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演武不久, 陛下令晋王、晋王共掌兵部、押送粮秣,而赵斐然则前往绥远督战。自此开始为期两年的绥远之战。起初,朝臣颇不以为意, 绥远不过边陲之地,哪里用得上如此浩大阵仗,王师所到之处,必定片甲不留,不出两月, 绥远国君提头来见。
七月,十七娘送赵斐然远行之时,也是这般想的。她立在铜镜前, 替他整理盔甲, 配上宝剑,细细叮嘱,说着等他回来。
赵斐然笑得寻常,打趣说她是个小花猫,胆子大了却也爱哭了。
十七娘不爱听这些, 勒紧束甲袢,不搭理他。赵斐然反而上手,摸她脸颊, 轻柔说道:“不管过少时候, 你等我回来。”
“多少时候?此前不曾听说绥远兵力强盛。”十七娘不明白, 诧异问道。
“莫要操心这些,你好好等我便是。我不在的日子,你多去和阿娘说话, 再寻阿姐和几位公主也成。若是待得烦闷, 回家看看也可。我一走, 没人辖制你阿爹,我已让孙杜传话冯骥,让他多加照看。冯骥那厮,心眼子比蜂窝还多,有他盯着,我也放心。再有……”
从暗夜幽幽说道天际泛起光亮,十七娘第一次觉得,这人也会好好说话。
及至孙杜在廊下催促,委实不能再等,赵斐然才轻轻捏捏她的手,靠近她脖颈蹭蹭。
他的背影消失在亮光升起之处。留下十七娘一人,脑海中不断回想他的话,越发惴惴不安。
及至号角响起,宣德门外点兵,十七娘忍不住,命左卫帅府曹将军带路,上宣德门,看赵斐然点兵出征。黑压压一众甲胄当中,他身上的紫金铠甲尤其惹眼,泛着金光,威风凛凛。他好似有所感应,临行前回望城楼高处,朝十七娘颔首一笑。
王师逶迤前行,锣鼓喧天。
这一等,从薄纱轻衫,到狐裘披风。满地清白,纷纷扬扬,十七娘于天光殿廊下安坐,看向庭院苍翠,白雪压顶,时而散落一二雪珠子。
半年,他离开已半年。
是日,金桂欢天喜地跑来,说赵斐然来信了。十七娘原在做鞋面,手抖扎一针,登时血珠子涌出。她顾不上,连忙招呼金桂将信送来,紧紧握在手中。
信封上端正写着:太子妃亲启。
十七娘心觉这并非赵斐然的行事做派,料想里头还有什么。果然,还有第二层信封,上书:王十七小精怪。
遒劲有力,霸道异常的字迹,写出这等字眼,王十七娘一时想不到他于何等境况写就。是营帐灯火下偷偷地写,还是月影西斜中背着众人写……总之,绝不是当着一众将士的面儿,光明正大地写。
“卿卿如晤。
七月阔别,半年之久。绥远狗贼,兵力不济,却有内贼串通……
绥远风光,日照金山,万里草甸,策马扬风。吾扬鞭远行,一览山河,清风热烈,翠色草香。每每见此,吾左右相顾,盼汝在侧,共享美景。然,天地之间,唯吾、玄鸟、烈马而已。归来营帐,提笔欲书,几度搁笔,唯见灯火摇曳,卿卿身姿朦胧,若隐若现。
汝一娉一笑,尽现眼前,以至含笑就寝。午夜惊醒,伸手翻找,被褥冷清,卿卿踪迹不见分毫。吾曾想,令孙杜快马来回,将卿卿送于眼前。可绥远凄苦寒凉,物资匮乏,恐卿卿劳累,遂作罢。
汝在京都一切可好?阿娘可多言?阿爹可有为难?阿姐可有作伴?皇城内外,吾妻太子妃,东宫属臣,听凭调令,无需惧怕任何人。
卿卿,吾有一求,盼应允。”
他的来信,言辞不多,好似想到何处,写到何处,没个归拢,没个去处。
打头言说几句政务,十七娘看得心有惴惴,可从那几句之后,看得人面皮红涨,心口直跳。他一向嘴里没有好话,而今这般言辞婉转,凄风苦雨,令十七娘不禁怀疑,他的所求,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奈何,两页纸已然写罢,并未言明他所求为何?
思来想去好些时日,也没能明白。去往绥远传信的将士来请命几次,十七娘因这茬,迟迟没送信。约莫第七日,赵斐然的信又来了,末尾仍是一句“卿卿,吾有一求,盼应允”。
十七娘不明所以,看向前来催信的将士,“殿下还说了什么?”
“殿下还说,其间关节太子妃一定明白,这事还是您这头开始的。”
“我?”
“确是。太子妃,您什么时候回信?臣此番前往绥远,最迟不过后日启程。”
十七娘不忍将士为难,“放心,明儿一早,我使人给你送去。”
终究还是应下赵斐然那不明所以的请求。她想,他们二人之间,总不至于有谁害了谁去。
不料,除夕前夜,赵斐然悄然回京,未惊动任何人。
更深夜半之际,十七娘被突然凑近的一张人脸惊醒。胡渣遍布,硌得人生疼。迷糊中,她看得并不真切,权当宵小之徒,当即一个巴掌。
对方手疾眼快,握住小娘子的手,“王十七,还想着再扇我一个巴掌不是?”
及至此刻,十七娘方才明白,这人是赵斐然。
惊喜之下,她忘却自己的手还被人握着,朝人扑过去。却因被禁锢的手,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靠近。他向想来好些时日不曾梳洗,风霜和着眼角血丝并存。
莹莹一豆烛火之下,十七娘摸摸他眼角。那里,原异常好看的眉毛断开,一道刺眼的疤,尚且新亮。从上至下,斜斜划过,险些就到右眼。
十七娘悲喜交加,后怕至极,“你……你的脸?”
赵斐然毫不在意,“我大邺,从来没有破了相便不能为君的道理。”
“谁说这个!”她说着话,眼角的泪,随赵斐然双手往下滑落,落在指缝,再隐入衣袖不见。
“不说这个,咱们不说这个。我今儿赶回来,一则是向阿爹禀告军务,二则是来看看你,向你讨个东西。”
十七娘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被他带走,“什么?”
赵斐然不答,“你可还记得家书?我在里头想你索求来着?”
“什么?”
他突然凑近,用那满是胡渣的脸,狠狠磨蹭小娘子光滑面皮。在她耳畔喘着粗气,“你说,那《小黄门的婚姻生活》,写的是谁来着?”
“嗯?”小娘子脑子发蒙,一时不知该从何处思考。
“总不至于是我?!对么?王十七,孤是不是小黄门,你莫告我,你不知。这天地下,没人比你知道的更多。”
此刻十七娘方才全然醒过来,“你……”
“想问我什么时候知道的?哼,孤是什么人,早已知晓,不过念你可怜,才没收拾你。而今这般,你等着,等我沐浴更衣回来,告诉你,孤是不是小黄门。”有力捏捏小娘子右手,“你已然应下,你等着。”说罢,绕过屏风沐浴。
十七娘呆呆躺在卧榻之上,直至人影不见,才将前因后果理顺。
这厮心中所求,就是验证小黄门与否??
这……这,想着自己当年胡诌的《小黄门》,十七娘不禁缩缩脖子,这档子事儿,要命!
不及她想个应对之策,那厢赵斐然已然沐浴出来。一件中衣在身,挂得歪歪扭扭,极其不讲究。
“你的中衣?”
“莫管。横竖一会子就要脱去。省的费功夫了。”
这人于阵前半年,已变得这般不要脸了么?
“你的脸呢?”
“王十七,你造谣孤是小黄门之时,可有考虑过孤的脸面。切莫多言,孤今儿个来讨债,哪跟你多费唇舌。”
一床锦被,同塌而眠。吱吱呀呀,哼哼唧唧,动静不小,一直持续到翌日天明。
赵斐然神清气爽起身,换了衣衫打算入宫。临走前,朝卧榻看一看,但见小娘子不知何时翻身,胳膊露在外头。怕她冷着,替人将胳膊放回被褥。
掀开被褥之后,见小娘子脖颈胸前青紫不少,有些心疼,想着寻个药膏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赵斐然,嘴上却说:“王十七,你是愈加金贵了,敢情多养几年,也不知我这东宫库房银两,够不够使。你说说,你造谣之时,那般能耐,足足写了二十七章,目下不过操练三个章回,你就这般受不住。剩下的账,嗯,等你养好了我们再算。”
话落,看了又看,大摇大摆出门。
他回京,本就为军务,何必藏着掖着。更何况,若是王十七有孕,他可不想她招人闲话,问起这孩子从何而来。
觐见陛下,面见皇后,无需赘述。
京都不能久待,赵斐然将一切事物落定之后,赶着时辰回东宫,将堪堪醒来的王十七薅起来,“你在东宫好好地,再没多少时日,我便能回来。药局那儿,我使人传了话,过会子有人给你送药来。你个小娘子,娇嫩,好好养着……可是知道了。”
最末一句,仿若远行的父亲在叮嘱娇娇姑娘。
十七娘含泪,“嗯,我等你回来。”
“可是不能干等!你欠我的账,还有二十四章呢?你这身子骨,怕是还不上!”
“你好不要脸!”
“是是是,我不要脸,我们王十七,最是个要脸的姑娘。”哄人完毕,抬手抚上十七娘小腹,“若是有信儿?第一时间告诉我!你可别在这上头犯浑。”
“哪有这么神!”
“孤是太子!”
次年九月,太子妃产下一子,名珉,有玉者错,有刀者砻。不错不砻,谁贳为功。
(本章完)
作者说:《君子行》戴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