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病房内, 雷恒的脸被光线照亮,依旧是往昔那副“正义凛然”的英俊面貌。
谢轻非看了他许久,原来面对面见到, 她还是能够一眼确认他就是他。
雷恒走近,将拐杖随手置于床尾,晃荡的裤腿被行走时带起的风拂动。
谢轻非移开目光,指了下床边的陪护凳:“坐吧,我现在这样也招待不了你什么了。”
雷恒望着套在病号服里身型单薄的她, 说:“轻非,我是来找你自首的。”
病房内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谢轻非感觉爆炸时的脑震荡还没这会儿雷恒的一句话伤人。她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到点面目可憎的痕迹, 可大抵是愧疚压在她头顶,无论几眼他都是曾经与她并肩作伴的好搭档。
谢轻非按了按钝痛的太阳穴,语气淡淡:“哦。为什么事自首?”
“秦国栋、秦海洋、康文霞、郑宇轩……还有邓锦如。”雷恒说,“都是我干的,我知道警方最近一直在找我。”
他很自然地坐到她面前, 像每个进入审讯室展开坦白的嫌疑人一样。
“我这人打小胸无大志,也没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梦,当警察是机缘巧合。”
父母离婚后雷恒跟着父亲, 那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 爱之一字说不出口, 全在行动里表现,因此雷恒尽管在单亲家庭长大,同龄人有的他都不缺, 就这么无忧无虑步入中学, 遇到李慕才算他悲剧人生的正式开端。
“我爸在工地上很忙, 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我很小就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这叫什么来着?懂事。懂事的孩子不会给家长找麻烦,这一点你很能理解我。”
“你之前说凶手曾经受过别人的欺辱,后来的生活也不如意,是因为看到欺负过他的人过得远比他要好才会萌生犯罪心理,这些一点都不错。你想知道李慕是怎么对我的吗?”雷恒说到这里脸上还存在着淡然的笑意,“十几岁的小孩子,折磨人的手段已经花样百出了。群体排挤个体是最小儿科的行为,放在我身上根本不值一提,身体上精神上的折辱才让人崩溃。”
他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语气很平静。谢轻非尽管早有猜测,从他口中亲耳听到时心还是不由自主悬了起来。
“我那时候害怕一切下课时间,因为铃声一响就代表又要遭罪了。白天我得准时到男厕所去‘报到’,放了学就到仓库去,他们不但会打我骂我,还逼我脱掉衣裤,对我……我不想让我爸担心,他供我上学已经很辛苦了。而且就算他知道了,光凭我们两个又斗得过谁?
“我也想过要给自己讨回公道,我找老师找教导主任,校长办公室也去过,他们最多只是把李慕带去问几句话,事后都不了了之,还对我说同学之前打打闹闹是正常的。我反问他,李慕逼我喝尿正常吗?他们把生殖器往我嘴里塞也正常吗?我身上被烟头烫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疤是小孩子打闹吗?校长就又保证会对那些人好好进行批评教育,让我别把事情闹大,否则对自己不好。”
“我小时候很相信正义,所以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恶有恶报,这些人早晚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拼命学习也是为了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因为等这一天到来时,这些人一定不如我。”雷恒说,“我21岁的时候破了人生中第一起案子,罪犯是个大学生,不顾妇女意志强丨奸了他的女同学,不出24小时我就把他抓捕归案了,受害人家属来感谢我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我想,我可以在这个身份上弥补自己从前的遗憾,我争取不到的公平我要为别人找回来,我要当个好警察。”
“我还以为这是个好的开始,可后来办方雨彤的案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某些‘社会规则’不会因为我一个小角色的意志而转移。方雨彤当年和我被李慕他们欺负的时候一样大,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慕为什么能这么有恃无恐,看到郑宇轩后我懂了,人命从来就不是平等的,钱和权是永远翻不过的大山,有的人生下来就能为所欲为,玩弄他人的性命于他们而言只是消遣,而有的人连给自己叫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没人会听。我还像个傻逼一样向方雨彤保证自己会给她讨回公道,但最后面对她的脸我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一个漂漂亮亮的,成绩优秀的小姑娘,就这么被毁了。”
“郑宇轩是未成年,真相就在眼前法律却不能拿他怎么样,那我们警察还能做些什么?我不是警察的时候保护不了自己,现在我是警察了,那个小姑娘有和我一样的遭遇正等着人来救她,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雷恒嘲讽地笑了笑,“我去找李广明,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说案子就此了结,得罪郑家对我没好处。他穿着一身警服对我说这些话,而这些话和以前的校长告诫我别把事情闹大时的口吻一模一样。我很不理解,但后来我知道了李广明原来是李慕的大伯,突然就明白了。那层皮穿在他身上不是让他救人的,是彰显他和我们的不同,好让他名正言顺踩在我们头顶的。”
“从这时候起我就不那么想当警察了,可能我原本就是个懦弱的人吧。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我的努力真的有价值吗?总是事与愿违,总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一辈子也走不出李慕带给我的阴影了,更没办法去帮助别人。这身警服太重,而我太渺小了。”
谢轻非木着一张脸凝望他的双眼。
这些话蒲玉都曾告诉过她,后来卫骋也说来找他进行心理咨询的同事们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念头,可谢轻非从没想过雷恒会是其中之一。在和雷恒搭档的那些年里他表现得实在毫无破绽,他正直乐观,恪尽职守,怎么看都不像个有黑暗过去的人。即便他真的厌倦了自己的岗位,又怎么非要往绝路上去呢?
雷恒坐在床边,谢轻非还在输液,他见流速太快又帮她调了调,继续道:“其实不当警察也挺好的,整天那么忙,都没空照顾家里。我想着重新找个清闲点的工作,结婚之后还能好好陪我老婆,只不过出了那样的事情。”
他手搭在左膝上,膝盖以下空荡荡的。
谢轻非的眼睛倏然间红了。
“我……实在不想拖累她,主动提出取消婚约,她不肯答应。她是个傻姑娘,那么些年没名没分跟着我一个残废,撵都撵不走,我爸生病去世那会儿也是她陪我度过的。”
谢轻非哑着声音开口:“你爸……是什么时候?”
“好几年了,”雷恒轻飘飘道,“在我截肢之后。”
谢轻非的心好像被揉成了一团,疼得呼吸不上来。
雷恒没再看她,伸手揽了一把阳光打在被子上的金色影子,喃喃道:“轻非,比起穷途末路我更愿意相信绝处逢生,所以我会想是不是一直以来都是我太偏激了,我以为逼她离开是为她好,没有考虑她想要的是什么。既然她不嫌弃我,那我也要为她好好活一次,不是吗?”
他的脸上并没有温情流过,谢轻非一时没敢问出声。
雷恒像是读懂了她的眼神,说:“三年前我无意间看到了李慕写的,去闹过一次,才知道他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我也差点没认出他,因为他穿得西装革履,说话时也温文尔雅的,看起来就像一个……一个正常人。反而显得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我像个疯子。我就想,我都死过一回了,还沉湎在过去这些不如意里干什么呢?突然就释然了。我要放下一切重新开始,我要和我老婆好好过日子。后来我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能保障我不成为她的累赘。她是很有出息的,学历高,能力强,后来还读了博,考进了天宁银行。”
谢轻非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她说她看到那个大叔站在顶楼的样子就想起了刚刚失去一条腿的我,所以她一定要把人救下来,可那人没我幸运,就死在她面前。轻非,不是她不想救人,她恐怕是那一刻最希望大叔活下来的人,她每晚做梦都梦到他死前的模样,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拉住他。”雷恒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我们那么多的苦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啊?我有时候想想自己这一辈子都觉得很好笑,真的。”
“所以你现在知道秦国栋为什么必须死了吗?不仅他该死,他那个畜生儿子也不配活着。升州城这么大,我居然还能遇到他,是不是老天也同意我替天行道,所以把他还有郑宇轩都送到我面前来。我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为人奉献的时候没觉得活着有意思,但当这些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时我第一次觉得痛快!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公道!我命贱我认了,但我还不能帮自己报仇吗?凭什么我活得窝窝囊囊而这些人还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不服!”
真正的梦魇来自年少时受到的欺凌,那时候的雷恒还觉得噩梦会过去,希望在明天。他让自己变得强大,为的也是保护更多没被偏爱的群体,可命运处处跟他作对,一寸又一寸将他的脊梁骨打断,让血肉模糊的现实来告诉他:你不是想当英雄吗?你不是要找公平正义吗?可你只是被命运抛弃了的废物,看,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想改变什么?
雷恒双目赤红,像克制着巨大的痛苦,躯体的每一次叫疼都在提醒他仇恨有多深。他用力闭了闭双眼,鼓起青筋的手紧紧攥着床单,用气声说:“这就是我的杀人动机,和你内心的推断差得多吗?”
谢轻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康文霞呢?”
“我在同城刷到了杜曼荷的微博,顺手帮她解决了。”雷恒见她神色有异,嗤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难道不知道杜曼荷过得有多痛苦吗?你都会同情她,我自然也觉得她可怜。”
谢轻非短暂地蹙了下眉,淡声道:“所以绑架邓锦如也是觉得我可怜,顺手帮我解决吗?雷恒,邓锦如和我之间的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
“对,可你一向不屑计较这种‘小事’,念在我们以前的情分上我帮帮你不是很正常?轻非,我知道你跟我一样痛苦,我们的仇人一天不得到报应,我们的痛苦就一天不会减少。你还有前程,不可能亲自动手,但没关系我无所谓啊,我可以帮……”
“啪”的一声,雷恒的脸偏到一边。
谢轻非拔掉针头,鲜血串珠似的在床单上断落成线,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揪住雷恒的衣领,如今的力气并不能撼动他几分,但雷恒依然配合地抬头望向她的眼睛,笑道:“生什么气啊?怪我下手不利落,没在你们赶过去之前把人杀了吗?”
谢轻非哑声道:“你为什么没立刻把她杀了呢?就像要前面四个人的命一样。你是想等什么?”
“我就是想看看你多有能耐,”雷恒语速放得很慢,像是在欣赏她失控的表情,冷笑着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恨你吗?”
他强行拉着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腿,截断处早已长合,但光滑圆润的触感十分诡异,谢轻非几乎立刻蜷起手指要缩,雷恒却不依不饶地按着她不放:“你想知道少一条腿是什么滋味吗?就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骂你一句残废,连个小孩都能轻松把你推倒。你站不起来,只能像个臭虫一样在地上爬,每天,每一天都会因为幻肢痛生不如死!而这辈子偏偏才过了三分之一,未来还有几十年我都要这么毫无尊严地度过,这些感觉你能体会吗?”
雷恒死死扣住她的手,从没经过按压处理的针口喷涌出的血液也流到了他的裤子上,他低声嘶吼着道:“你能吗?!”
“我、我……”
“你的命比我值钱,你当警察也当得比我好,不会像我一样遇事只想着退缩。我确实想亲眼看看你面对仇人还能不能做到公正。”雷恒轻声说,“轻非,救下她的时候看见她还活着,你遗憾吗?”
谢轻非无措地跪在床上,白色床单上尽数是血,雷恒的断肢也残破不堪,猩红的视野仿佛又把她带回了爆炸那一天。她记得是雷恒最后关头推了她一把,否则那块楼板就会直接砸中她的头顶。他恨她太应该了,因为他最后关头的善心并没有给他带来好报。
雷恒一定也想活着。
他那时有父亲需要照顾,还有个即将结婚的妻子,本该拥有幸福美满的未来。没有那次意外,他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半晌,谢轻非轻轻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激怒我,让我叫人来抓你归案么。”
雷恒怒极反笑:“怎么,你觉得对不起我,打算徇私包庇?”
“雷恒,”谢轻非擦掉自己的手背上的血,抬眸看向他,“我不会被你骗第二次。”
“你根本不是这起案子的真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