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温楚旁边的李惟言, 也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二人离开。但李惟言见到是宋喻生带走了她,竟然也未曾阻拦。
温楚不明白宋喻生是想要带她去哪里。
待离开了午门这处之后,她挥开了他的手, 问道:“你拉我出来做什么?”
宋喻生被她挥开,有一瞬间的怔愣,但很快就回过了神来,他道:“一个人,两个人不敢说实话, 那三个,四个呢。”
温楚也不傻,很快就听明白了宋喻生话里面的意思, 她眼中似又燃起了一点亮光, 问道:“他能杀一二人,还能杀尽天下人吗。”
“对,难道还能杀尽天下人吗。”宋喻生接道。
怕被寻仇乃人之常情,那些人怕被何洪事后报复自然也不敢再去说真话,但是若让一堆人聚在一处呢, 他们还会怕吗。
都说法不责众,何洪就算是寻仇,又能寻谁的仇, 寻尽天下人的仇吗。
他敢去寻, 那些人也不怕了。
温楚也不再去顾先前两人之间的纠葛, 马上就开始去寻了人来。
午门那处。
何洪还在质问黄健,他道:“他们都说不曾和泥掺沙,怎么了, 这泥就只有你能见得, 就只有你看得到, 摸得到吗?苍天有眼,即便是血口喷人,污人清白,也不似你这样的!”
那些个说了假话的人头都低得死死的,就是连一点都抬不起来。
他们上头的人打架,死得也只能是他们下面的人。
黄健知道,他们说假话,怪不得他们,他们敢说真话,也没活路。
他指着何洪道:“你这样的人,竟还敢去说什么苍天有眼,还敢去厚颜无耻说些什么苍天有眼!苍天若真有眼,你还能活到如今?何不降一道天雷来劈了你!”
何洪冷哼,道:“竖子狂言,事到如今还在嘴硬,你要人证没人证,又物证又没物证,只凭你一人之言,就敢去说这事如此,那天下又还有没有王法,又还有没有规矩了!”
何洪说着说着就又跪到灵惠帝的面前,凄声哭嚷道:“皇上,身为人臣,我也不敢有所私心,可是遭到了他人这样的毁谤,我岂能忍,岂能受得住啊!还请皇上下旨杀了这人,否则往后还究竟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啊!”
皇太后也适时出声,说道:“皇帝啊,这人,不过是跳梁小丑尔,叫他活着,那还真是有些害人了。”
“是吗?可朕怎么觉着,他说的话,确也不假呢。朕虽年纪稍长,你们又将朕的耳目去断了干净,便真以为朕就成了个眼盲心黑的聋人了吗?你们想杀他,你们为何想要去杀他?”灵惠帝冷声笑,自问自答道:“总归是,得罪了母后的人,都没有能好好活下去的。儿子斗胆去问一下,这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母后的天下。”
灵惠帝根本就没想皇太去能去回答,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她就算不认又能如何呢。
“都说朕是上天之子,都说朕是天下之主,可母后自朕登基之后,可又是否认朕为主?你们可曾尊朕为主?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朕也懒得去跟你们再计较些什么了。但朕还真有几分好奇,待朕去了以后,长哥儿还能不能从你们的手上登上朕这个位子呢?你们又会不会尊他为新皇呢!”
灵惠帝的声音带了几分厉色,他从没有在皇太后面前,这样疾言厉色过。
一个跪久了的人,是很难再去站起来的,太傅死了的时候,他没能去站起来,可是今日,或许是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他谁也保不住。
他知道,若他真死了,势必要起一场宫变,何洪,皇太后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皇太子上位。李惟言若是斗不过,那么,温楚也好过不了。
党争就是这样,一党起,万党落。
尤其是叫何洪这样的人上位,不只是李惟言他们的灾难,还是大昭的灾难。
灵惠帝愚钝瑟缩了一辈子,在这样的时候还要继续当个缩头乌龟吗。
为何,太傅能死,黄健能死,偏他就死不得。
他们能争,偏他就争不得?!
他今日非就要争,非就要扯破了脸皮去争,非就要豁出了命去争。
皇太后也算是看明白了,好啊,今日是逼得他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吧。
听灵惠帝这话的意思,是非争不可了是吗?
天上的阳光照得皇太后的金饰反射出了刺眼的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发出了不善的意味。
她道:“皇儿,你怎么能去这样想母后呢,岂能将母后说得这样不堪呢。当年你九岁即位,若母后不再你的身边,大伴不再你的身边,你怎么办呢的。先前还都很听话的呢,怎么就碰到了闻立廉之后就成了这样呢?你是被他诓骗了知道吗,你这是被他骗了呀!如今又出来个黄健,他们就这样耍得你团团转”
皇太后话还未完,就叫灵惠帝打断,他大笑了起来,看着皇太后的眼神满是讥讽,“你还这样说,还这样说!骗我就好了啊,您可千万,千万别是叫你自己也给骗了进去啊。我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子了,你拿这些话哄骗我做些什么呢?哄我做些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外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一朝天子,如此嘶吼,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还有何仪态可言。
灵惠帝若方才问这话,是想要同她攻心,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想要知道,想要知道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
为什么就要这样对他呢。
皇太后见他如此这般,竟想起了先皇。
灵惠帝就算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也是先皇的孩子。
先皇当年,贪图何家势力,娶她为后,于她一心只有利用防备。
就算是到了死,竟然还留下了何家人不得为后的遗言。他防了她一辈子,到死都在防她。
皇太后明白,情啊什么的都是虚妄,在这宫里面,唯有权势才是永恒。
她当不了皇帝,那便去架空皇帝。
他是她的孩子那又如何,他先是幼帝,才再是她的孩子。
皇太后早就已经一副铁石心肠,即便见灵惠帝如此心伤,却还是不为所动。
若她心软,绝走不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道:“皇儿莫要攀污母后,母后待你与待他们,都是一样的。”
灵惠帝自嘲一笑,他竟还想要从她的口中听出别的话来。
他不再去看皇太后,只是指着黄健对他们说道:“今日,此处什么事都不曾发生,黄健起来,走,离开。”
黄健不曾有所动作,皇太后先行斥道:“走什么走,三十板!”
她偏过头去看向了一旁的韩企,厉声道:“韩企,拿人!”
韩企一直跟在他们的身边,他今日见到了黄健这等行为,才知道了他昨日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昨日说他自己去死,竟然真就是这样子寻思?!
韩企被皇太后点了名,却不得不动,即便心中不忍,却还是朝着黄健走去。
然而走出了几步,就叫灵惠帝喊住,他斥道:“你从前一人二主,阳奉阴违,朕也全都不管,可是如今,你敢再听他们的话,朕就要你死!”
韩企听到了灵惠帝这话,终顿了脚步,回头看向了皇太后。
皇太后道:“你若不拿下他,这生死状,你替他死!”
韩企实实在在落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他们母子斗法,不管听了谁的话他都势必倒霉。
不待他做出抉择,黄健先行开口。
“我既然敲了这个鼓,就从没想过要活下去了。皇上也不用再去帮我说些什么了,先生死后,这么多年来,我过的怎么在的算不得快意,可今日就算是死了,也甘之如饴啊。只是我黄情为对天,以命起誓言,贪污,拐卖,桩桩件件,若有一件事情是冤枉了你何洪的,那便叫我死后永生永世不得超生,入轮回之道!只请皇上,查吧,查下去。”
“我死心坚不改,如磐石,如利刃,死也不改,即便是苍山雪榻,河水枯竭,我亦不改!”
“这一回,琴瑟铮响,黄情为替王先奏!”
他死,他今日必须要死了,事到如今,若不死,灵惠帝也要陷入困境,而他势必也会成为博取虚名的小人,那么黄若棠的一生,也终将被他这个当父亲的毁了。
他只能是这样,只能这样。
别无他法。
现在死,还能将这事闹得最大,何家的人就算是再狡辩,再想跑,也难说。
黄健话毕,在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就已经撞到了午门那面,朱红的墙上。
鲜血迸发,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再回过了神来之时,黄健已经从倒在了地上。
死了
还是死了
黄健的额头有一个大大的血洞,脸上已经被血全染了红,若是地狱来的恶鬼。死前,他的眼睛还瞪得很大,死后倒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天上的烈阳。
他的一生,在碰到了闻立廉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何洪曾经问过他,太傅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推新政,难道是为了博名声吗。
不是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却还垂怜别人。
手掌权力,不是为了去为非作歹,贪图享乐,而是为了苍生。
因为,苍生值得。
一个人两个人是不值得,可是苍生值得。
灵惠帝死死地盯着已经死了的黄健,一下子就又被拉扯回去了太傅死的那日。
人活于世,岂能贪生。
灵惠帝喉中不可遏制喷吐出了一口血来,这二十年来,他心已千疮百孔,却从没有哪一刻像是现在这样清明。
此刻,他终于从黄健的死中,明白了太傅用命教会他的道理。
李惟言被他突如其来的吐血骇到,忙搀扶了上去。
他急切道:“父皇!”
灵惠帝拂开了他,自顾自地擦了嘴边的血,他神思尚且清明,看着皇太后他们,竟还发出了笑来,他道:“怎么,母后满意了吗。他死了,总算是叫你们满意了吧。”
灵惠帝话毕,温楚那边已经和宋喻生带着人跑来了,他们去喊大街小巷喊了一堆人来,那些人听到是黄健敲了登闻鼓之后,又听到能让他们说冤,有宋喻生在,能给他们做主之后,一下子就来了许多人,而且不仅如此,那些人早对官府不满已久,听到今日能有地方,给他们一群人诉苦,想也没想,就喊上了左邻又巷的亲戚邻居。
一时之间,浩浩荡荡来了百人。
人多,他们也不怕被人事后报复,况说还有宋喻生在,他用着大理寺卿的名头,他们也信得过。
温楚生怕来不及,一路上都不敢去耽搁,可惜还是来不及,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地上。
温楚一口气没顺上来,差点没昏过去。
百姓们看到黄健死了,都忍不住发出来了啜泣的声音。
宋喻生上前,脱下了外袍,盖到了黄健的身上。
他起了身后,看着那些百姓道:“你们看到了,他今日死,是为了控告那些在背后贪腐的人,就是那些人才叫你们喝了泥粥,若有什么苦,什么冤,便说。”
宋喻生话毕,终于有人开口了。
“大旱来了一个多月,庄稼都烂了,每年那样多的赋税,存粮又能吃个几天。说是救灾粮,那样的粥,里面只几粒米,究竟还是算哪门子的粥。我们也不敢说,去跟谁说都没用,除了换一顿打以外,又还能有什么用。本就吃不饱饭,没了力气,再打,还活不活了!”
“我的孩子,才那么点大,就是喝这泥粥活活喝死的,家里头的娘子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没了!她也叫饿死了!偏赶上这灾年,偏害得我家破人亡!”
不少的人七嘴八舌说着这些事情,无数辛酸苦楚都只能委屈下肚,现在终于有机会叫他们说出口了,这里这么多的大人物,总会有人帮帮他们的。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的吵嚷声,吵得何洪头疼,他大声阻道:“吵什么吵!没看到皇上和皇太后在这里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他的声音一出,周遭马上就噤了声。
宋喻生看向了何洪,后对灵惠帝拱手道:“皇上,奸臣如今自己已经跳出来了,这何洪,是一个,户部尚书林落,也是一个。”
何洪见宋喻生将矛头指向了他,瞬时间大惊。
“污言秽语,血口喷人!!好啊,我算是看了明白,你同那黄健就是一伙的,你们.你们都想害我!”
宋喻生没有理会他,道:“究竟是不是血口喷人,还请皇上将户部尚书喊来,我们对簿公堂。”
灵惠帝听见了宋喻生这些话,就知道他心中是有成算的,否则,也不会轻易出面。
他冷声道:“去,把林落喊来。”
林落来了的时候,见这副情形,只心下暗道不好,如今看来,这事情终究还是败露了啊!这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啊,这可怎么办是好啊!
灵惠帝问他,道:“朕问你,内阁和朕批下去的救灾粮,几万石。为何,为何他们会喝上泥粥!”
林落马上跪到在地,他哭丧道:“谁,是谁,都是胡说啊!”
底下跪着的百姓都不乐意了,接连喊道:“没有胡说,我们没有胡说!就是和了泥的粥!”
林落辩解道:“不对不对,我晓得了,是不是你们嫌弃粥少,所以就故意诬陷!”
宋喻生道:“莫要狡辩了,林尚书。泥粥,我也见得,确实不假。难道,尚书是觉得祈安也在跟他们说假话吗?”
林落还在嘴硬,“你怎不能说假话。”
宋喻生嘴角勾起了笑,伸出三指起誓,他道:“好,那我便以我祖父的声名起誓,所言不假。可以了吗。”
他这祖父,宋喻生恶心了一辈子,现在拿他来发起誓来,也丝毫不带犹豫。
但是在旁人看来,只以为,宋喻生都用他的祖父发誓了,此话定非虚言。
灵惠帝终于出声,他问,“这事当初全权交给你们户部来办,所以,你可以同朕说说,是怎么成了泥粥的吗?”
林落哪里知道这事真就能被扒了出来呢,一个两个的,都不要命。若是要命,还好说,若不要命,怎么斗?不早些把人杀了,到现在叫他敲了登闻鼓再去死,这不是明摆了要拖着他们一起下水吗。
林落去瞥何洪,但何洪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来得及管他,只做不见,偏头看向了旁处。
林落算是明白了何洪的意思,他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先,他道:“这事,定是手底下那边出了差错,皇上待我回去查查”
宋喻生道:“手底下的人出了事情,那也就是户部出了事情,户部出了事情,怎么能说和户部尚书没关系呢,林尚书最少也有个渎职罪在身上,至于贪污罪,到时候还待细查。”
灵惠帝道:“好,这事,就交你来查。何洪,朕问你,买卖孩童一事.”
不待他说完,何洪就跪下磕头,“皇上,臣冤枉啊!”
何洪声音响亮无比,不知道的人真以为他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他还没开始哭嚷多久,宋喻生就开口道:“这事.何大人真不冤枉。”
宋喻生只是拍了拍手,不远处就走来了一家三口。
正是齐墨一家人。
齐墨因为他生的白癜风的病,不能见光,今日日头盛,他头上戴着一圈又一圈的帷帽,又还撑了把伞。
三人走到了灵惠帝的面前,宋喻生指着齐墨道:“这人就是上一回在坤宁宫被掌印说是刺客的少年。”
“掌印说他是刺客,可是我回去查了之后,却发现他哪是什么刺客啊,分明是窦娥。”
宋喻生的话清清淡淡,飘入了在场人的耳中。
李惟言在一旁问道:“哦?窦娥?此话怎么说。”
宋喻生接了李惟言的话头,继续道:“他本非是京都人,可为何会出现在皇宫之中,这事恐怕也只有何大人知晓了吧。”
何洪对齐墨这人印象深刻,他从人贩子那里见过一面,就入了眼,只可惜,他不好男风,这人一眼被方修看中,就叫他带回了宫。是以,即便他现在看不到齐墨的样子,但从他头戴兜帽,又撑伞的举动,再去观他身形,也不难猜出这人是谁。
他听到了宋喻生的质问,辩道:“我知晓,我如何知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今个儿一个两个都想害我!”
“难道不是你这人做了太多的恶事,才叫别人能有指摘你的机会吗?!”
在齐墨身边的齐晨再也无法忍受这何洪虚伪的嘴脸,就是他,就是他干这种肮脏的营生,才叫他的儿子倒了这样的霉!若不是他,他们一家人怎么又会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现在竟然还敢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何洪见齐晨跳了出来,又是一阵跳脚,“又关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的人拐走了我的孩子,险些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问你,怎么就是不关我的事了!若非是你,小墨能遭这样的害吗?!”
他说着就又跪到了地上,向灵惠帝控诉他们的恶行。
“皇上明察,我们的户籍都不再此处,可以知道我们非是京都人,至于为什么来了此处,全是因这狗官。他们还官官相护,我就算是去报案,也没用!他们害了多少的人啊,这天下,有了这样的人在,哪里算人间,这是炼狱啊皇上!”
灵惠帝听了这话,眼神阴鸷地看向了何洪,他道:“你还敢不认?人都告到了朕的面前,你还不认!是不是朕不管你,便真是叫你以为朕是死的了!”
宋喻生眼看何洪还想要争辩,又往后看向了身边跟着的春风,春风明白了宋喻生的意思,马上又带了许多人来,这些人,十二年岁左右,不只何洪认识这些人,就连带着韩企也认识。
他们都是何洪从前那座庄子上面的少男少女。
那日宋喻生顺着韩企的丢过去的尸体查了下去,又在附近找到了何洪搬去的地方,他今日趁着何洪不注意,便去将掏了他的老底,将里面的人尽数救了出来,带来了此处。
因为最近宋喻生在查这件事情,何洪那边也不敢再去买人来了,这里剩下的孩子也不多了,只有十来个了,即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苦色,却都能看得出来,容貌出众。
何洪看到了这些人,彻底傻了眼。
宋喻生又是从哪里找到的?!
宋喻生继续问道:“这些人,何大人应该再认识不过了。他们是我从城南那边的庄子上寻到的,我已经查过了,那处的房产,就是何大人你的,铁证认证如山,何大人还不认吗?”
灵惠帝看到了这些少男少女,又听齐晨的话,还能不明白这何洪再做些什么事情吗。
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大步走到了何洪面前,往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畜生!”
何洪知道,现在他就算是再想要去狡辩都有些难了。
宋喻生将他犯下的罪尽数甩了出来,他就是再去狡辩又有什么用呢。
何洪跪到了皇太后面前,扯着她的衣角,哭道:“姑母姑母,他们胡说,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宋喻生依旧不肯放过,又扯出来了当年太傅贪污一案,他道:“哦,对了。太傅受贿一案,也该翻案了。如今的兵部尚书,都已经认了,当年的事情,全是你收买他陷害的,账目明细都记得一清二楚,顺着钱庄批号查去,确有行贿一事不假,而所谓的太傅贪墨军饷,全是你们共同构陷不是吗?”
又是太傅,又提到了太傅,现在何洪哪里还管得到这些,他起身奔到宋喻生面前,质问道:“好啊,你早就有预谋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什么事都叫你准备的好了是不是?!”
宋喻生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他眼中满是讥讽,“你如今就算是千刀万剐,也不冤枉。”
百姓们听到了这话,纷纷出声道:“皇上,请处置贪官,千刀万剐!”
一众人附和,“对!千刀万剐!”
天上的日头很大,然何洪却如坠冰窟,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皇太后了。
灵惠帝看向了皇太后,问道:“母后说说,天下人都要我斩何洪,该怎么办呢。”
皇太后盯视着灵惠帝,迟迟不曾开口,母子两人就这样对峙。
忽地,不知是从何处,竟然像是落下了雪来,温楚伸出了掌心,看到了手掌心上竟真的似有片雪花在,断断续续的,竟又落了许多片。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喊出了声来。
“雪,下雪了!!”
这一声音若惊雷一般炸开了人群。
温楚抬头看去,肉眼可见,天上竟真就断断续续飘了雪花下来。
这样的天气落了雪。
沉冤得雪。
二十年的冤屈,终于在这一刻被人说出来了。
温楚看向了黄健的尸体,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来。
只可惜,他没看见了。
天都说话了,皇太后还能怎么办呢。
她终是败下了阵来,留下了一句,“我累了。”
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何洪看着皇太后离开的背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何洪不甘心,大声质问,“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定了我的罪!”
灵惠帝看着他,冷冷说道:“可你们当初也是这样轻易定了老师的罪,如今你还有什么颜面去说‘轻易’。”
灵惠帝懒得看他,转而对宋喻生道:“何洪犯下的罪,即便是抄家灭族也不为过,他犯下的罪你尽数厘清,若翰林院、国子监的人有何异议,只管让他们来找朕。”
“总归天下骂名已堆积成山,又在乎他们这一句话两句话的吗。”
灵惠帝对何洪的旨意一下,百姓们便开始哭天抢地喊道:“圣上万岁,圣上英明!圣上万岁,圣上英明!”
天上的大雪落满了灵惠帝的头,他仰起了头来,看向了漫天飘雪,眼中却不知是何时沁出了一滴血泪。
他还是这样没用,即便是打到了最后,也全是靠着别人。
灵惠帝的血泪滴入地上,混入了地上的雪水之中,他又对众人道:“朕问你们,可知今日黄健是为谁而死?”
“知道!黄大人恩情,我们永生不忘!”
如今,又还有谁会去说黄健是一个博取名声的小人呢。
他们即便是不曾见得他嘶声力竭的声讨,却也该知道,他敲了登闻鼓,撞死在了午门之前,谁会为了博取一个虚名到这样的地步?既是博取虚名却能做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也认了的。
自此,何洪入狱,黄健之死,就彻底让他成为了黄家的招牌。灵惠帝会将他载入史册,会叫他名垂青史,他要将他和他的先生老师放在一处,让他们享世人爱戴。
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全都要给他们。
他要全都给他们。
灵惠帝擦了擦眼睛,才发现眼睛里面淌出血来了,他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又继续说道:“黄健检举有功,追封勇毅侯,朕记得他家中没有嫡子,只有一女,那便加封他的女儿为永宁郡主。这事,在场之人,谁有异?”
他说着是在问在场之人,实则也不过是在问方修一人。
可方修就算是再如何不甘愿又能如何,这样的情形下面,他若敢说出去一个“不”字,马上就能被打为何洪一党。
何洪出了事,他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岂能在这个时候触了他的晦气。
可他不去触灵惠帝的晦气,灵惠帝却没打算放过他,他笑着道:“大伴,你做的事情,是自己招了呢,还是叫大理寺卿一点一点去查呢。”
方修扣首,“臣有什么错啊.”
方修话还未说完就叫人打断,齐萍就已经骂出了声,“你个老不死的阉人,还敢去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像你这样的人,没个把还想当神仙,你怎么不去死?!!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若非是齐晨拦着她,齐萍只怕恨不得去生吃了方修下肚。
平日里头那样温柔的一个人,但在知道自己的儿子经历那些事情之后,却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成了村妇不止。
方修看着失了智的齐萍,显然是没反应过来,他这辈子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掌印太监,就没叫人这么骂过“阉人”二字,他起得眼睛都瞪圆楞了不少,指着齐萍,“你你你”了个半天,最后那话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面一样,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却在方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韩企已经跪到了一边叩首认罪,他将脑袋重重砸到了地上,抬起头来了的时候,额间甚至渗出了鲜血。
他道:“臣也有罪要认!”
韩企知道的,脱不开关系的,这么些年,灵惠帝不是不知道他和方修他们混在一起,只不过一直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如今他们出了事情,他岂能逃?
这深宫里面最忌讳的就像是他这样阳奉阴违,一人二主的人,到了最后,不管是谁输谁赢,他都没什么好下场。
但事到如今,这样的结局,韩企也认了。
至少,天终于清明了。
方修本就一口气出不来,听到韩企这话,直接骂了句粗话,“你他娘又来掺和什么!”
屋逢连夜偏漏雨,一桩丑事被揭开,其他的事情又或是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去,方修想躲,可是他该怎么躲。
恶行被人揭露,噩耗接踵而至,京都这一场九月飘雪,似也终于冲刷尽了这坐皇城之下的脏污。
京都,终于要见到光了。
灵惠帝抬手,又将他们都给了宋喻生,处理好了这事之后,灵惠帝再也撑不住了,差点一头仰倒在了雪里面。
视线的最后,是众人急切的目光,他的女儿,第一个朝他奔来。
“父父皇你别吓我,别吓我了啊!!”
灵惠帝方才面上一直无异,可他身子骨都差成了这样,眼睛里头流下了血泪,怎么会能没事啊。
方才,他也不过是一直在强撑着罢了。
温楚托着灵惠帝的身体,眼泪就如那瓢泼的大雪,想把人淹死才能罢休。
泪水砸到了灵惠帝的脸上,他强忍着痛意,伸手替温楚擦拭着眼泪。
“不哭,不哭了。哭什么呢,事到如今,我活成这样,死了才是最好的了啊,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莫要为我哭了。”
不要再为他哭了,他让她苦了这么些年,他想她都开开心心的。
若可以的话,他也想护他一辈子。
可他这身子,实在是太糟糕,太糟糕了,撑到了现在,都有些难了。
温楚道:“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若我早一些回来的话,早些回来的话”
若是她早些回来的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些烂七八糟的丹药了,是不是就还能好好的长命百岁了呢。
都怪她都怪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早上大家也还都在说说笑笑的,为什么一转眼就成了这样,分明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为什么啊?
灵惠帝还在笑,她道:“还怪你什么呢,孩子,我这一辈子,活成这样,够了,真的够了。至少,你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太傅的冤,也终叫人能说出来了,从前,被捂了多久啊。”
太傅是被冤枉的,众人都心知肚明,可何洪不除,谁能去越过他说太傅无罪。
天上的雪浩浩荡荡飘入灵惠帝的那双浑浊的眼中,此刻,他的神思已经有些涣散了。
灵惠帝不再看温楚,他终于偏头看向了等在一旁的李惟言。
他的喉中又溢出了一点血来,从嘴角渗出。
“长哥儿。”
“儿臣在。”
李惟言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总该说出些好听的话来吧。
灵惠帝道:“你发誓,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会护住你的妹妹。”
李惟言听到这话,怔愣了一瞬。
他许多时候都在想,若是那年礼王之乱,若是死得是他,多好啊。
他感受到了灵惠帝扯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似乎是拼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李惟言垂着的眼眸尽是讽刺,可面上却已经极尽哀切,他伸手发誓,“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皇兄,不要!不要起誓!”
温楚握住了他的手,朝他一直摇头。
可灵惠帝却始终不依不饶,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叫他发誓。
“你发誓!!不然,这皇位,你休想坐!!”
李惟言道:“妹妹,放手吧。”
李惟言受伤的眼神看得温楚更是一阵刺痛,她的手被他挥开。
“我起誓,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无论上碧落,亦或下黄泉,都会护温楚平平安安,否则,叫我死无人埋,生无人拜。”
“父皇,够了吗,可以吗。”
李惟言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不相信他呢。
为什么总是不相信他呢。
按理来说,他该难受的,该苦痛的,该死都不去起誓,好报复他泉下也不安宁的。
可是,这一刻,他竟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就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心如死水,因这么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今日这些种种,不过是一二。
周遭响起了痛哭声,他看见他的妹妹,抱着他的父亲,哭得几乎昏死。
他想,在爱里长大的小孩就是不一样,死个爹娘,哭成这样。
李惟言心中想法颇多,表面上却也还是低了眼,跟着众人一起哭喊。
今日这些事情全都撞到了一起,何方二人劣性被彻底揭露,罪证齐全,只待宋喻生断刑,而灵惠帝一薨,新皇又要登基。
这宫里面一时之间乱得忙得不像话了。
从前的党争说来也就皇太子同二皇子争得厉害些,可是何家的人出了事情之后,二皇子又还能拿什么去争。
李惟言登基之后,那些到了年岁的皇子也都封王,迁离了京都。
而何洪方修二人的死期,被定在了十月初旬,关乎他们的罪行,别的姑且不算,光何洪、方修二人联合拐卖孩童,买卖孩童一事,光是判十个死刑也不够。
再其他贪污等罪一并罚下,抄家灭族都能算是轻的。
何洪饶是在判刑之前,也如何都不肯认下,但罪证确凿,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算是再如何不认,都没有用。
宋喻生下的罪,灵惠帝死之前留下的话,那些翰林院、国子监同何洪一党的人,如今就算是怎么有想法,也不敢去吭一声了,毕竟,现在都自顾不暇的时候,若和他们再去出面,那他们私下行贿收贿的事情定也躲不开了,这个时候,能消停就该消停。
灵惠帝死后,棂棺一连在宫里停了七日,温楚连着在灵堂跪了七日,不论李惟言和孝义怎么劝说都没用。
灵堂里面已经没什么声响了,温楚也已经跪得筋疲力竭了,其间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以外,就是跪在这里。夜风吹动白色灵布,周围除了宫女太监以外也没什么人了。
宋喻生走近,抬手制止了他们行礼的声音。
温楚并不知道身后来的是宋喻生,她以为还是李惟言。
她头也没回说道:“皇兄不用劝我了,最后一个晚上了,你就叫我再陪陪他吧。”
温楚良久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觉得有些奇怪,回过头去,才见得宋喻生此刻正站在身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