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非更多是松了一口气。
她问清了徐斯若和雷恒见面的餐厅, 本想一个人去,但徐斯若坚持要陪她,也就没拒绝。
找到餐厅经理出示证件后, 工作人员帮忙调取了三天前午饭时间段的监控,徐斯若和雷恒前后脚进了店,画面里雷恒穿着件棕色皮夹克,左手夹着只燃了一半的烟。店员上前提醒室内禁烟,他便把烟头掐灭在前台的烟灰缸里了, 两人继而被引到座位处,落座位置监控视角很清晰,正对着他的脸。
“把这段再重放一遍。”
工作人员依她所言倒回过去, 这一次谢轻非看向雷恒的下半身, 他双腿藏在牛仔裤里,两只脚都穿着靴子。当然,截肢后为了便利行动部分人会选择佩戴假肢,这能使他们从外表看起来和常人无异。徐斯若当时就一心沉浸在重逢的欣喜里,没注意到雷恒的走路姿势有任何毛病, 才做出了他为什么不当警察了这样的提问。
但这一点在谢轻非看来已经足够可疑,一来这天上午她送方雨彤回家也在这条路经过过,当时天上已经开始飘雪, 短时间内积雪没有形成, 并不影响行走, 而后来她和雷恒见面的那个晚上雪已经很深了,他却反而放弃了更方便的假肢而选择使用有打滑危险的拐杖出行。
二来……
徐斯若见谢轻非在调查雷恒,隐约猜到些不对:“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轻非反问道:“你和他吃饭的时候都聊什么了?”
雷恒和以前相比外貌上并没有太大改变, 所以徐斯若一眼就认出了人。
“雷警官, 你还记得我吗?八年前在天宁公园的时候, 你和谢警官一起帮我救了只被困在树上的小猫!”
雷恒回忆片刻,恍然大悟道:“啊,记得,你都长这么大了,差点没认出来。你是叫……”
“斯若。”
“对,斯若,我记得。”
徐斯若咧开嘴笑了:“谢警官上次见到我时也没认出我,但我记得你们。”
雷恒顿了顿:“你和她也见过了?”
“之前我家里有点事情,是谢警官帮忙处理的。”
徐斯若没有明确说这事的具体情况,对方以为只是什么普通事件。再加上他也不晓得徐斯若的真实身份,压根儿没把他和前段时间频频上热搜的徐氏集团联系到一块。
徐斯若又问雷恒最近工作怎么样,雷恒说自己已经不当警察了。徐斯若虽然疑惑,但他也不是个爱瞎打听的人,思及曾经的雷恒是那样爱岗敬业,怕这事背后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
画面里两人有一段时间的相顾无言,然后雷恒点的面条端上来了,他伸手到桌边去拿醋。
谢轻非看清他倒醋的方式时,再度发现了疑点。
她低头要给吕少辉打电话,又想起徐斯若还眼巴巴在一旁等着她,便冲他一笑,真诚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徐斯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拒绝你的。”
说完看出她还有事要忙,确认不需要自己送后,徐斯若就先离开了。
电话接通,谢轻非直接道:“查一下雷恒的家庭情况,父母做什么的,有没有兄弟姐妹。”
“哦,雷恒是吧,这名字这么耳熟呢。”吕少辉愣了下,“他不是那个,你那个……”
谢轻非:“我前搭档,现在是嫌疑人。”
吕少辉震惊了片刻,急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找到证据了?”
谢轻非将大致情况说了一下,又道:“不过,徐斯若八年前并不会讲中文,这一点雷恒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忘记吧?再聊天的时候他就一点也不惊讶吗?而且徐斯若也从来没和雷恒说过自己的名字,就连我也是上个案子里才知道的,他说他记得,上哪儿记得去?”
雷恒的职业生涯不算漫长,但也足够他帮助许多人了,被记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半路遇到个和他打招呼的男孩他就算想不起对方是谁也不需要慌张,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几乎不会露出破绽。但徐斯若话里又透露了他近期和谢轻非有联系,这便限制了雷恒的发挥,他一旦哪句话没说对就会立刻被戳穿,所以秉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他和会尽量避免与徐斯若就这方面多交谈。
吕少辉做出一个诡异的猜测:“难道说徐斯若见到的这个雷恒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
“所以我才让你查一查他有没有兄弟姐妹——”谢轻非说,“我看他倒醋的时候下意识将标签纸那面对准手心拿,这是学化学的人才有的习惯吧?”
吕少辉:“好,我立马去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轻非刚走到方雨彤家楼下,便道:“四十分钟后。你让李慕也来一趟局里,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方雨彤家黑漆漆一片,没有开灯。谢轻非敲门敲了许久才听到门后盲杖点地的声音,女孩怯生生地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我。”
她认出谢轻非的声音,立刻开了门。
谢轻非顺便打开屋内的灯,方雨彤无知无觉地走在前面:“谢警官,你稍等一下,我来烧水。”
“不用,我就是路过这里,想着来看看你。”谢轻非打量了下屋内,发现并没有很凌乱的迹象。
“最近降温,有没有多穿点衣服?”她看到方雨彤身上套了件很新的羽绒服。
“穿了。”方雨彤还是接了杯热水,慢慢摸索回她身前,“我在衣柜里找到了很多厚衣服,大概是哥……郑宇轩留下的。”
方雨彤近日瘦了许多,脸上也没什么血色,裹在宽大的羽绒服里就像根去掉包叶后营养不良的茭白。这些衣服的品牌和价位并不是郑宇轩一个月薪两千多的打工仔能负担得起的,而他要买的话,也不会买到和方雨彤这么不合的尺码。
“谢警官,”她有些茫然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希望你能帮帮我。”
谢轻非收回思绪:“你说。”
“当年事情刚刚发生,我躺在病床上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心里特别希望郑宇轩去死。警察来调查的时候我听到他父母是怎么说的,他们说孩子还小,只是想跟我闹着玩,是不小心,他家孩子虽然调皮但绝对没有坏心眼。”方雨彤讥讽地一笑,“可我也是个孩子,我就活该吗?”
“后来老师劝我,校长也劝我,我爸妈拿了钱更不许我闹事了。只有一个警察叔叔他人很好,他没有偏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在那段时间给了我很多鼓励,他和你一样都说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任何错,所以虽然他最后向我道歉说没能给我一个公正的结果,我还是选择活下来了。”
说话间,谢轻非已经从内网上查到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就是雷恒,而郑宇轩一家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将事情压下来,也因为有雷恒的上级领导李广明从中周旋。
“这些年……真的很荒唐,我做梦也想不到一直照顾着我的人会是我的仇人,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看我笑话,为了羞辱我……我试图用这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是每次一想起他,记得的都是他对我的好,这些好多到我几乎要忘了硫酸泼在脸上有多痛了,”方雨彤露出个自嘲的笑,“我真的很看不起我自己。”
开解人并不是谢轻非所擅长的事,她望着面前迷茫的,渴望得到别人为之指引方向的女孩,不由在想郑宇轩死后,雷恒来看望她的时候,是否也产生过同样的茫然?
“我本来以为他死了我的噩梦就醒了,但真到了这一天,我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宁可……永远不知道真相,只要和哥哥在一起,仇恨也都不重要了。”
方雨彤表情木然,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哽咽声碎,唯有宁静的泪水从她眼部斑驳的伤口处淌落。
她深思熟虑了多日,在报仇的快感和失去挚爱的痛楚间倍受折磨,心里的天平最终还是倾向了一方。
“我有一个能够证明凶手身份的东西,想交给你。”
方雨彤拿出上次藏起的碗,说:“这上面有他的指纹。”
回程遇上晚高峰,谢轻非比预计的时间迟了五分多钟到局里,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一群人在说话,定睛一看,是李慕不耐烦地嚷嚷着要走。
“谢队!”吕少辉眼尖看到了她,赶忙道,“李所长又来电话了,说李慕和案子没关系,要我们放人。”
“我们又没抓人,谈什么放不放。让他配合调查一些情况有什么问题?”谢轻非快步走过去,扫了李慕一眼,“回去。”
李慕被这么一命令,登时不满地皱起眉:“我不都已经把名单给你了,还想要什么?我大伯跟你们领导说……”
谢轻非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么爱拿官职压人,你大伯就没告诉你,按职级算他也得管我叫一声领导?”
李慕被怼得一个不吱声。
席鸣趁机道:“请吧李公子,我们领导公私分明,不会冤枉好人的。”
李慕可从来没受过这种对待,心里再不服也横不起来了,愤愤地跟席鸣过去。
谢轻非把袋装的碗交给吕少辉:“方雨彤说凶手去过她家,碗上可能会留有指纹。”
吕少辉震惊道:“啊?那她没事吧?”
“没事,”谢轻非又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也一道给了他,“胶面应该也有指纹,看看和碗上的是不是同一枚。”
吕少辉慎重地接下了,犹豫过后,问道:“谢队,你真觉得这些事儿是雷恒干的吗?”
谢轻非沉默几秒,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在没有确定嫌疑人之前,一直以为这几起案件受害者之间的关联在于去年郑宇轩见义勇为那件事,可康文霞在那起事件中是受害人身份,就算凶手那么巧撞见了事情经过,又那么巧认出了几个当事人,他那时难道就能预料到康文霞将来会恶意扰民吗?但是当年方雨彤在校被郑宇轩泼硫酸的案子,负责人是雷恒。后来秦海洋侵犯同学的案子,也是由他经办的。”
执法者如若不能亲眼见到自己抓到的犯人受到惩罚,他们也会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坚守的东西是否有意义,这一点吕少辉竟能与雷恒共情,千言万语也只余沉默了。
审讯室内,李慕已经不像上次那么配合。
“能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死盯着我不放干吗啊?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说完见谢轻非进来,他勉强老实了一阵,但仍旧忍不住开口:“谢警官,你讲讲道理,我就是个写的,被变态盯上了我的安危还没人负责呢!”
谢轻非将雷恒的照片扔到他面前:“认识这个人吗?”
李慕看了看,拧眉:“没印象。”
“没印象?三年前有个男人找到你,说你写的是狗屎,你会对他没印象?”
经她这么一提,李慕想起来什么:“哦,是他啊!我以为是个黑粉,任他闹了一通,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
“他叫雷恒。”
“哦,所以?”李慕一脸莫名其妙。
谢轻非憋了一晚上的怒火,见他这模样简直有点忍无可忍,勉强克制着情绪再开口:“他和你是中学同学,这你也不记得了?”
李慕也烦躁起来:“我上初中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班里人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个个都记得。就算他是我同学,那又怎么样?他就能随意批评我的作品,当面羞辱我吗?”
谢轻非拉开椅子坐下,大有一副跟他耗到底的意思:“你既然不肯配合调查,那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想不起来慢慢想,我陪你一起想。”
说罢,又道:“对了,你大伯现在还挺担心你的吧?他知道你给我们交名单的事吗?需不需要我打电话感谢一下?要不是有他悉心栽培,也养不出你这么大义灭亲的好孩子。”
李慕顿时慌道:“我真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他啊!你们……”
谢轻非打断他:“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开口,我不想再听到‘不记得’这种话。”
李慕急得都快哭了,看向她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你从小就被父母亲人众星捧月着惯大,逢年过节家里总会来很多客人,这些和你长辈差不多年纪的人不仅不会拿辈分压你,还会笑脸讨好你、奉承你,等你长大一点懂事了,你开始明白自己得到的优待还有一个名字,叫‘特权’。你得到的好处越多,就会越觉得自己天生就与众不同,但接触到学校同学等越来越多平常人以后,你发现他们根本不懂你们之间的差异,很不满被投入群体的对待。你要找回自己的高人一等的地位,办法就只有重新建立一个由你掌握话语权的秩序。”
古往今来,彰显权势的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压迫,当一个人能使另一个受到侮辱,那他内心的优越感才会得到满足,否则权贵要怎么证明自己比平民尊贵呢?
李慕好像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不好看了。
“你可以不记得雷恒的名字,但总能想起些自己做过的事吧。”谢轻非指尖点在雷恒的照片上,缓缓道,“这些天我也抽空把你那看完了,主角真是个正义伟大的好人,他从小最爱做的事就是帮扶弱小,身边的玩伴都顺从他听他的话,和他一起拯救了很多‘受欺负’的孩子。你说你创作的时候没有借鉴原型,但承认自己和主角想法一致,你也属于那种正义的救世主吗?又曾有哪些人得到过你的‘帮助’呢?”
李慕愣怔地看着她手指下方男人的面孔,蓦然觉得胸口堵得慌。
“现在你也长大了,读了这么多书,受到的教育也不差。一个人的学识越丰富,理论上就更明事理,你会把惩恶扬善写进书里,借主角的口抨击恶人恶行,因为正义是主流观点,你要伪装出正常人的思想才能被大众接纳,说得写得多了,自己的记忆都快被篡改光了,你做过X做的事,却成了大众眼里的凡赛堤,赚得盆满钵满,好名声一张纸都写不下,哪里还会记得区区一根曾经被你碾压过的草芥。”
李慕的记忆没有立马被唤醒,但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黑粉”对他作品的指责,说他颠倒黑白,将受害者写成加害者,让原来的大恶人变成了救世主。他当时说的话和现在谢轻非说的差不多,但李慕一直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因为对方只是个陌生人,莫名其妙跳出来指点他的不是,除了惹他生气根本不会让他有任何反思的念头。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
雷恒这个名字他确实没有印象,这话绝不是说谎。但在他还不懂事的少年时,好像确实对一个家境平庸、性格内敛,不大爱和人交流的同学说过或做过一些事情。或许他其实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人举动,但他的“手下”们会看眼色,雷恒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可这些记忆都太遥远太模糊了,难道真有人会耿耿于怀二十年,到如今还要以如此残忍的手段来报复他吗?李慕万分不解。
最终在谢轻非的高强度审问之下,李慕从被迫唤醒的记忆里,给警方提供了一个地点。
一众刑警赶到了当年李慕就读的初中,后山位置有间破败的仓库,因为那里不允许学生上去,旧建筑才一直没有被拆除,当年就是他们的“秘密据点”。
大门被一道锁封着,谢轻非拿起锁孔查看,发现正是上次她没能解开而向雷恒请教的样式,凭着他教的方式她用工具扭转锁芯,“咔”的一声成功打开了门。
数道手电灯光照进去,邓锦如的双眼被刺得生疼,应激似的猛往墙后躲。
“警察,我们是来救你的!”
率先冲进去探查情况的刑警见状赶忙安抚她的情绪,而后就看到她右臂断开处被血迹斑驳的衣服层层裹住,诡异地垂挂在身前。失血加失温,邓锦如已经奄奄一息,好半晌才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光亮处走来一道身影,又陌生,又熟悉。
那个人靠近她面前,面容逐渐清晰起来,鼻尖上小巧的痣像是她的专属印记。
邓锦如双唇动了动,想要叫她的名字,但她干哑的嗓子再也无法支撑她出声,只得倒在她肩头昏昏睡去。
谢轻非将人送上了担架,吕少辉的电话也在这时打来。
“雷恒确实有个弟弟,而且是双胞胎亲弟弟。他父母在兄弟两个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他爸,弟弟被妈给带走了,改了姓叫康卓。为啥姓康呢?你绝对想不到,因为雷恒他妈就是康文霞那个破坏死亡现场的继母。”
谢轻非一路差点捏出汗的手颤抖着放松了。
然而吕少辉话音一转,又道:“指纹比对结果也出来了,碗上的和你给我那个便利贴上的指纹属于同一个人,都是雷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