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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高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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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1-23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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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屿薇的爷爷奶奶是工作了一辈子再被学校返聘的老教师。

双职工,工作一辈子,返聘的重点高中的主课老师——这代表在小城市里,贺屿薇

算得上是中等家庭出身的孩子。

除了爷爷奶奶,贺屿薇没有见过任何?其他亲戚。

爷爷偶尔会站在楼道口和其他老教师聊会天,见到奶奶牵着贺屿薇的手回家,立刻以?“要给我家孙女回去做饭咯”告别。

过春节的时候,家里最为热闹的。学校领导和爷爷奶奶曾经教过的学生会上门拜年和送礼物,小贺屿薇也会兴奋但不安地躲在房间里,再被奶奶扯起来,小声地打招呼。

两个寡言老人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和同事,不和任何?他人往来。

任何?一个靠近贺家的人,都会有察觉他家最丑陋秘密的风险——贺老师家的独生子并?不像他们对外?宣称,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公职工作,工作太忙,小贺屿薇才?暂时被寄养到这里。

“我爸……每次喝醉酒后?会闹事,半夜闯进家扔东西、砸东西,还会打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都是老师,他们这一辈子是特?别要脸也特?别要强的人,宁愿死死捂着也不跟别人说。因为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也怕别人说,身为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孩子都教育不好。”她平静地说,“在我印象里,我爸被送过十?几次戒酒中心,有北京的,有青岛的,有大连的。每一次住半年,每一次至少花十?几万,是爷爷奶奶掏的钱。”

爷爷奶奶对这个儿子早就?心灰意冷,但是,他们无法拒绝——

“不给我钱,我就?把我女儿带走!”

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孩,是两个老人的灰暗人生里唯一的慰藉。

爷爷奶奶从小就?严苛地教育贺屿薇,要她学会积极、向?上和进取的态度,并?督促她好好学习。

他们也极其注重她的教育,给她报了很多大城市孩子兴趣班,但总是因为要赔爸爸因为酗酒闹事的费用,而无法延续后?期学习的高昂费用。

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小贺屿薇都处于担忧的状态。

她会期待某种奇遇,比如放学走在路上,会有一个漂亮女人叫住她,自?我介绍是妈妈,她会带自?己和爷爷奶奶远走高飞。

再后?来,贺屿薇连这件事都不期待了。她只希望平安。

*

“我的爷爷奶奶是因为一场火灾去世的。爷爷奶奶告诉警察是因为电器老化,老房子失火,不过,那把火其实?是我爸放的。”贺屿薇平静地说。

烧伤科病人住院时间长,手术次数多,医疗和后?期康复需要支出的费用大,需要反复地植皮。

医院也是讲究救治伤患的存活率。对年事已高且本身有基础病的老人,重点科室不太愿意做高风险的手术。

爷爷一直昏迷,奶奶在半夜里清醒过来了一小会,让护士离开,小声地告诉贺屿薇事故的真相。

“我们老贺家,一辈子教书育人,活得清清白白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他这样?的孽种。唉,我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但薇薇你还小,还有大好的前途,如果警察抓走你爸爸,你该怎么办啊?会给你留下亲属犯罪案底,你以?后?在社会上没法从事任何?正经职业了。”

奶奶的身上有一种埋进湿土里的朽核和腐肉味道,

贺屿薇无法触碰奶奶,只能紧紧地抓着床单,眼泪和鼻涕糊到少女的洁白纤细的脖子上。

“我和你爷爷,一直把钱存在你的银行卡里,”奶奶的嘴不停地动,水蒸汽凝结在呼吸器里,只听见她喘气?的声音,“千万不要管他了,要……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这里,忘记这一切……”

贺屿薇怔怔地听着,她想,何?其荒谬。

仅仅为了“怕给孙女从事公职工作留下直系亲属犯罪的案底”,两个老教师到死都咬定火灾不是儿子造成?的。而当时的警察也草草结案。

*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贺屿薇全程都没有哭,很长时间内,整个人是麻的。

她把爷爷奶奶的骨灰盒封印到曲奇饼干盒里,与此同时,她坐在台阶上,做出一个决定——她会杀死爸爸。

并?不是那种高中生在早间休息轻飘飘的“我会努力,我会考上重点大学,我会变成?亿万富翁”的空空愿景,贺屿薇当时思考问?题的角度像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

她想的是,“为了达成?目标,我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答案是,自己的全部。

这一生的自?由、前途、热情,身为人类的一切一切都可以干脆地舍弃。无论如何?,她都势必要亲手杀死爸爸,亲自替爷爷奶奶报仇。

半夜时分,贺屿薇睡不着,她翻着爷爷奶奶留下的英文字典,坐在墙面焦黑、空无一物的家里发呆,只听见门锁轻微地响动。

爷爷奶奶住院期间从未现身出来探望,一直失踪的爸爸走回来。

他外?表居然还很整洁,理了头,穿着新衣服,但浑身酒气?。

爸爸先为爷爷奶奶的去世假惺惺地痛哭了好一会,在他们的遗照前磕头,摇摇摆摆地凑过来,跟女儿打招呼,问?家里的钱在哪里。

贺屿薇早就?不记得她回答了什么,就?记得爸爸一路拖着自?己的胳膊,把她拉到街边的atm机前,逼她输密码。

贺屿薇乖顺地遵从,宽松的卫衣上衣里藏有一把从超市买来的尖锐肉刀。

但还没等她掏出来,爸爸突然之间就?躺倒在路中央。他,中风了。

“我当时就?感觉……自?己太幸运了!”

贺屿薇说到这里,像是在稀薄的高原里用力的吸氧,长长停顿,再舒出来:“你能相信吗,我当时是真的真的感觉这一辈子积攒的所有运气?都用在那一刻!”

她睁大眼睛看?着余温钧,似乎要让他体会到自?己的喜悦。

夜色中,余温钧的轮廓深邃,上眼睑形成?薄薄的一条褶,他的西装搭在胳膊上,依旧穿着花衬衫,看?起来比往常更难以?琢磨。

余温钧只是沉默地听。

“要直接杀死他吗?我可以?,但,还这不够。凭什么要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让他舒舒服服地死?这未免太便宜他了。爷爷奶奶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那么痛苦那么孤独。我要让他体会到相同的恐惧,我要他清醒的,一点点的死。何?况,如果现在杀了他,我会被送到公安局,辜负奶奶为我前途着想的心意。他害死了爷爷奶奶,我要让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痛苦和后?悔。”

少女静静地站在半夜漆黑的巷道,从容地发了好长一会的呆,再次决定后?半辈子的活法。

她先把父亲送到急救室,以?照顾父亲的理由选择从高中退学,与此同时,她把卡内所有钱都取出来,再从医院里把瘫痪的父亲接出来。

*

她带着瘫痪的父亲,住进一座海边的荒村。

这是贺屿薇精心考察过的绝佳地点,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狱。也是她为罪人挑选的坟墓,放火烧掉房子,处理尸体也方便一点。

刚住进荒屋,外?面下起大暴雨。

连续三天的雨水加狂风,湿漉漉的,冷冰冰的,满世界漏风漏水,没有办法点火。

贺屿薇便再次举起刀,刀尖触碰到父亲湿润的喉咙,明明想要用力往里压,先颤抖的是她的手。

人类,其实?是无法轻易地伤害他人。

明明决定杀死父亲,但是当爸爸彻底地瘫痪在床,贺屿薇又发现她无法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痛下杀手。纵然,她对他抱着极端的仇恨和愤怒。

几次犹豫,最终只能无奈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照顾他。

她选择囚禁着父亲。

少量的食物和药,不给他酒和自?由,任他每日都在破口大骂和哭声哀求,贺屿薇根本不理睬他,关上耳朵关上眼睛,一言不发地执行着“看?守者”的职责。

在海边破旧不堪且条件极为艰苦的屋子里,少女化身为冷漠沉默的狱

卒。

每一天,她都痛快看?着父亲变得更虚弱,变得更失去意志,变得逐渐衰弱并?逐步地走向?死亡。她只说一句话:“你要对爷爷奶奶道歉。”

与此同时,贺屿薇也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深深地彻底困住了。

她把大部分能量维持在心智不要陷入崩溃上,失去探索外?界的任何?渴望。活着挺好,死掉也无所谓,不想计划以?后?。

#

“在照顾我爸的时候,我曾跟自?己发过一个毒誓,这辈子要滴酒不沾。”

余温钧终于低沉开口:“但,你偶尔会想喝酒。”

“对,想要喝……我内心的某个部分好想好想好想喝酒,我其实?想活成?我爸一样?,每天只需要醉醺醺而毫无内疚地活着。和我爸一起生活到后?期,我居然开始能理解他。我也觉得,啊,生活好累好无聊,和别人说话都令人疲倦,能在世界上找到彻底麻痹自?己的东西真好,因为麻痹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到现在为止,我偶尔也在克制着想喝酒的欲望。”

余温钧凝视她的额头。

讲述这些话,贺屿薇的口气?依旧平稳,但头发已经被汗水彻底浸湿,就?像寒枝露水,摇摇欲坠。

他刚要伸出手触碰,贺屿薇却如惊弓之鸟般往后?退,她微微皱起眉,神情露出厌恶和抗拒:“不要!不要碰我,求你现在千万不要碰我!”

余温钧眸子一沉,在表面上却又从容地收回手。

“最初以?为,我爸熬不了几个月。但没想到他能活那么久。”贺屿薇像是沉浸在噩梦里,胆怯又迷茫地说,“越到后?来,他的神志就?越模糊,最后?变得像个小婴儿。眼睛特?别纯真,只会对着我笑。我一边恨他一边又忍不住想照顾他。因为我……太寂寞了。在那个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我虐待他,又变得像养宠物一样?养着他。不过最后?,他在我面前咽气?了。我只感到百分百的解脱。爸爸死了,我活在世界上的使命也结束了。”

漫长的沉默中,贺屿薇再用冷冰冰的声音说:“我,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纯洁无辜的小女孩。住到你家后?,我感觉又活过来一点。原本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想要,但你告诉我,我的心是属于自?己的。嗯,我已经不需要尊严和原则,只剩下一点点的心。我也只想百分百地主宰自?己的心,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有一点‘喜欢’我,请让我一个人待着,行吗?”

他们坐在大巴上对望。

余温钧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恼火,他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你每次把我随口说的话都记得挺牢。”

她一愣:“嗯……嗯,是啊。你不是说我像《基督山伯爵》里的主角。这些日子,我一口气?看?完了那本书……”

“可以?了。”余温钧却微微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我已经了解完主要情况。而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地听我说。好吗?”

余温钧不顾她的退缩,把胳膊搭在她椅背后?方,面对面地看?着她。

“你父亲的死亡原因,就?是瘫痪引发的后?遗症。就?像你爷爷奶奶的死因,就?是火灾。这是任何?人能在法律文件里能查到的白纸黑字资料。这两件事的调查结果就?摆在这里,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他以?笃定冷静的口吻说,“以?我的角度来看?,你对你爸爸的处理方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是一个很有志气?的女孩子,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如果把刚刚的故事讲给其他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听完后?绝对都会选择站在你这边。不仅仅如此,他们都会站出来保护你。”

贺屿薇情不自?禁地说:“才?没有这回事……”

“薇薇,你是值得的。”

“那,为什么都没人来主动帮过我?”贺屿薇孩子气?地追问?。

“就?是说啊,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余温钧微微皱着眉,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沉思样?子。

“当薇薇你把这些事告诉我,我想的是,如果我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我不会罢休。薇薇受到一点危险,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凶手。除了我,世界上还存在其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保护你的人。而有我们这些人,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配得上。”

明知道这是安慰,她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了。

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

她总觉得,自?己是孤独罪人。

从出生起就?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如果自?己没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他们也许就?不用忍受醉酒的儿子上门勒索。爷爷奶奶的遗言是让她开展新生活,但她却以?杀死父亲为存活目标。即使替爷爷奶奶报仇,她也害死和他们的儿子,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吧,她一直是世界道德伦理所遗弃的局外?人。

余温钧柔声说: “你已经被原谅了。你能原谅自?己吗?”

眼泪静静地在风中后?扬,有什么很浑浊的黑暗东西,孤独、恐惧、无奈和悔恨,和一些曾让她想放声尖叫痛哭跳海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正在从身体的最深处,淌流出来。

“你是安全的。完全不需要隐藏自?己。”余温钧用手指刮着她颊边掉落的眼泪,“我以?后?会好好宠着你的,嗯?”

贺屿薇闭上眼感受他的温暖。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内心又萌生起熟悉的戒备和抗拒,而仅仅这么一个微微退缩的举动,他立刻察觉。

“不准逃。”

余温钧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轻轻一甩,贺屿薇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彻底跌进他的怀里,她的手隔着花衬衫按在他结实?的腰腹上,忍不住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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