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玄负手立在厢房门口, 北望去,天色清朗温暖,鸟鸣荫长。
没多久, 吕中庭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阿姀紧随其后,叫住了李崇玄。
“将军留步,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阿姀紧握住李崇玄的臂甲,坚硬硌手,“这次, 怕是真得委屈你一回,领个奉职愚忠的名声了。”
事出从权,长话短说, 一番口干舌燥之下, 总算是将这事说得一半明白了。
剩下那一半的不明白,是隐去了内宫当下的情况。
以李崇玄的身份地位,放眼而去解释到朝局形势,基本也就够用了。
阿姀看他呆愣的神色,心道这遭事也着实荒唐。好不容易从都城跑出去, 又假意被抓回去。想方设法再次逃跑,如今刚过了不久的舒坦日子,又要回去了。
赶着回去马府请辞的这一路上, 李崇玄最后的那句疑问一直在阿姀脑中盘旋。
“若是此番不成呢?那边关的将士将如何, 边关的百姓又将如何?”
怀乘白与吕中庭的政见不同。前者希望的是改朝换代, 另立明君。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却不是个一时半会能办到的,找个两条腿的人倒是更容易。
而吕中庭的意思, 一直是废了沈琢, 或是等他死了, 由阿姀来继位。即便是心无此意,又或是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都无所谓,反正有他们这些臣子。届时清除了奸佞,广开言路任人唯贤,总是有出路的。
再为公主选一位人品贵重的夫婿,诞下子嗣立为太子,或是让她禅位,都是便宜。
好想法,真是荒谬至极。原来当初提出想让她为女帝,那一番慷慨陈词,也并不是单纯觉得她有多仁德明理,而是因她是这皇室最后一个血脉。
吕中庭的脑袋,比平江发大水却冲了骛岭,更让她发笑。
若如他所想,那她将不仅是个傀儡帝王,还是个生下太子的器皿。
她崔姀甘愿做平头百姓,甘愿一辈子无富无贵,哪怕孤独老死,也要随心所欲,作为人而死,而不是成为任人摆布的物件。
何况吕中庭话里话外,似乎对衡沚有所忌惮,那就更不必商量了。
可再一细想,阿姀突然觉着,这种这两人想法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但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还不是时候。
今日是马家的老爷子停灵的最后一日,明日便要出殡下葬。阿姀回到马府,正在府门前,看到郑大与管事的几人,正在商谈明日丧仪的流程。
“掌柜娘子回来了。”郑大丢下手头的图纸,几步走过来,“可是一切顺利?”
顺利?
阿姀叹了口气,微风拂面,卸了官帽后来不及梳理的几缕碎发,随之在脸颊两侧摇曳。
眉宇间平整,细长的眉梢浓淡相宜,为一双杏眼添色。
虽素服素面,亦不改春山之色。
“不但不顺利,还出了新的岔子,我要随宣旨使,去都城一趟。”阿姀将郑大拽到一旁粉墙下,才简短地道来,“云鲤我得带走,明日出殡之后,赵夫人自会带管家来与你算账。”
她从袖间拿出一个四方的小小章子,“这是铺子里的章子,你办事我放心。结束之后,只怕是一时间不能原路返回了,清县已经被游北人占了。你带着剩下的人向南,走平州,去咱们平州分铺先待一阵。”
郑大点了点头,接过章子同几样文书。
“若是没开战了,你们就回恪州去。”阿姀想着,又道,“即便是从平州传信回去,也要注意些,如今不太平,不能叫人抓住把柄扣了人。”
郑大是个很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妥帖地收了东西,才问,“今晨您走后不久,与您相熟的那位怀先生便率先启程离开了,给您留下口信,说您此去定不会势单力薄,让您静候他的佳音。”
“怀先生走了?”阿姀一怔,才重逢不久,还未好好叙话,他竟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说是来吊唁,连丧礼都没陪完,人就走了。
这兵荒马乱,四方盘踞,他又能去哪儿?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游北人虽在城门前五十里驻兵不前,但他们的斥候日日监察城内进出。”门口出来几个人,阿姀顿了顿,又低声了些,“宣旨使不能明着多带一人离开,我和云鲤明日会随出殡队伍混出去,届时他们自会接应。”
“如若。”挣扎了许久,阿姀还是提了一句,“如若你要送信回恪州,就如实告诉你东家公,说我去了都城便好。”
郑大看着她犹豫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由她走了。
怀乘白扮做赤脚道士,硬是选了最近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从马府借了一杆白幡,从清县直奔恪州。
阿姀是在马车上,才听云鲤说及此事的。
“怀先生不愧是娘子的授业恩师,真是个顶顶有主意的人。”云鲤执着水注,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阿姀,“府中的赵夫人与我光是听他说,便就心惊肉跳的呢!”
阿姀身着白衣,端着盏子直捶腰。
白天出殡,她一路哭得很是卖力,是以那些北蛮子根本瞧不出来,这长长的队伍里头,哭得双眼肿成桃子一般我见犹怜的女子,竟是由此借道回都得宣城公主。
这也本是阿姀的老本行,做起来不费什么力。只是连着几日休息不好,再猛哭一遭,脑子都有些嗡嗡响。
“我们便去山脚下的道观里,临时买了一身人家的旧道袍,我为怀先生改梳了发髻,瞧着就真像是奉师父仙去的道长真人一般。”
阿姀看她讲得绘声绘色,不由赞许,“你乔装的本事我是很服的。从前在恪州私宅,便是你为我改了妆,骗过了薛平,可当真是妙手。”
男女之间,又是主臣之间,同乘一车对吕中庭这样的儒生来说,实在有所不妥。
离开清县之后,便离开了游北人的监视范围。吕中庭自觉地避下了车,到了原州的成邺时,又重新雇了辆车,一前一后,给了阿姀和云鲤独自说话的方便。
连夜赶路,还要时刻紧绷精神,阿姀早就疲乏不堪。现下刚过了原州界,便倚靠在车壁上,将体统仪态全都抛诸脑后。
“北蛮子是不懂还爱怪力乱神的典范。尤其是对中原道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姀半阖了眼,笑道,“怀先生还真学过画符,若是清县的游北人拦住他,只消当场画一张,再故作严肃地说几句无量天尊,只怕他们就要吓得赶快怀先生通关了。”
云鲤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当真像银铃一般,阿姀听着就心中畅快。
“对了。”阿姀突然想起来,问,“怀先生去恪州,是去做什么,他有提过吗?”
这倒是问住云鲤了。
她略作思索,摇了摇头,鬓上簪的一柄素钗,细碎的流苏坠子也跟着轻轻地晃,“这……怀先生却没说,他只说来日您一定有事要忙,是去助你的。”
助我。
阿姀细细呢喃着这两个字,一头的雾水无人来解。
“娘子睡会儿吧,只怕到了平州官驿,我们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呢。”云鲤掏出一条薄毯来,披在阿姀身上。
索性抬手摘了钗环,散下头发来,其余的事,都留着明日再想不迟。
“那好云鲤,你也眯一会儿,若是吕大人来叫,不必理会他。”
过了原州,远离了山,气候热得更明显了些。
三日之后,一行人终于车马劳顿到了平州官驿。吕中庭身领着皇命,沿路官员岂敢怠慢,直接包下官驿的二层,以供他们修整专用。
阿姀换上了细薄衣裙,桃花一样的颜色。一把青丝高高挽起,在头顶用一只玉钗束住,簪了几朵桃色的花,一点翠绿的细叶陪衬其下。加之几日来睡得很足,养好了精神,更是顾盼生辉,叫人注目。
堂中的驿丞特地候在门口,待吕中庭与他随侍的小厮拿了钥匙上楼去,刻意拦住了阿姀和云鲤。
一只手横在身前,阿姀不由侧目。
驿丞笑得恭敬,阿姀也不好率先发难。只待吕中庭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才退后了半步,审视着他。
“驿丞这是何意?”
驿丞连忙回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只是按照规矩,要中书令大人先行挑选住所,劳贵人稍候。”
说着,便引着阿姀到一旁的桌前坐下,令人上了茶,端了几盘点心果子,很是妥帖。
云鲤眼睛都瞧花了。这些点心样式精巧,色泽鲜嫩,只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增。茶盏也不同于恪州,薄胎轻瓷,梅子青的色泽,连茶托都做成了荷叶模样,栩栩如生。
她不安地看着阿姀,阿姀也同样觉得稀奇。
“这器具吃食的样色,即便是官驿,也不至于阔绰到如此境地吧?”阿姀看着驿丞,试探地问道,“若是尊卑官阶排序,中书令大人先选了上房,我不过是搭个车,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不先奉给他呢?”
驿丞陪着笑拱手,“贵人好眼力。这些吃食,自然是专供给您的。”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钥匙来,上头还用红绳坠着个石雕的貔貅,“二楼这间房朝阳,傍晚没有西晒,南北通透,是特意给贵人备着的,您请。”
稀奇。
阿姀盯着他,伸手接过了钥匙,细细验看了一番,也没看出些什么来。
“平州燥热,房中备有驱蚊的香囊,贵人夜半可支开窗乘凉。”
这话似有若无的,好像是在提点她什么似的。
一般的官驿,为防止半夜有贼人出没,都会提醒房客闭好门窗。即便是再燥热,她一女子的房间,岂能半夜特意开窗乘凉呢?
房内宽敞明亮,布置得极为雅致。除了厢房供房客就寝,还令辟了一间在外给守夜的人住。
云鲤在外间,早早便入了梦。
阿姀将窗开了半扇,早早吹灯,躺在了床上。
子时过半,夜阑人静,窗边果然有了动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