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滑雪是一种冒险。
爱也同样。
喜欢她, 看清她,爱上她——让她也爱上自己。
她的第一个暗恋对象殷慎言算什么?如果殷慎言当真适合她,她后来也不会同叶熙京谈恋爱;
她的初恋叶熙京算什么?如果两人真的相配, 那她也不会同叶熙京提出分手。
叶洗砚想, 她年纪还小, 很多事情上看得不太清楚;他总不能要求她事事都处理得完美, 这样太苛刻,也太苛责;这个世界上, 难道有人能从未做过错事?
更何况,她做的并不是什么错事——只是二选一罢了,只是没有按照他的意愿选择全心全意读书罢了。
没什么错与对。
叶洗砚冷静下来审视这段关系,思考她为何不肯去读书,难道她真的不想读么?
显然不是。
她缺乏安全感,对物质有强烈的需求。
这都不是她的错。
是她父母的问题。
叶洗砚无意去指责她的父亲母亲, 只是,将整个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一个刚成年不久、本该在学校中愉快读书的女孩子身上, 这样很不对,十分不对。
他看到过不少类似的报道,这样的孩子、少年有很多,重病的长辈,几乎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小孩子接受着学校和来自社会的救济, 一边努力读书一边兼职养家,养父母,甚至养弟弟妹妹;报道宣传中, 总会描述这孩子多么伟大、坚韧不拔,拍摄她/他接受好心人资助时的潸然泪下, 拍摄她/他讲述自己的悲惨生活、可怜简朴的家、辛苦的生活环境,好像必须要悲惨才能衬托出灵魂的高大。
这是叶洗砚很难接受的一点。
他更在意的是,那些镜头之中,孩子/受资助者的自尊。
这么多年了,叶洗砚一直在避免和受他资助的学生见面。
当相关负责人再次联系他、讲那些孩子对他非常感谢、想要同他见一面时,叶洗砚再度拒绝了。
“为什么呢?”相关负责人不理解,“这么多年,您一直以私人的名义进行资助;我们这边策划了一些活动——”
“不需要,”叶洗砚打断他,“谢谢。”
他不需要享受受资助者对他的感恩戴德,更不需要这些孩子怯生生的、用畏惧的目光看他;单方面的资助是不平等的事情,因为资助会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天然增加一层不平等——等等。
叶洗砚慢慢地坐起。
他冷静了。
是啊。
因为单方面的金钱资助,会让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平等。
电话中,负责人还在尝试劝他:“您为这个学校捐赠的图书馆已经完全对学生开放了,按照您的意愿,图书馆也向附近的村民开放免费借阅;已经有媒体注意到这个图书馆,想要联系采访——”
“替我拒绝吧,”叶洗砚说,“抱歉,我现在比较忙,这件事我不同意,谢谢你。”
他用左手端起加冰的酒,低头喝了一口,焦灼滚烫的心渐渐被安抚。
——是啊。
他怎么忽略了,岱兰拒绝他的那三十万,也是在拒绝他们之间关系的“不平等”。
她不想变成资助和被资助者的关系。
哪怕只是三十万。
哪怕她知道,这三十万对他来说,不值得丝毫一提。
她在意,所以这份钱的重量就很重,重到可以让一个女孩压力大到无法呼吸。
想通这点后,叶洗砚浅浅了解岱兰的家庭。
她的母亲动过大手术,很多工作都做不了;父亲下岗后就一直去工地做工,长期的压力和劳累,让他颅压高,压迫神经,导致视力也衰弱。
他不能去过多苛责这对可怜的父母,他们的确爱千岱兰,也把她教育得很好,只是无能为力,只是无能为力。
生病和贫困的确会让人变得无能无力。
叶洗砚无法因为对方客观上的无能为力,而从旁观的角度去苛责“无能”。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叶洗砚不再明晃晃地给她提供钱财,恰好运营部有个提案,和现在正渐渐冒出头的网购有关,希望能和已开设的淘宝店铺合作,网络售卖联名衣服产品,而非之前和JW的合作形式。JW的定价过高,不适合大部分手游产品目标用户。
叶洗砚同意了。
他不仅同意了,还在这件事上“徇私”,直接告诉那边的同事,他这边有已经决定好的合作伙伴。
没有人反驳他,在折鹤中,也就只有张楠能和他“辩驳”个来回。
这个人就是千岱兰。
叶洗砚不再充当她的导师,但他仍耐心地教她,如何做一个“甲方”,如何心安理得地同那些工厂老板打交道,如何对付这些老油条。其实这些人不需要他来做,等她自己摸滚打爬一段时间,吸取了足够的经验,受多了教训,她自己也能明白——可叶洗砚偏偏忍不住想帮她,不忍心看她再吃一遍成长的苦。
或许她已经承受过太多风雨,这些平地而起的飓风,叶洗砚想要替她挡挡。
之后的事情发展,也如他所想般顺利。
叶洗砚联系了舅舅叶卿年,请他联系业内经验丰富的医生为千岱兰的父亲诊治,减少颅压。
叶卿年看破不说破,只笑着问,两年内,是否能喝上叶洗砚的喜酒?
叶洗砚笑着摇头说未必。
岱兰还很年轻,她甚至还没到国家倡导结婚的年龄。
标语上不都写了么,晚婚晚育,幸福一生。
千岱兰很争气,店铺开得风生水起,成绩也出乎意料地好,学业,事业,她成功地做到了平衡——
但在之后,这个平衡,又再度被打破。
寒窗苦读得来的教育机会,她并不曾珍惜,所有校园活动,她都不去参加,周六周日也很少参加宿舍和班级的聚会,叶洗砚知道,她的精力几乎都在淘宝店上。她每天高强度冲浪,捕捉许多网红的爆火穿搭、同款,根据图片打版,做出网红同款,打着法律的擦边球开始售卖;她购置了许许多多的奢侈品,衣服,拆解,分析大牌制衣的版型,“借鉴”着做衣服。
时尚行业本身也是“借鉴”来“借鉴去”,消费者只会记得将某种元素发扬光大的人。Goyard先出了老花,先出了硬箱,也架不住现在大家一提“老花”“硬箱”,先想到的还是LV。
叶洗砚无意评价岱兰的店铺发家史,他只在意,千岱兰那么辛苦、熬夜苦读得到的高校教育机会,如今却又再次不珍惜。
她就是这样。
东西一旦到手了,那些热情也就减退了。
工作上如此,于爱一字上呢?
叶洗砚不能去多想。
他控制自己不去发散思维。
然而,欲壑难填。
叶洗砚成功等到千岱兰主动说出爱他,那个生病的深圳,他终于等到千岱兰主动从上海来找他,还送了他一片完美的法国梧桐叶,那绝对是叶洗砚见过的,最漂亮、完美、干净、清新的法国梧桐叶。
这片叶子后来被叶洗砚夹在书中,是一本《圣经》,他不是教徒,书也是为了了解游戏某个背景而去读。
但他很中意里面的那一句话,被他用来夹住法国梧桐叶的那一句。
「别惊动我爱的人,等他自己情愿。」
等她自己情愿。
和她的短暂几日同居,叶洗砚深刻地感受到《雅歌》中对爱的美妙赞颂,沙仑的玫瑰花,谷中的百合花。同千岱兰总有聊不完的话,她常常发呆,却又总会冷不丁地冒出很多灵巧的想法。
她思维跳脱,常常上一秒还在同他讨论某本书,下一秒,突然就切换了思路,提到另一个电影;这两者之间毫无关联,比叶熙京和殷慎言之间的联系还要淡薄。
叶洗砚喜欢这样的她。
他们常在清晨时做,天光未亮,晨光熹微,崭新的一天尚未起始,无论何时,被他弄醒的千岱兰都会紧紧地抱住他,将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他的脖颈,手也用力地抱着他,梦呓般地说着我爱你我好喜欢你我特别想得到你。
她每每这样提起,叶洗砚的心脏总会不自觉地软化、软化、再软化,直到软化成一滩水,像一只死去的水母,在海洋中自然解体,消融不见;
他时常会感觉到自己在爱中是渺小的,如一个刚得到光明的人,步入五彩斑斓、灿烂光辉的庞大世界;有时也感觉自己是庞大的,庞大到可以一口气将她吞入腹中,像一头虎鲸,将她藏进自己胃里,自由自在地载着她在浩瀚海洋中游弋。
而岱兰像一只小小的、完美的、精致的珍珠贝,她有着光泽无线的完美贝壳,宽容地将每一粒伤害她的沙砾紧紧包裹、打磨到光滑,直到裹成一颗漂亮、夺目、璀璨的珍珠。
当如此坚韧的的她在他怀抱里颤抖战栗到巅峰时,叶洗砚紧紧抱住她,听她不停地叫叶洗砚,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叫到他也忍不住心脏发颤身体也颤。
他想为她供给更多的养分,绝不再让她吞下沙砾,绝不再通过伤害来迫她产生珍贵的珍珠,绝不让她再度遭受苦楚,绝不再让她体验风雨和无助。
她可以共享他的物质,共享他的平台,共享他的……
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开开心心、好好地养好扇贝内的贝足,光鲜亮丽地茁长成长。
倘若继续如此,一帆风顺地发展下去,叶洗砚会邀请她见叶简荷,正式见他的妈妈;他计划年底去拜访千岱兰的父母,拜访她的家。现在她们搬家到杭州,这样很好,叶洗砚在杭州还有几处闲置的房产,可以邀请他们来住;他还想带千岱兰去他度过暴躁青春期的村落,在西湖旁边,悠然干净,空气都是生动的绿……
叶简荷先前的提醒,叶洗砚并非没放在心上。流言蜚语难以管控,唯独同千岱兰正式交往,拜访了双方父母,以结婚为目的地交往——
才能从源头上扼杀一切。
遗憾事事并不能遂人心愿。
遗憾叶洗砚意识到,他不能真的对殷慎言宽容,他也有无法忍受的欺骗。
高山滑雪是一种冒险。
爱也同样。
他随时可能在这场冒险中受到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