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已经比先前大了许多, 密密匝匝的雪花不断敲击着窗,整个天色都被灰白浸染,好像裹着一层腐朽的尸衣。
方雨彤似乎能听到雪花在飘落, 但那都不及她此刻上下牙齿打颤的声音清晰。
椅子被拉开,在地面拖出尖锐的响动。
方雨彤僵硬地站定在原地,感觉烟草味越来越近了,那个人就在她面前。
他是来杀她的,她心想。
也好, 她最不缺的就是赴死的勇气。
方雨彤的内心倏然平静了下来,她坦然地抬起脖子,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对方眼前。
“你吃饭了吗?”
等了许久, 她听到一道低沉浑厚的男声问道。
方雨彤微微一怔, 总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好像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在她皱眉思索间,那人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引她到椅子上坐下,方雨彤嗅到面前有食物的香气,筷子被塞进手里, 她尝出来这是碗阳春面。
“你太瘦了,郑宇轩平时对你不好吗?”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方雨彤不自在地抿了下唇:“他对我很好。”
男人嗤笑了一声。
在她埋头吃东西的过程中, 她感觉到那道视线正凝视着自己, 一浅一深的脚步声渐远, 是他在小屋内走动。方雨彤集中注意去回想那个声音,同一道声线在说话人不同的情绪下也会有所差异,但气息和咬字上固守的习惯有时连本人都意识不到。
不远处, 方雨彤又听到他说:“郑宇轩的作所作为不可原谅, 他应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另一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同一时刻自方雨彤的耳畔响起, 回忆顷刻间翻滚而出。
——“拒绝他从来就不是你的错,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帮你报了仇,你应该开心才对,难道你希望自己一直活在他编的谎言里吗?”
——“你放心,他家再有钱有势也大不过法律,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小姑娘。”
——“小彤。”
“你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坚强一点,好好活下去。”
——“你还年轻,不该就这样被坏人打败,你要好好活着才能看到他受报应的那天。”
方雨彤猝然推开椅子,跌跌撞撞地几乎是摔倒在男人的面前,她冰凉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声音沙哑着说:“你把我也杀了吧。”
“……”
“我知道你是谁。”
男人陷入了很长一段沉默中,久到方雨彤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然而他最终还是将她搀扶起来,说:“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丝不明显的惊慌,脚步声也急促而沉重。方雨彤手中被塞了一张面巾纸,她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流了泪,再要抬手去擦拭时脸颊已经干了,而男人早就离开。
空气中仅余下孤独在流动,方雨彤僵硬的手脚恢复了力气,她摸回餐桌前,将自己吃过的碗筷拿到厨房去清洗。水柱冲出时,她仿佛又听到了哥哥的声音。
“放下我来洗,你别碰凉水。”
“有我在,还能让你干活不成?”
“这就感动了?傻不傻。”
“我会一直一直对你这么好的,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好好好,我不说了。”
“因为我喜欢你。”
耳边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方雨彤飞快地关掉水龙头迎上去,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哥哥回来了,然而几秒的等待过后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这只是窗外的树枝被大雪压垮后断裂开来的声音。
她伏在洗碗池边安静了许久,最终将水池里的碗筷取出放进了下层的柜子里。
那个男人,他搀扶她时手指在她皮肤上擦过,那时她就发现他没有戴手套。
所以被他碰过的碗筷上,一定会留下指纹。
“指纹、皮屑、头发,这一系列的能指证嫌疑人身份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是我见过最谨慎的凶手了。”
程不渝刚下解剖台,秦海洋的尸体被推进了冷柜:“你派人去找回来的烟头验过了,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相符合的DNA信息。一个连环杀手,以前却没有过任何案底,怎么就选择走上这条路了。”
谢轻非:“我想看看郑宇轩的尸体。”
“可以,”程不渝走到另一边拉开柜子,“这个就是。”
冷雾在空气中卷起云团,谢轻非看向少年苍白的躯体。郑宇轩双眼部位的划痕破坏了他原本端正的样貌,就和方雨彤一样。
谢轻非扫过他脸上狰狞的刀口,目光一凝:“他嘴巴怎么了?”
“哦,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半截,”程不渝顿了顿,说,“应该是面对凶手时以为是普通的入室抢劫,怕动静太大吵醒还在屋里睡觉的方雨彤。”
他觉得只要自己挡在外面,凶手未必会发现家里还有个人,方雨彤便能免于被害,所以在挨打和赴死时死命坚持着没有出声,最终连舌头也咬断了。
因为他意志十分坚定,凶手不得不与他缠斗,所以他身上的伤也是四个死者里最多的。
谢轻非多看了一眼郑宇轩右手的淤痕与擦伤,屈指丈量了下他肩头到手肘的长度,一时没想出来这是怎么造成的。
程不渝看她神情一直很平静,好奇问道:“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觉得郑宇轩的下场……真的应该吗?”
“我没权利评价。”谢轻非示意他将人放回原位,淡淡道,“只有方雨彤有资格决定郑宇轩该不该被原谅。如果你想说他该不该死,当然不该,谁有权利主宰别人的生死?十恶不赦的坏蛋被审判前也是有人权的。”
程不渝换掉了衣服,两人边走边闲聊。
“过完元旦,再有两个礼拜学校那边就该放寒假了吧?你有没有和朋友出去旅行的打算?”
假期对公安群体来说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谢轻非这种能有寒假的更加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她摇摇头:“真当我是全职教师了?不得回来上班啊。”
程不渝对她的决定虽然不意外,还是道:“机会难得,我倒觉得可以先休息休息,散散心,以前都没见过你和朋友一块玩。”
程不渝说到这里自己愣了下,反应过来谢轻非这些年里确实很独,不但从没听她提过自己有什么交往密切的好友,就连她家住在哪,他们这些相处好些年的搭档都完全不清楚。虽然她没有刻意在自己身前设立社交红线,但想要贴近她也并不简单。
后来她和卫骋在一起了,恋爱倒是件很食人间烟火的事情,可这份难能可贵的亲密关系也没有维持下来。
谢轻非听出他的迟疑,笑道:“这话说的,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程不渝说:“我先是你的同事。”
“明白了,怪我平时对你太客气。”谢轻非玩笑道,“那你今后要小心点,我这人可爱使唤人了。”
程不渝看出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配合地微笑道:“全听谢队差遣。”
走到办公室,吕少辉说李慕已经赶到了公安局,现在正在审讯室等候。
谢轻非叫赵重云和自己一起进去,第一眼觉得李慕的样子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
资料中显示李慕今年33岁,他穿着面料一看就昂贵考究的西服三件套,大衣折叠好挂在了椅背上,梳了个背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他的相貌并不是很张扬的英俊,可以说是普通,但因为穿着与仪态的衬托,整个人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着儒雅温润的气质。
他甚至压根儿没提及自己“领导侄子”的身份,在二人进门后还主动起身朝谢轻非伸出了手,赵重云挡在前面跟他握了一下。
席鸣在监控室内说道:“一开始师尊说让我们着重调查李慕有没有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我还以为他会是个鼻孔朝天的官二代。而且他那写得也一般般,不像个肚子里有墨水的,现在看来……我错得有点离谱。”
吕少辉也正翻看着李慕的履历,皱起眉:“‘2022年升州市杰出青年代表,在文化教育等领域做出了突出贡献’——贡献啥了没写。‘升州市青年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太文艺了看不懂,这个喷不了。‘专注公益,为青少年儿童健康成长提供了经济与物质支持’,这点要是真的,那还不错。”
“满满当当三页纸,还都是正儿八经的名头和项目,”席鸣感叹道,“我要是不当警察了出去找工作,全小区撒尿最远这条都得单独起一行来凑字数。”
监控画面内。
“我接到电话之后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抱歉,临时行程的高铁票不好买,软件上那些抢票机制我也并不是很清楚,害你们久等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李慕很谦和地说道。
赵重云道:“是这样的,李先生,我们请你来是想问一下《凡赛堤梦魇》这本书是你在什么情况下创作的?”
“这一本吗?”李慕笑了笑,显然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因为看多了现实里的新闻,我很希望所有违法犯罪的恶人都能受到法律的制裁。悬疑一直是我感兴趣的题材,这本书算是我的一部突破之作吧。”
谢轻非按了按太阳穴,心想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俩人在做专题访谈呢,一个敢问一个敢答的。
她示意赵重云闭嘴,亲自道::“既然你说自己是受现实新闻的启发,那主角凡赛堤和凶手X有原型吗?”
“当然没有,我私以为角色原型是创作中很忌讳的一个点,现实人物往往做不到完美无缺,容易让读者的幻想破灭。”李慕说着,微微一笑,“不过我也得承认一点,就是凡赛堤在文中表达的很多观点都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和他看问题的角度是相同的。”
谢轻非:“具体是哪些方面?”
李慕:“凡赛堤从小就梦想当一个优秀的侦探,他的才能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来了,幼时他带领玩伴保护受欺负的同学,长大后成为侦探,他也没有让任何恶人从自己手中脱罪,所以我才以正义之神的名字给他命名。”
谢轻非:“那X呢?你又是怎么创造这个角色的?”
“X就是作恶多端的坏人形象,除了有点小聪明也没什么特别。”李慕思忖片刻,道,“他家境平庸,自卑多疑,遇事总是怨天尤人,他还嫉妒主角凡赛堤的好人缘,因为心理不平衡才想通过杀人泄愤,他享受为难凡赛堤的过程,只可惜他那些小聪明成不了大事,阴谋最终还是被揭穿了。”
谢轻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李先生,我们最近在追查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给我们留下的信息一直让我们很不解。”
李慕很感兴趣地道:“你们叫我来是想让我帮忙破案?”
赵重云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们叫你来,是因为这些案件的凶手和你里的X一样,是个会在死者身上刻编号,并在现场留下自己名字标记的人。”
李慕脸上兴致勃勃的笑容瞬间僵硬,他惶恐地摆摆手:“这……我不知情。”
“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多提供一点线索,”谢轻非审度着他的神情,“你有什么仇家吗?比如工作中的竞争对手,生活里相处不愉快的同伴。”
李慕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个爱好玩乐的人,交友不多,更加从不和人产生矛盾,我实在想不到,抱歉。”
谢轻非朝监控处抬了下手。
席鸣摸着下巴:“居然没说谎。也对,他大伯这个身份,做子侄的肯定要低调行事。”
下一秒谢轻非就用很随意的口吻说道:“你大伯给我打过电话,也说了些你平时的情况,他对你很关心。”
李慕微微一笑:“我大伯没有儿子,他对我就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谢轻非忽然道:“万一有人想对付他,就选择从你下手呢?”
李慕微怔,顿时很紧张地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害我大伯?他都已经快退休的人了……”
“快退休了,又不是死了。”谢轻非借用了黄局的话,“这是个挺不错的清算时机。”
李慕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险些维持不住风度翩翩的表情。他也不知道因这三言两语细想到了什么,眉心越蹙越拥挤。
“我、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吗?”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问道。
“当然可以,”谢轻非一口答应,又想到什么,安慰了一句,“你们是一家人,就算出了事他也会优先保护你的,别太担心。”
李慕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干巴巴应了声是。
赵重云把他的手机还给他,李慕对着屏幕沉默了许久,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对谢轻非道:“你们能确定这究竟是冲我大伯还是冲我来的吗?我……需要一个思考方向。”
谢轻非:“你心里有答案,好好想一想吧。”
李慕果然不再吭声。
出了门,赵重云跟上前问道:“师父,这事儿真的跟李所长有关系?”
“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他有关了?”谢轻非伸展了下腰背,“明明是李慕自己理解能力有问题,他愿意想就让他想,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赵重云一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师父你好阴……”
谢轻非:“嗯?”
“英姿飒爽,足智多谋。”赵重云赶忙改口。
“我们不过是占了个信息差的便宜,李慕和李广明双方都不知道警方要他配合调查的是什么事,就没办法提前沟通情况,李慕被我们限制了思维空间,心理自然会被焦虑和怀疑影响,从而产生错觉。”谢轻非说,“但如果不是情况特殊,不要像我这样做。”
赵重云摸摸头:“李慕哪里特殊了吗?”
谢轻非:“好比凶手,他就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
丢下还站在原地茫然的赵重云,谢轻非回到办公室没看到卫骋,便给他发了条微信。
卫骋刚刚结束会议在往停车场的路上去,走到车前看到这条消息,刚准备回复,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卫骋回头,看见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蒲玉队长正笑眯眯地冲他摇手。
他想起谢轻非先前说过的话,不知道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象征性地点了下头,没打算多理会。
蒲玉走上前来,按住驾驶座的车门:“卫医生,有空聊聊吗?”
卫骋垂眸瞥了她一下:“抱歉,我没时间。”
蒲玉眯了眯眼,问:“是不是小轻非跟你说我坏话了?”
卫骋反问道:“你做什么坏事了值得被她说?”
蒲玉愣了愣,笑了:“不错,这么维护她,你肯定很喜欢她。”
卫骋目光落在她压住车门的手上:“我要走了。”
“她就没跟你提起过我?”蒲玉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不应该吧。她一点都没说起过吗?”
卫骋索性直接拉开了车门,正要抬腿。
蒲玉:“我是她师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