与他之间最后一点血缘关系上的母子亲情。

他还是想要救下黄健。

然而,不出人意料的是。

灵惠帝竭力的质问声却丝毫没有叫皇太后有一丝心软又或者忌惮,她甚至还觉得灵惠帝快要崩溃的样子十分有趣,嘴角竟还扬起了笑。

她摸了摸头上那一丝不苟的发髻,道:“我说了,那是先祖留下的规矩,不可废,同你我之间的母子之情是没有干系的。他想说些什么,必须说,而那个该受的三十大板,也一板不能少。”

黄健不待灵惠帝继续说下去,就先一步出声道:“我受,我愿受!”

三十大板,若是打的人下狠手,那是能要了命的。

而皇太后就在旁边,他怎么可能让他从那三十板子上活下来呢。

灵惠帝实在失望至极,看向了皇太后的眼神也只剩下了嫌恶。

他看黄健抱着必死的决心,也不肯松口,如此,今日这人,如何都救不下来了。

总是这样,又是这样!

黄健道:“我可以受板子,我可以不要命,但我要先行控诉!我有不公要说!”

何洪听见黄健这样说,冷笑一声,“放屁,先挨板子,再行控诉!哪里有什么先控诉再行板子的道理!?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想要逃板子是吗?”

“谁说不行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传来。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方向看去,却见一身绯红官服的宋喻生从不远处走来。

何洪道:“本就是如此,你是大理寺卿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吗?当初白纸黑字写了下去的,先打板子再控诉!”

何洪他们岂能让黄健张嘴,光是想想都知道他要去说些什么,若真叫他张了嘴,他们少不得要去惹了一身腥,最好的就是打死了先,根本就不去给他这个说话的机会。

他哪里想到宋喻生这人又来掺和什么热闹,但知他是皇太子一党,自是趁着这次机会捅他们一刀,再划算不过。

何洪岂会让他如意。

他道:“大理寺卿精通刑名,也就更应该知晓‘法’一字,不能为情所破吧,总不能说因为你说可以,那就可以。那这天下可还有王法二字?”

何洪现在竟还去侈谈“王法”二字,最不将此二字放眼里的便也就他了。

宋喻生道:“若白纸黑字写出来的东西,我自不敢去妄言,可这律法后面还有一行字,何大人可是忘记了?”

不只是何洪不记得,在场之人,也没有几个记得。

李惟言知道宋喻生的意思,他补充道:“立下生死状者除外。”

言下之意,只要黄健立下生死状,就可先行控诉之事,再去挨三十大板,若他敢逃,就直接取命。

何洪一行人就这话一噎,最终还是无话可说,皇太后面露了几分阴狠,看向了黄健。

她道:“好,来人拿纸笔,立下生死状!”

黄健也没说些什么,很快就写下了生死状。

他搁置了笔,马上就跪到了灵惠帝的面前。

“我要状告户部尚书林落和工部尚书何洪,贪污行贿!”

黄健说出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嘶吼。

众人早都心知肚明,就知道他会去说这事。

可即便早就猜到了,可这一会叫他直接说了出来,却还是觉得有几分震撼。

天上白云一片,晴空万里,落了雨之后的九月,一下子就入了秋,空气之中,尽是凉意。

何洪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呐!说话什么皆要讲证据,你以为你嘴巴一张一合,就能平白就造谣了吗!”

黄健也不甘示弱,“证据,到处都是证据!这米,在你们的口袋里面倒了又倒。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是有多天衣无缝吗?行的事情纰漏摆出,还以为能瞒天过海。宫里头的赈灾粮出去了这么多,我问你,为何,为何吃到了百姓嘴巴里面的还是泥土沙石。为何,为何整个京都,到处又都饥寒待毙之婴孩!你说我是造谣,大街上面随便抓一个人来,你问问他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何洪,何大人!做的事情远远不只如此,我还要状告,他拐卖孩童,囚禁少男少女,奸杀迫害,血债累累!”

何洪没想到黄健竟然敢将这件事情也拿出来说了,他气极攻心,恨不得上前一脚给黄健踹死,他也确实有这个打算,然刚一动作,就被宋喻生抓住了臂膀。

宋喻生笑着看向了何洪,问道:“何大人,被拆穿了,所以气急败坏?”

宋喻生这副样子,看得何洪一阵心虚,他恨声道:“我心虚什么?难道你被人平白无故诬陷能不生气?!”

宋喻生道:“总归是假话,我又何故生气?”

何洪就这话说得梗住,一时之间竟连如何辩驳都不晓得了。

皇太后嫌他丢脸,道:“这么沉不气像是什么样子?回来。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你光明磊落,你怕些什么呢。”

皇太后这话一出,就想要将他们脱得干干净净。

仿佛真是问心无愧。

黄健道:“无妨,是真光明磊落还是假光明磊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能知道。但,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前几日救灾的粥,全是水和了泥?”

“谁说是水和了泥?!你去问问,有谁说是水和了泥?”

何洪怒道:“去,你去给我去大街上找了人来,找过来!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说粥里面和了泥。”

被点到了的那个士兵也不敢耽搁,赶紧去找了人来。

陆续有两三人被带到了此处,他们一见自己时常唾骂的皇帝现下真就站到了自己的跟前,吓得腿都打起了哆嗦,还不待人说跪下,那膝盖就已经软到了地上。

“皇帝”这样的东西,你隔得远了,那再怎么咒骂也无所谓,但当人站在你的面前,你还是要俯首帖耳。

还不待他们说出什么话来,何洪就已经大步上前,他揪了一个人的衣领,指着黄健,问道:“我问你,他说城中的救灾粮是和了沙的泥粥,可有此事。”

何洪一副怒气升腾之气,那鼻孔里头都恨不能喷出两团火来。

那被扯着的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黄健,那天他闹得事情很大,京都一半的人都晓得,就如他,也知晓。

可他收回了视线,看着眼前的何洪,听他这般质问,又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眼前这人指不定就是那贪了救灾粮的人。

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了何洪满是警告的视线,一下子却又闭了嘴巴。

若他说了,他一会出去了这里,就能被他活剐了,他家里的儿子来年都要给他添孙子了啊!他还不想死啊。

他心中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垂着头,哆哆嗦嗦道:“我我不知道”

何洪还是不依不饶,“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那人无法,一下磕倒在了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他道:“我没见得,我没有见得.”

何洪又问了其他的几人,皆是没有。

温楚在一旁见得,黄健那本还笔直的背,一下子就弯了下去。

温楚只觉喉中哽得难受,他击登闻鼓,发出震耳欲聋之回响,可这声音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苍生值得吗?苍生不值得,放弃吧。

温楚都已经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此情此景,只觉十分讽刺。他能不要命,可其他的人要命,这样的事,光靠他一个人做,又怎么能成呢。

就在温楚鼻尖发酸之时,手腕忽就被人攥住。

她侧头去看,只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握在她的腕上。

这手,她自是再熟悉不过了,除开宋喻生,谁的手也好看不成这样了。

她不知道宋喻生是什么意思,但两人现在在角落里头,她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来引了别人的注意。温楚只是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宋喻生没有回她,只是道:“你同我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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