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宅的五层依旧静悄悄。
余温钧在他们来之前?,站在窗边等候良久。
风,吹过他的脸庞,余温钧看着?很远处的花园树影,周遭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触目所及都是他亲手挑选且符合他审美的物品,但又似乎什么都映照不进?这个人心里。
李决被人押着?,踏入他经常跟着?余温钧身后一起走入的奢侈套房。
玖伯开的门,他复杂且冷漠地看了?李诀一眼?。
余温钧让除了?余哲宁和?玖伯以外的其他人都在走廊等待。
*
地面?上铺着?一层塑料布,上面?搁着?李决两个行李箱。
重量都很轻,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道具,里面?装着?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品,没有任何贵重物品。
余哲宁将?堵到李决的过程说了?一遍。
这人极为?谨慎,自己好几次都以为?跟丢了?他,幸好在他玩金蝉脱壳时把李决带回?来。
余温钧拍了?拍余哲宁的肩膀,再转头?问李诀:“给哲宁今晚的行动打几分。”
李诀镇定地说:“七分吧。”
余温钧说:“他肯定在动手前?又先试着?和?你聊聊。”
“他很天真。”
余哲宁皱眉看着?他们,面?前?这两人交谈的氛围很轻松,就像他们平日普通的交谈。
有那么一个瞬间,余哲宁由衷觉得,自己被哥哥耍了?。
这段时间的跟踪,以及今晚的秘密抓捕,都是兄长和?他秘书联袂主导的一场荒唐戏。
然后,他听到李诀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
余温钧已经走到李决面?前?,两人眼?神对视一下?。
“鸳鸯和?鸭子。”哥哥吐出让他颇为?不解的话语,“我当时就已经感觉一些东西不对劲。但,我怀疑的对象确实是栾家。”
李诀刚要开口,余温钧突然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男人上半身根本没有前?倾,花衬衫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只是轻轻抬高。但李决戴着?的假发被这狠戾的一耳光甩到地面?,从耳根、脖子到脸颊处全?被扇红。
他整个人趔趄两下?站稳,硬是咬牙什么都没说。
怎么回?事?余哲宁惊呆了?。
兄长的真实性格里有极为?狠戾冰酷的一面?,远超他人想象,但是从小到大,余哲宁没见过余温钧扇人耳光。
暴力只是一个惩罚的工具,余温钧倒是不喜欢去践踏旁人的尊严。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哥”,但余温钧头?也没回?,一脚碾碎什么东西。咔嚓,清脆的一声。李诀总戴着?的林德伯格平光黑眼?镜,随着?刚刚那一耳光也从裤兜里落地。此刻,连镜片都被皮鞋碾压得粉碎,木地板表面?留下?了?细微伤痕。
余温钧对李诀淡淡地说:“站直了?。”
李决的脑袋被打得嗡嗡作响,不敢伸手捂脸,也无法抬头?对上余温钧的视线,便转过头?对余哲宁说:“对不住了?,你去年遭遇的那场车祸是我策划的。”
余哲宁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李诀承认还是一惊。
“我平常和?你也没有私仇吧?我哥这些年待你不薄吧?”余哲宁想到他出车祸的惊险时刻,和?这几个月骨折的诸多不便痛苦之处,忍不住上前?攥住李诀的T恤领口,
李诀再次说句对不住。
“这就是你
要逃走的理由?哥,你说句话。光说让我把李诀抓回?来,但什么都没解释!”
兄长沉默地在旁边插兜站着?。
虽然出手打了?李诀一记耳光,但他没有用全?力,更像是惊堂木落下?前?让罪犯不敢反抗的震慑动作。
余温钧转身坐回?沙发,静静地说::“李诀自己说说吧。”
李诀这才重新抬起头?:“其实,我也应该姓余。余哲宁,我也是你的哥哥。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几乎是爆炸性存在的消息,余哲宁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余温钧。
兄长轻微地摇了?摇头?。
余哲宁不由松了?一口气,下?一刻,目光中升起一股恨意。
如果说,余哲宁刚才面?对李诀坦白时,他的情绪仅仅是震惊不解中夹杂着?愤怒,因为?并不知道李诀和?余温钧之间还发生过节。
但黑眼?镜秘书的话,或者说是那句“我也是你的哥哥”也激怒了?余哲宁。
余龙飞深深地厌恶着?父亲和?他的新家庭,余哲宁是被余温钧带大的,他对自己母亲和?死去妹妹的印象都不太清晰,和?余承前?不太熟。
余哲宁性格里很淡漠的一部分会觉得,他不需要为?不熟的人动任何感情。
李诀居然说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算老几?
某一种几近羞辱的强烈情绪升起,余哲宁一把将?李诀掼在地上:“哦,既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该找余承前?那边儿去认亲,怎么就跑到我家?说谎也得有个限度!”
李诀趴在地面?喘息:“我妈原来是延边的一个小公务员,余承前?这个畜生看上她,她生下?我没多久后就病死了?,是我姥姥抚养我。你妈妈也知道我的存在,估计是要给丈夫遮掩吧,头?两年还给我们寄个几千块。直到有一个月,你妈再也不寄钱了?。听说那一年你妹妹病死了……”
余哲宁听到这里再蓄力地往李诀肚子上踹一脚。
这重重的一脚,几乎把肠子都踹断,血液和?唾液再度从李诀口鼻流出。
好一会抬起头?,李诀的眼?睛也像喷火一般浓浓地射出怨恨、恶毒和?不甘:“姥姥去世时,我才6岁,穷得只能跑去卖血,天天在马路上要饭,他妈的还被人贩子卖过两回?……你们这些蜜罐里泡大的少爷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凭什么,我也是余承前?的儿子!你以为?余温钧把我带回?来我就要感激他?那是他欠我的!这些年,我一直费尽——咳咳,咳咳咳。”
余哲宁向来鄙视余温钧和?余龙飞的某种作风,但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那么暴力的一面?,他再次铆足力气狠踹一脚。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哥救了?你。你却打算恩将?仇报?”
“对,”李诀怒吼着?,“自从知道我的身世那天开始,我就想一定要报仇……”
余温钧终于在不远处微微不耐烦地开口。
“够了?。我让李诀你解释,不是让你俩搁我眼?前?一起说相?声的。都消停一会。”
将?还要动手的余哲宁拽到身后,他走上前?,再度蹲下?身凝视着?李诀。
“首先把结论告诉你,我们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
在余温钧身后不发一言的玖伯走上前?,递过来牛皮信封。
余温钧没有交给李诀,而是先用牛皮信封在两人之间扇着?风。
李诀刚才被抽打到红肿的面?颊在这阵风凉爽了?不少,与此同时,余温钧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以为?,李诀你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都跟了?我工作那么多年,犯低级错误就算了?,最关键的事情上也迷迷糊糊。办事这样粗心大意,还想跟我斗?你凭什么?你是想逗我笑?吗?”
李诀微微色变:“什么?”
“你不是余承前?的儿子。”余温钧淡淡说,“你母亲怀孕的那年,我爸确实去过黑龙江省。但我当时在国外读夏令营,余承前?当时的护照不能私自出国,他借着?公?务出差特意多申请了?一天的假去亲自送我。按你的生日推算,他当时人不在国内。”
李诀目露嘲讽:“就凭你现在说……。”
脸颊被扇风的牛皮信封纸轻轻地拍了?一个耳光。
“我在回?忆自己的童年,没允许你插嘴。”余温钧继续说,“几千块抚养费确实是我母亲寄的。但我妈并不是替她丈夫遮掩,而是替亲弟弟给的。李诀,你是我舅舅的私生子,却不是我舅舅第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至于我妈为?什么给你寄钱?我不是她本人,思考来思考去,可能因为?你的生日和?龙飞只差个两三天,可能因为?她实在很可怜你母亲,可能她想替弟弟补偿你一些。只不过我妹妹去世,我妈跟着?病倒,北京这边也就没有人再管你了?。”
余温钧在独自清点母亲的历史银行账户的时候,知道了?便宜表弟的存在,他当时自顾不暇,又过了?段时间才找到这个孩子,
余温钧带着?随从,在肮脏小后巷子找到李诀时,李诀正被几个成年人拳打脚踢,似乎是偷了?赌场其他人的钱包,鲜血晕染了?他肮脏的衣服。
利索解决其他人后,余温钧蹲下?身要查看小男孩的伤势,李诀却猝不及防朝着?他的脸吐了?口带着?血的唾沫,咬牙切齿地说:“操你妈的!”
余温钧身前?的玖伯面?色一沉,忙把纸巾递过去,
只见半空中一道血光闪过,余温钧直接出拳打到李诀肝脏的位置,结结实实的份量,少年哪能承受得住,顿时又喷出一口血。刚刚倒地,对方一脚踩在他胸口,稍微使力,就能踩断他脆弱肋骨的力道。
李诀身体?不停颤抖,费力地抬起头?,灯光下?只看到那个其实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男人站在路灯下?。
灰色的制服,下?巴的线条延伸到脖颈,就像是一块岩石制成的人形雕塑。
那样洁净。那样高不可攀。
“想活久一点,还是早点死?”余温钧接过纸巾,他擦脸方式不是从上而下?,而是横着?抹掉的,“我换个说法,你想轻松地死还是痛苦死?”
……不都是没活路吗?
李诀想用脏手想推开胸口处余温钧的皮鞋,刚抬起胳膊,对方再度用力一踩,绝对有什么骨头?在里面?断了?。
他痛晕前?听到年轻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下?地狱后要记住第一件事——我讨厌脏小孩。”
后来,余温钧把李诀带回?家,养伤,给他改了?名,在他的房间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李诀的地狱”。
李诀心想,这男的脑子绝对有点问题。
余家那时候也奢华,但还没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改造过,家里佣人也少,李诀被安排到二楼。
他没怎么上过学?,从小受尽各种白眼?,可以说一直过着?社会最底层的生活。其他人看不起他,欺侮他,但李诀也绝对会奋力反击,他是暴力、欺骗和?偷窃的一把好手;但,李诀确实很忌惮余温钧。
这个年轻少爷从来不会轻易用言语威胁他,但是真动起手来,能折磨得李诀生不如死,他不停地想逃跑。
李诀最后一次逃跑是从四楼往下?爬,翻到了?二层,正好听到余温钧一边浇花一边和?玖伯聊天。
他们在聊自己。玖伯说:“那孩子野性太足。听墨姨说家里佣人都不敢给他收拾房间,他打碎了?很多东西……”
余温钧刚从国外出差回?来,他把铜壶水壶放下?来,漫不经心地说:“男孩子嘛,都淘气。”
玖伯说:“龙飞和?哲宁……这段时
间也很不适应他。不然让他住到外面?去?”
余温钧的侧脸廊下?花丛的阴影里,前?段话模糊不清,但后一句话很清楚:“……李诀,也是我弟弟。”
是表弟。
舅舅曾经在工作和?家庭信托的事上帮过余温钧的忙。但在余温钧的判断中,舅舅的存在是颗隐形炸弹,他贪心和?野心都大,手段狠,官运亨通,风流债滚滚如流,私生子和?私生女一大堆,这些年也越发狮子大开口地挟旧恩向自己索要回?报,是个很难应付的老骨头?。
余温钧观察过同辈表亲,没什么能堪当大任的角色,倒是每一任新舅妈都不是善茬。
“我承认,自己是想在舅舅那里安一枚棋子。但这个交易不亏。我打算扶持你让你把舅舅的那份企业份额并下?去,也算补偿你之前?的苦日子。毕竟,比起其他人,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以为?自己能获得你的信任。”
余温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把牛皮信封扔到李诀的头?上。
前?段时间,他查明李诀所做的一切,让玖伯拿着?李诀、余承前?和?舅舅的毛发和?血液在三家机构分别做了?亲子测试。
余哲宁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出声地听,此刻,他率先夺过来,等看到结果后愤怒地把纸张摔到李诀身上。
李诀面?无表情,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薄薄的一张纸都握不住。
少年李诀隐忍着?,他留在余家,他努力地学?习,他在余温钧身边工作,他假装尊敬余家的大少爷,但实际上,他认为?一开始就被自己布局了?。
他把余温钧看成复仇道路上的棋子,他是棋手,因为?余温钧才是他儿子里最出色也最厉害的一个,更是两个弟弟们的守护者,掌握着?家里财产大权。扳倒他,就等于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他绝对不比这些少爷公?子们差!
他要先把这一枚最重要的棋子毁了?,然后继续报复余承前?。势必要让余家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如果自己根本不是余承前?的儿子。如果,支撑他多年的信念是个假相?,他报仇的对象,一开始就错了?。
李诀的太阳穴突突作响,他想哭又想笑?,活着?还为?了?什么,这不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不!有一种可能,他眼?前?的亲子鉴定结果是余温钧伪造出来的,但李诀跟在余温钧身边工作多年,某种程度算是最了?解余温钧性格的人。余温钧会为?了?形势而低头?,也会面?不改色地说一些很场面?的话,但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他是不会造假的。
旁边的余哲宁眼?底布满血丝,盯着?李诀,几乎要把他盯穿。
玖伯说:“他可能还暗中得意过,自己的演技挺好。”
只有余温钧继续看着?他。
他没有嘲讽或发怒,只是说:“李诀,你是个优秀的人才。但我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欣赏你。这个世界上,不是解决困难面?对困难才叫能力,面?对诱惑不动摇是一种更罕见的能力。你具有这样的能力。而身为?你表哥和?前?老板,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跟我说?”
李诀的目光失去光泽,血,已经在他嘴唇上干涸成紫色。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多年,我虽然想报仇,但没有做过任何出卖你或转移资金的事,更没有和?他人勾结想动摇你地位。刚开始我恨你。到后面?,我……确实有点尊重你的,也没那么想报复余家,但——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否则我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活着?的意义!我想随便伤害你两个弟弟里的一个才策划车祸,我,并没有想要他们的命……余哲宁的脚受伤,你一说要查,我就知道真相?一定会被你查出来,所以才想跑……”
余温钧微微不耐烦地打断李诀的长篇大论。
“每个人都有很多借口去做一件蠢事。但我告诉你我的唯一原则,我会保护自己的家人。”他森然说,“这些日子,我一直拖着?没有处理你的事,刚开始是不确定你想要做什么。后来,我想一次性摸清你在我家和?我公?司里有没有同伙和?你个人账务问题。而现在,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接下?来把你交给哲宁,而我是真的对你很失望,李诀。”
最后这句话,让李诀颓然地倒在地面?。余温钧却不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