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片寂静, 阿姀在黑暗中盯着半开的窗户,从枕头下掏出一把砍刀来。
这便是在原州途中住店的那位掌柜所赠,刀有些沉, 阿姀双手端起来,慢慢从床边绕到墙壁处靠着。
一楼屋顶的瓦片响动了两声,不一会儿,衣服裹着风发出的声响,便一点点地靠近。
一个人影借着月光, 从窗口翻了进来。
阿姀看准时机,扬起手,便将砍刀刀背那一侧, 对准了人进来的片刻, 准确地劈了下去。
来人见刀光一闪,立刻侧身避开。
阿姀方想抬手再砍,手腕便忽然被握住,温热的掌心贴住她的腕侧,接着一道压低的声音传来。
“是我。”
阿姀睁大了眼。
屋里并未点灯, 借着几分月光相看,他的眉眼清晰分明,染着些许温情, 阿姀不由自主便松开了手。
衡沚眼疾手快, 在刀落地前伸手接住, 轻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他清减了许多。
十多日未见,差点将他当贼人收拾了,幸亏用了刀背, 险些见血。
“你怎么来了。”阿姀喃喃道。
她意识到这是第二次, 要去都城, 却不告而别,很有些心虚。心是乱的,人却贪慕温柔乡,难以自持地靠近,凑近衡沚怀中将他抱紧。
衡沚一莞尔,抚了抚阿姀的后背。
“想你了,便来见你。”
阿姀的簪子在动作间被她自己碰掉,一头长发倾斜而下,落在衡沚的手背上,生了痒意,他的手向下滑了寸余,落在了阿姀的腰上。
这是他小别重逢的妻。
“你怎会知晓我在平州?”阿姀在他耳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一是不想吵醒了云鲤,二是怕动静闹大了,吕中庭就在隔壁,不想他也知道衡沚今夜来过。
衡沚思量了片刻,恪州那一堆的糟心事,也不想与她提起,便随口玩笑着道,“我?我知晓的太多了。”
还卖关子?
阿姀打量着他,眼中写满了不信,“什么都知晓的明明是神仙吧?”
衡沚垂眼笑了下,移开话题,“今日的点心合胃口吗?”
阿姀便也懒得再计较方才的问题,“很好。不过召侯原来是早有所准备,专程来堵我的。”她扬起头来,弯着嘴角有些娇俏可爱。
“何止。”衡沚低头,忍不住吻着她的脸颊,“原本只是打算瞧你一眼就走,今日见娘子人若桃花,却忍不住要见一面,好做宽慰。”
嘴巴像抹了蜜似的,阿姀心道。
“还要连夜回去吗?”阿姀摩挲着他挂在衣带上的坠饰,语气不觉便落寞了些。
“还有很多事没处理,是我偷跑出来的。”
衡沚连骑了一日半的快马,才从恪州追赶上了他们的脚程。提前半日到了平州官驿,打点了驿丞给他的娘子换最好的吃食住处,只为见她一面。
但阿姀也一样。
如若他们两个都少了这些棘手的麻烦,这样的夜里,该是合寝一处,卧榻酣眠。
“再等等吧。”阿姀摸索到桌前,倒了杯水给他,“若是这次顺利,只怕不止是恪州与你我,以后的麻烦都能一网打尽了。”
杯中盛着月光,他亲自挑的茶盏,由她递了过来。
果然是白水。衡沚饮了一口,也没由来地觉得甘甜。
“怀先生到了恪州,因他愿意冒着危险不远千里而来,我才有机会抽身来见你。原州的事我也都知晓了。”如此,算是应答了阿姀最开始的那一个疑问。
阿姀听他这样说,想起在马宅的夜里,怀先生对她说的那些话。
“你不说到他,我还想不起来。”阿姀伸手,兴师问罪般点着衡沚的心口,“原来你与他早就相识,那游猎图还是他亲手所赠,我算是被你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果然,坦白这种事情,就是要赶早全都说个清楚。计划了这么久,还是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了。
衡沚将她的手握住,更放柔了声音,“好生冤枉,你我初识时那样的情景,这又是一幅所谓有天子气的画,我怎能没有防备之心。而之后的事一桩接一桩,我也来不及啊,娘子宽恕。”
计较这个也是无趣,阿姀思忖着他天亮要走,还是说到了正事上来。
“怀先生应当与你说了原州之事。我虽人在路上,但始终心里还在犹豫,并不想与皇权扯上关系。”阿姀按着他坐在榻上,眉心微蹙着,“都城里的人,心里都有一杆衡量利益的秤,最后的结局时好时坏,并没有人会真的替我考虑,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倒是娴熟地向后一仰,手肘撑着,将阿姀拉近了些。
“你有依靠。”衡沚看着她的眼睛,“我就是你的依靠,无论是什么结果,你都有我。恪州时至今日,也不能再隐忍下去了,这皇命迟早都是要抗的。若是你来废帝,我求之不得,肝脑涂地。”
废帝,这个词真的宣之于口的时候,阿姀才晓得了它沉甸甸的分量。
衡沚看出她的矛盾,起身来拥着她,“安心地去都城,做你想做的事,不出一月,我连人带兵,全都进都勤王。”
阿姀盯着他黑暗中,倒映着月光的眸子。虽然看不清,但以现在这个亲昵的距离,那里面一定有她的影子。
她变了,这是早就有所察觉的事。从前她不为任何人事所动,一心只想过自己的逍遥日子,除了做生意,再不干赔本的事。
如今为了一个昏君的死活,左思右想进退维谷。
衡沚也变了。
从前他最擅长明哲保身,除了恪州的事,恨不得天下倾覆都两耳不闻。而他如今却愿意冒着谋反的风险,陪她淌沈氏的浑水。
情之一字,似玲珑局般无解。
“我知道,我知道。”阿姀发觉自己的心口像烟火一样炸开,还留着滚烫的温度。“你与我并肩而立,我自然也不会令你入虎穴。从前我最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如今却又不得不过。”
她望着窗外,月明如水,高悬在夜幕,遍洒清辉。
“等一切都结束,我们去蜀中,去豫州,去江南。”衡沚细细抚摸她的长发,好似这样就能为她扫去烦恼一般,“去你想去的任何一处,山水之间,定有栖身之处。”
蜀中向来是文人墨客心中所爱,更有人曾言不见蜀中之山川江水,虽死有憾。
可蜀中早已是王宣的势力盘踞之地,若想畅通无阻,又是一场硬仗。
“天呐,我就是操心的命。”阿姀十分受不了自己,认命地向后一躺,人栽进被子里,闭上了双眼。
只是手还拽着衡沚的衣袖。
“有件事问你。”衡沚随着她的步子向前走着,说道,“刚砍我的刀,是哪儿来的?”
想起刚才的场景,阿姀有些难为情的摸了摸耳垂,“啊,是在原州的时候,住店的掌柜送的,看着是个好东西。”
衡沚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阿姀连忙问。
衡沚只略微一摸那刀柄的做工,便猜了个差不离,“你大概也听说了,不久前,袁呈信来恪州投军,我许他官复原职。只是,却是空手来的,说,自己的刀在路上随手送给了个小娘子防身用。”
有这么巧合的事?
阿姀张着口,“他竟然是个将军?那我将刀还他吧?”
衡沚摇了摇头,“既送你,便收着防身吧。我让他去府里的库房挑了别的。”
那倒是好。府库里那些兵器阿姀也看过,不说多么名贵,也都是顶好的东西,便放下心来。
“上次在宫里,我们也是这样仓促地见,你再天亮时走。”回想起来,恍如昨日。“陪我躺倒天亮吧,莫要疲惫赶路。”阿姀说。
有人盛情邀约,自然却之不恭。
阿姀提到宫里那夜,实在是荒唐。
去平叛虽并不算危险,但上了战场生死另算,全凭运气而。那时与她分别,做好了再也不见的打算,让那点情绪冲昏了头,该做的不该做的,折腾自己也折腾她。
这样的事再来几遭,只怕是折寿。
衡沚在阿姀身边躺下,侧着头看她。
她脸颊的轮廓,像是秀丽的骛岭山脉,鼻尖和唇峰,翘起的弧度都好看。白日里他在对面的酒楼里看着她,在半扇珠帘之后,隐隐迢迢。
忍不住翻身过去,抵着她的额头,说些不正经的色气话,“亲一下,好不好。”
他低下来的时候,阿姀忍不住环住他的脖颈,心中笑道,亲都亲了,还请示什么,简直先兵后礼。
像渴水的人初尝甘露,越陷越深。
阿姀脑中昏昏沉沉,失手挑散了床帐,再从衡沚结实的背往上摸,落在他颈侧,手掌摩挲着他锁骨的位置,衣领处的裁缝将手蹭得很痒,一阵酥麻的无力感从尾椎骨猛地向头脑冲去,意识不明。
她的耳朵尖烧起一片云霞,偏衡沚伸手垫着,随着亲吻的动作一下一下地碰。
床帐敛去了明亮月光,暗室之中,只能看得到彼此一个模糊的影子。
阿姀想说仰着脸肩颈酸,换个姿势,可出口的话化作嘤咛软语,曲不成调。一句话字字都乱,活像是在求欢。
她残存的清明,都在批判方才这过分的举止。
不像话,简直不像话,屋外还有云鲤在呢。
衡沚被她叫得一震,而后身体沉了沉完全将她覆住,轻声制止道,“好阿姀,再这样,天亮便来不及走了。”
音色已不复方才清亮,可见是隐忍着,不能再浇油了。
阿姀干脆将一切念头抛下,沉湎其中。
人生不过贪嗔痴爱憎恶,红尘,皆在一念之间。
天色渐渐泛起亮来时,衡沚走了。
其实阿姀也没睡着,又或许是说,衡沚就躺在她身边,也根本不可能睡得着。
分别的时候,说什么都显得逊色,不如不说。
那扇窗子被衡沚轻轻阖上了,阿姀散着长发,静静地坐在房中。
不过一个月,阿姀在心里,如是安慰着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