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接旨——”
青天白日里, 明黄的一道诏书展开,底下跪着李崇玄,和他一干的部下及长关所有有官职的臣子。
“臣李崇玄, 跪迎圣训!”
阿姀随便套了身马泽端副官的袍服,以手抵额,静静地等待着。
怀先生说得果然没错,第二日一早,便有都城特使光临的消息, 传到了城中每一处街巷。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为何,但这先声夺人的一招,着实精妙。
若是真有不利的旨意, 也没办法除掉特使, 毕竟全城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此时坐镇长关的李崇玄和马泽端。
不过来人,倒是出乎阿姀的意料。
官服官帽加持之下,立于城门前的,正是许久不曾相见的中书侍郎, 吕中庭。
“朕,龙体抱恙多日,惟闻西北境前两方陈兵, 不日恐有兵戈之险。我大崇此年来, 天灾不断, 国库微薄,战力恐不足支撑与游北斡旋。则令车马将军李崇玄停冰避战,开城议和。兵符一应上交宣旨使, 若有延误, 阵前吕中庭代朕立行军法处置, 钦此。”
开城议和吗?不过将献降硕德如此婉转动听罢了。
阿姀心中讥讽,却跪得端正,不由认真审视面前这位吕侍郎来。
听说,自新帝沈琢病重,政务全权交由金峰打理,他凭借金昭仪腹中的龙子,做了大崇建朝百年来,突破祖制的第一位“国相”。
吕侍郎奉承金峰,又升了官,如今已盖过了他即将致仕的老师严同均,做了中书令。严同均据称一怒之下终日称病,也不再上朝了。
短短一月之内,朝局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日崇安殿前,他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此时此地宣的这道旨,却让她看不透这个人来。
吕中庭若是奸臣,当日崇安殿前提出要保她逃走,便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反而惊险缠身。
可他若是忠臣,还能改投金峰,任凭这种丧权辱国的旨意,盖下中书的印,再由他亲自宣而告之。那吕中庭,又是安的什么心呢。
李崇玄跪在地上,甲胄被骄阳一照,折射着凛凛寒芒。他久久未出声,窜上背脊的寒凉,始终让他对方才的旨意不敢置信。
新帝的意思,竟然是要降。
游北人占了上风,必然不可能只要些辎重粮草,金银财物。兵权也要被缴,原州的下场就是被割让给游北,做这些蛮子的奴隶。
这口气,怎能忍下。
“李将军。”吕中庭笑着,仔细地卷好了诏书,伸手到李崇玄面前,“接旨吧。”
“中书令大人。”李崇玄冷冷开口,“敢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金相的意思?”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簌簌低语起来。
好大胆的一句话。阿姀不动声色地在马泽端之后,也不想被吕中庭认出来。李崇玄果然是武将出身,这样快言快语。
好在今日来的是吕中庭,若是金峰的家臣,只怕要当场治他的罪了。
对方并未贸然因此发难,而是捋了捋袖子,端的是一派君子风范,上前亲自扶起了李崇玄。
“将军何必如此。陛下信任金相,亲封为国相爱那个,陛下的意思不就是金相的意思,皆是同理啊。”吕中庭温言好语,手上功夫却利落,诏书已经塞进了李崇玄手中。
阿姀看得扬眉,好功法啊。
只是下一瞬,那君子的一双眼,便投在了她身上。
阿姀一怔,方想低头,又记起自己贴了假鬓鬚,如今俨然是男子做派,才缓缓放心下来。
此刻遇故人,也并不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呢。
“兵符之事却不着急,将军与本官,尚可徐徐图之。不知,可有地供各位一叙啊?”吕中庭不再管挣扎思索中的李崇玄,而是将话头转给了一边的马泽端。
来接旨的人,在李崇玄身后的,并列跪着三人。两人是甲胄加身,看来是李崇玄的副将罢了。唯有一人单衣素袍,去冠戴孝。
吕中庭在来的路上,听闻长关有一主簿马泽端,善算账经营。如今长关并无主官,想来他这个主簿,算是暂令大权的了。
无论是看身位还是看衣着,眼前此人,定是马泽端无疑了。
“马主簿,借一步说话。”
阿姀松了口气,刚想拎着衣袍站起来顺势遛了,吕中庭忽然矫健地回身,笑眼盈盈地,“这位腰上系着算盘的,呃,副官也跟着一起来吧,我等年纪大了,恐怕眼花大不了算盘啦!”
阿姀:“……”
就这么容易看穿?
桌是临时搬了酒楼的一张八仙桌,屋子是马泽端在长关县衙临时为李崇玄辟出来的一间厢房。
县衙长期无人居住,是以一应家具,除了这张桌子,还有不少是马泽端在自家客房搬来补上的。
阿姀抱着手臂,坐在八仙桌后面,屏风边上的圆凳,一点好脸色也没留。
剩下几人,包括李崇玄的两个副将,连同马泽端真正的副官,皆是踌躇地列坐在吕中庭两侧。
而中书令大人自上了茶,挥退了小厮,径自悠闲地亲自烹煮,像是眼下这棘手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似的。
“吕大人,我驻守原州二十年。如今让我丢兵弃甲,灰溜溜和蛮子议和,我宁愿战死,也不愿这么窝囊!”李崇玄摆摆手挪开半边身子,正隐去了他愁容满面的脸。
吕中庭叹了叹气。
“这天下,是姓沈的。也只有姓沈的,才有权决定,江山是留,还是去。将军忠心不假,但切莫僭越了。”
这话。
阿姀余光瞄着吕中庭,怎么听,都像是说给她听的。
“再说。”吕中庭徐徐道来,“如今游北驻军城外,即便是战死,能救原州一时,救不了西北乃至大崇全境一世。我朝怠于练兵,非一时之弊病了。除了原州与恪州,便是虎视眈眈盯着都城想谋反的蜀中。若北境损失惨重,那陛下还能指望谁呢。”
一席话毕,再没有人出声。寂静的室内,惟茶盏之中腾腾升起热气。本该鲜活的人,却都死气沉沉。
他的话看似合理,又避重就轻。
原州营也不是李崇玄的私兵,削兵权的旨意一到,大营就不能再听李崇玄指挥。
若这缺德的主意是金峰出的,那说明他与游北人勾结,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阿姀自觉本非池中物,也从未留意朝堂。直到眼下发现,金峰这种人如蛀虫一般蛀空了大半个大崇,才相信了怀乘白昨夜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游历四方,只是消散了青云万里的志。可当初求学苦读,想见盛世太平,安居乐业的心,还在促使他上下求索。
阿姀从前想着,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没有经世之才也不是将帅之主。若是有人揭竿而起,要推翻这暴政,大不了多捐些金银,也算是推波助澜。
所以她一直有经商的念头。
可如今再回首却发现,无论是吕中庭,还是怀乘白的话,都在提醒她一个至关重要的症结,那就是她的身份。
凡事皆需师出有名,才算顺应人心,顺应天理,也会容易得多。
想来蜀中王宣兵强马壮,辎重丰厚,至今迟迟不反,也是在等一个天时吧。
阿姀轻笑了声,在一室的寂静中,如春雷乍响,将几个人惊得都看向她去。
始作俑者不疾不徐,慢慢摘下脸上作假的须髯,“不管是谁的意思,总是如今的情境,恐怕无法违抗了,将军领旨照办就是了。”
吕中庭一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忙行礼,“原来是殿下啊!许久不见,殿下玉体金安。”
“托大人的福。”阿姀弯着唇,“大约就快要没得安生了。”
李崇玄那愁云惨淡的眉间又皱成川字,本就麻烦一大堆,此时见这两人的架势,只怕又要雪上加霜。
屋中唯有两个副将一个副官,从始至终蒙在鼓里,尚不得知这位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
“李将军,马主簿,两位尽快准备,将兵符与军中账册,以及库门钥匙都交予本官,待本官与殿下叙过话,立刻便要回都复命了。”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也让每个人都听得懂。无论是圣旨上的玉口金言,还是眼前要单独说话,都不是其他人能左右的了。
几人算是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去,阿姀一展衣袍,在吕中庭面前坐下。
“你们男子这衣袍,瞧着也是如此麻烦啊。”阿姀一面拾掇外袍的衣摆,一面埋怨着。
“不想殿下您,还好这一出啊。”吕中庭意味深长,就仿佛扮男装是什么怪癖一般。
“这不是知道吕大人要来,才精心装扮如此的。”阿姀亦不遑多让。
斗嘴的话,自然勾不起吕中庭的兴趣。他也知道,公主这是仍对他起疑,毕竟他如今做的,也多是混账事。
吕中庭添了杯茶,双手递着,放在了阿姀面前。
这是他的退让。
如今时不我待,但他是文臣出身,有一丝机会保全名节,还是想不遗余力地试一试。
“殿下,数月之前,崇安殿中,臣之所言,烦请殿下再细细考虑一番。”
“不必考虑了。”阿姀答得快,端起这杯茶,杯壁还烫手,慢慢吹了吹,才一饮而尽。
不过是一杯茶,却喝出了烈酒的意味来。
吕中庭抬眼望去,公主身着朴素的官袍,灰白色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光彩卓绝。
年轻的容貌姣好绰约,像极了已故的陈皇后,却看不出一点从沈氏骨子里散发而出的衰颓。
“吕大人要几时返回,本宫自与你同路便是。”
(本章完)
作者说:宝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