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到邓锦如的断肢时我确实怀疑过你, 因为我从不向人透露我的住址,你是所有同事里唯一一个知道我家在那里的人。”
雷恒显然对自己的这份特殊感到很意外,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缝。
“但这份怀疑很快被我推翻了, ”谢轻非继续说道,“因为如果真的是你,你这样做的目的也只会是给我提供救人的线索。”
前四个受害者中唯一特殊的康文霞,她在脚底被刻编号的同时又被欲盖弥彰地穿上了袜子,这点很不合理。经过对罗银娣的审问已经能够知道康文霞的衣物是她死后第二天由她剥下藏好后再报案的, 罗银娣得到的指令只是带走康文霞的衣服,她一个从没面对过如此惊悚场景的普通妇女,惊慌失措的关头能够记得处理现场已经是肾上腺素上头的极限举动了, 根本不会想到还要把死者的袜子一并脱下带走, 而这就是3号现场的最大漏洞。
雷恒只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给你们提示?”
谢轻非:“因为你比我们更早注意到这起连环案件,甚至已经在着手调查了。”
雷恒抿唇不语。
谢轻非慢慢坐回床上,扶着护栏喘了会儿气,才继续道:“你总说自己当不好警察,帮不了别人, 或许那些压抑和痛苦真的动摇了你的信念,可一个人本具有的能力不会因为信念的更改就消失。雷恒,你还记得前几天我们见面那个晚上遇到的抢钱包的小贼吗?你当时制伏他是条件反射, 因为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而打击犯罪是你的本能。”
雷恒还是一副讥讽的口吻:“轻非, 你太过理想主义了。当你发现自身能力换个途径去施展能得到比循规蹈矩更大的利益之后,你还会甘心做个‘好人’吗?而我之所以会那样,只不过是因为当时你在我身边, 我就算演也要演得不让你生疑。”
谢轻非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自顾自道:“不仅是在康文霞的死亡现场你给警方留下了提示, 郑宇轩死后你也去调查过,当时就该发现凶手的作案规律了——你猜到了凶手是谁,也经过了验证,所以开始将一切线索往自己身上引。”
不待他开口,谢轻非道:“雷恒,你从没跟我说过你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雷恒果然就不说话了。
“你让他住在了你的出租房里,平时会去看看他吗?我听说双胞胎间都是有心灵感应的,你们的父母感情不好,但兄弟情义一定很深,所以你会倾你所能帮助他,还教会他很多东西。当时他应该已经做完秦家父子的两起案件了,家里保存着这二人生前的衣物。几件男人的衣服并不稀奇,但秦海洋右腿受过伤,他右脚的鞋子内侧会有严重磨损,作为一名曾经的刑警,你看到这样一双鞋子后肯定会觉得奇怪,接着你又发现不止这一双鞋子有异样,你弟弟家里的每一双鞋子单侧底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包括你曾经遗留下来的自己的鞋子,他明明是个健全人。所以你的反应是康卓可能遭人胁迫,遇到了什么难事。
“你开始跟踪康卓,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而那天晚上你就是跟着他到了康文霞家楼下。我一直很好奇凶手在杀害康文霞的过程中究竟遇上了什么大事,让他连记号都没做完就狼狈而逃,甚至还留下了脚印这样最不该暴露的痕迹,现在想来,应该是在他开门打发郭伟强的时候发现了暗中的你,这才不得不立刻跑掉。你从大门进来,发现康文霞已经死在浴室,而她的脚底又刻着让人摸不清头绪的‘神秘代码’,因为李慕里杀人狂X的个人标记并没有出现在现场,你压根儿没联想到这方面,你也根本不相信康卓会杀人,觉得一定是他家里那双鞋子的主人暗中指使他做了什么,所以给本来只穿着一条睡裙的尸体套了双格格不入的黑袜子,以暗示事后来调查的警方这里有古怪。
“接着你又回到了康卓的住处,到后半夜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动静,便先离开了。谁知道天快亮的时候他又去方雨彤家杀害了郑宇轩。自此,秦海洋、秦国栋、郑宇轩以及康文霞的遇害情况都由警方公布,虽然通告上不会明确写出死者的具体身份信息,一个秦某洋可能是例外,但再加上秦某栋郑某轩这些你最熟悉不过的名字,还能联想不到他们到底是谁吗?你又回到出租房想去质问康卓,可他人早就不见了,家里除了四套受害者的衣物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你第一时间赶去了郑宇轩家确认。”
雷恒印象里的郑宇轩是个无法无天、仗势欺人的富二代,应该住在豪华别墅才对,可他找到的地方只是栋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甚至可以说是破旧。小房子里的陈设也简单,女孩子的东西更多,一个深谙现场侦查的前刑警,很快对环境有了初步判断,但这些答案都让他感到困惑,直到方雨彤在这一刻进了门。
雷恒死也想不到和郑宇轩一同居住的女孩子就是曾经被他害得毁容失明的方雨彤,他对这姑娘印象太深了,这么多年都存着对她的愧疚,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个事实简直不可思议,原本他还对郑宇轩的死存了些“活该”的想法在,可见到方雨彤后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而后他又在客厅的照片墙上看到了两个人的合影,郑宇轩穿的衣服格外眼熟,雷恒想起这件衣服在康卓家里也见到过,顿时反应过来这一系列的案件都不是偶然。
康卓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知道他经历过的一切,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幕后真凶,康卓就是唯一的主谋。
雷恒还在这巨大的打击中回不过神,偏偏方雨彤还认出了他,知道他就是曾经想要帮助她的那个警察,她也同一时刻认定他就是凶手。雷恒没有辩解,他想起康卓家里那些左脚磨损异常的鞋子,猜到是他在作案过程中伪装了跛足。但方雨彤认出他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感谢自己帮她报仇,而是希望他连她也杀掉。
也对,她好不容易有一个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的人陪伴,现在郑宇轩死了,她将来还能怎么活?
方雨彤知道凶手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佯装不知情是保命的最好办法,可她点明了他的身份,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她甚至还在自责是否是自己不遂的人生逼迫一个好警察走上了极端的道路,也害死了她的“哥哥”。在爱与恨与愧疚间挣扎过后,她坦然地求死。
善与恶的定论究竟是什么?人性的观点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如果只以某一样具体行为来评价整体的人性善恶,那就是以偏概全。郑宇轩死在这样偏颇的观点之下,雷恒反应过来真相后,发觉自己又一次毁掉了方雨彤的人生。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他也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这时候在他心中真凶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亦是杀人犯之一,所以也懒得再隐藏什么指纹什么痕迹。
“然后你就来找我了,”谢轻非说,“你那天晚上找到我是因为你当时很无助,可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雷恒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粗哑地说:“这些人……都是我的仇人,我有充分的动机要他们的命。你的这些猜想不过是为不相信我会杀人找的托词,轻非,公正的警察不会袒护罪犯。”
“公正的警察也不会在不当警察之后就背叛本心。”谢轻非说完这句明显注意到雷恒睫毛颤了颤,“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比我更清楚。”
雷恒不为所动。
谢轻非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你还记得八年前我们还在派出所那会儿,有一次接到天宁公园的报案,说有对情侣要跳湖殉情吗?”
雷恒睁开眼,显然是记得的。
“那天处理完他们的事,我们还遇到了个只会说英语的小男孩,帮他救了只挂在树上下不来的三花猫。”
雷恒模模糊糊有了些印象:“那个小胖子?”
谢轻非说:“他现在不仅不胖,还能说很流利的中文了。”
雷恒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如果你是想通过这些记忆唤醒我的良知,还是算了吧。我已经是个杀人犯了,这个事实不会因为我从前帮过几个小孩子就改变。”
谢轻非把当日徐斯若和“雷恒”吃饭的监控画面调出来给他看,雷恒一见到画面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脸色就变了。
“你腿上没有佩戴假肢的痕迹,露台上的脚印不会是你留下的。”
“我……”
“知道这个男生是谁吗?”谢轻非没给他反驳的时间,“就是你嘴里那个小胖子。那天他和视频里这个男人提起了当年的事,你现在应该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吧?”
雷恒抿紧了唇,完全无法从视频中的男生身上找到当年的影子。名字……他当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视频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事实不会改变——所以你帮过的人不管隔多少年还是能反过来为你证明。雷恒,你总说好人没好报,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他记得你,我才有机会不让你蒙冤。”
雷恒胸口上下起伏着,他竭力平复了自己的呼吸,镇定过后,他轻描淡写道:“轻非,这能当证据吗?”
谢轻非捏紧了手机。
他和康卓是同卵双胞胎,DNA根本无法检查出不同,如果雷恒咬定自己是凶手,警方目前掌握的证据是没办法证明他无罪的,这也是不管谢轻非怎么说雷恒都不紧张的原因。
而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指纹,康卓并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指纹,反而是雷恒在去方雨彤家的时候故意没有佩戴手套接触了餐具。
“你别忘了,邓锦如还没死呢。”谢轻非深吸一口气,“先声路的仓库里有血迹,当时我还不理解凶手为什么要留下这点痕迹,现在想想应该也是你做的。你想提醒我邓锦如也被关在某个仓库里,出血量少,意味着人还活着。”
有个幸存者做人证,雷恒坐不住了:“不管怎么样,这事都是我干的,你也别再给我脸上贴金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谢轻非被他气笑了:“雷恒,你口口声声说只要我们的仇人死了痛苦就会消失,可死了这么多人之后你心里真的好过吗?你从来就不是个把仇恨看得很重的人,李慕那么对待你,你想的也不是等自己强大后报复回去,而是用你的强大来拯救更多的人。如果你的心真的够狠,大可以放任邓锦如去死,而不是现在来说什么自首。”
“我……”
“你是忘了我为什么躺在这儿了吗?DNA没法检出你和康卓的不同,你会的也都教给了他,可他会的东西你会吗?你现在造个炸弹出来我看看,我就满足你自首的愿望。”
雷恒无可反驳地哑了声。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两人齐齐看过去。
卫骋入目就是一床单的血,谢轻非触到他眼神的那一刻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藏到一半觉得这举动太怂了,又扭扭捏捏地伸了回来。
气氛一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卫骋看也没看雷恒,径直走到床边拉过谢轻非的手,确定没什么大事后蹙紧的眉头才松开,重新给针口消毒贴上新胶布。
谢轻非看他这一顿操作,干巴巴道:“你真专业。”
卫骋睨了她一眼,将水壶塞给她,什么也没说。
雷恒第一次见卫骋,但立马就判断出了这俩人的关系,然而气氛有点古怪,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打个水怎么去这么久啊。”谢轻非打破尴尬。
卫骋把沾血的床单也换了,总算开了口:“你手机关机了,你妈打给我问元旦回不回去吃饭。”
谢轻非看了眼手机,本来电量就已经告急,刚刚放完监控视频后就彻底成砖头了。
“你怎么说?”时间是有,但她这模样未必出得了远门。
卫骋:“忙,抽不出空,过年再回去。”
刚说完吕少辉他们也来了,一进门看到雷恒,席鸣手里头抛着玩儿的苹果差点掉地上。
谢轻非问道:“康卓人找到了吗?”
“啊,那个,还没有。”席鸣磕磕巴巴说道,“那这个是雷、雷警官?”
雷恒:“叫我雷恒就行,我早就不是什么警官了。”
“雷哥,”席鸣这人很上道,掏了个苹果给他,“你吃。”
大概是看见现在的席鸣想到了当年的谢轻非,雷恒鬼使神差地没拒绝。
谢轻非问道:“买这么多苹果干什么?”
“今天圣诞节。”吕少辉嘴里也正啃着一个,站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头还疼吗?”
他这一提,谢轻非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个病号了,软绵绵地倒在了枕头上,后知后觉地眩晕起来。
吕少辉扫了眼雷恒,清着嗓子道:“跟你说一小道消息,李慕给的名单被黄局交上去了,李广明被停职查办,省里督导组的同志过两天就到。”
总算听到个让人身心舒畅的好消息,谢轻非放松了许多,拽了拽卫骋的袖子:“我也想吃苹果。”
卫骋扯了下唇角:“你吃点猪肝吧。”
说完还是从席鸣那儿拿了个最红的去洗。
吕少辉抓了把头发,道:“那个,雷恒兄,你说你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们,多少兄弟还在外头找你呢。你看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你想跟谢队再聊聊?”
谢轻非道:“我没什么话要跟他说了,他口袋里有录音笔,你们自己回去听。”
雷恒意外地看向她。
“看什么?我还不知道你。”谢轻非疲惫地按住太阳穴,“等人找到再跟你算账。”
外面守着的警察要来搀扶雷恒,被他抬手制止了。他重新拿过自己的拐杖,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步一步迈向门口,并不比任何人矮。
人都走干净了,卫骋靠在床边削苹果,席鸣才反应过来谢轻非真的醒了,光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师尊我快担心死你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还有我哥,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我都怀疑你要再不醒过来他就……”
“吃吧,”卫骋一个眼风让席鸣闭了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谢轻非,“手可能会淤青几天,如果不舒服要跟护士说。”
说完又去洗手了。
谢轻非心想这人最近脾气怪好,难道真是被她吓到了?
不等她问,病房的门又被敲响,这回进来的是个生面孔。
女人,看着挺年轻,棉服敞着,跑得气喘吁吁,进了门一把将马尾甩到脑后,望着谢轻非撇下唇,带着哭腔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谢轻非笑得咳嗽:“没那么严重。你怎么来了?”
席鸣好奇道:“师尊,这位是?”
“成枫,我大学舍友。”谢轻非看了她一眼,问道,“督导组的?”
成枫睁大眼睛看她:“果然没事,脑子还是这么好使。”
她靠门上缓了会儿,才把“见老同学最后一面”的气儿给缓回来。走近打量了席鸣几眼,啧啧道:“你徒弟长挺帅啊。”
席鸣被夸得脸红,刚要谦虚几句,身后洗手间传来脚步声,然后他就看到刚刚还夸他帅的人目不转睛地盯向他后方。
卫骋擦掉手上的水,疑惑地对上这个陌生女人的眼神。
成枫凝望他片刻,“嘶”了一声:“我好像见过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