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初定, 四海升平。
被徽元帝一剑退兵千里后，澜庭江北岸终于有了大徽军士的身影。
那些曝尸野外经年的尸首早已成枯骨，铠甲破碎陈旧, 加上前朝大邺的军籍档案早就被北满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极难被辨认出这些尸骨究竟来自何方。
所以明觉大师带着佛国洞天的僧人们在江边枯坐九九八十一日, 往生经文响彻江水两岸, 天穹上隐约出现了经文书写的巨大梵文，将江边五万左军的冤魂被超度入往生轮回, 再在魂灵梦境之中，最后一次入梦与家人告别。
澜庭江的另一边，九方辛夷遥遥望着这一切，悄然敛去了为之护法的三清之气，收了眼中鬼咒术，脸上的黄金傩面也幻化消失, 这才恢复了平素的样子。
只是她今日的装束与平时大为不同，渡魂一事到底庄重, 这是她第一次穿上了方相一族的服饰，肃穆的深黑，内敛的深红，松绿的云纹，几层金项圈和金项链一并缀在脖颈上，发间有红绳金铃串成一串, 从颊侧垂落，金铃之间还有一串串的鎏金铜币，末梢还有金葫芦和降魔杵状的坠子。
这么多繁复至极的发饰和色彩都落在她身上, 却遮掩不住她那张艳绝的脸分毫，黄金傩面化去后, 她像是重归了人间，再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按剑而立的姬渊，粲然一笑。
姬渊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他的眸色专注而温柔，那双桃花眼用这样的神色看一个人时，便如水波潋滟，深情至极。只是如今所有事都算是告一段落，那些轮回的记忆一夕回到脑中，他与九方辛夷也算是生生世世情，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在她面前，便自然而然是最放松的姿态。
简而言之，散漫又松垮，也不知道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背脊笔直挺拔，看起来却懒散随意的。
江风吹起两人的衣摆，衣袖，垂落的发。
九方辛夷先笑了起来：“你想这样看我到什么时候？”
姬渊这才走了过来，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还要有时间限制？”
不等九方辛夷反驳，他已经继续道：“宿监司和谢监使在神都设了宴，说你我此行辛苦，待得澜庭江这边的事了，回神都定要一醉方休。”
九方辛夷的脚步一顿，神色稍显微妙：“一醉方休？”
……
神都。瑶天楼。
曲殇流水，曲径幽深。
这家神都的达官贵人们最爱来的酒楼自然有它的特别之处，譬如每一个包厢都做得极雅致，极有意境，甚至是独门独院，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在这样寸土寸金的神都拿下了这样一片地的，背后的靠山又是谁。
想要在这里喝酒，光有钱是万万不够的，若是身份不够，门口的那位貌美的柳娘子只会客气地将来者拒之门外。
但饶是那位貌美的柳娘子，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的东家和靠山究竟是谁。
直到今日，他们主事的掌柜亲自在楼中的蓬莱阁外小意赔笑候着的时候，柳娘子才知道，原来他们的靠山是龙溪凝家，又或者说，是如今满神都不敢提的那位凝家昔日的三小姐。
过去柳娘子也曾在街上见过这位纵马跋扈神采飞扬的三小姐凝辛夷，不过一眼，已对那张国色艳绝的脸决难忘却。却没想到，转眼之间，这位艳绝神都的三小姐，竟是成了新一任的国师大人，纵玄天塔塌，也无人敢对她如今超然的身份和地位置喙半句。
因为那一日，百妖于神都作乱，妖气将神都的天穹都染成了一片诡谲可怖的紫，而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遮天蔽日的伤魂鸟羽翼，也看到了凝辛夷提剑而上，将那巨大的妖鸟斩落，还人间太平的一幕。
——虽然身为洗心耳，她已经将所有人心中的忧怖都洗净，但是在如今刚刚登基的徽景帝的要求下，她还是将这一幕留在了大家心中，毕竟只有这样，她居于国师之位，才能真正安抚人心，震慑百妖。
当然，如今她的名字，是九方辛夷了。
但凝司空还是将凝家大半的产业都提早归在了她的名下，虽然据说后院中那位息夫人为此哭闹不休，还想方设法动用了许多手段，却都石沉大海。等到她终于冷静下来，终于明白过来，这或许才是唯一保下整个凝家的手段，这才偃旗息鼓。不过这位息夫人也实在是能屈能伸之辈，据说在她了悟以后，还去九方辛夷的檐下站了足足一夜，直至露水沾湿了这位养尊处优倨傲至极的贵妇人的肩头。
柳娘子脑中想着今日来这些流传在神都的小道消息，有些出神地看向灯火通明的蓬莱阁内，心道今日能够请动如今的国师大人的，究竟又是何人。
能牵着国师大人的手，一路神色淡却冷冽地穿过所有人视线的那位容貌实在太过优越的绿衣公子……又是何人。
……
绿衣公子现在神色十分微妙。
大约是和九方辛夷此前听到一醉方休这四个字时的同款微妙。
别院之中，玉质灯笼交错点缀，又有夜明珠悬于高处，如明月星河，曲殇穿过席间，灯火又落于水中，实在是极雅极美的一幕，谓之蓬莱，亦不为过。
只是此时，曲殇旁，紫衣碎辫的监司大人了无平素的轻蔑和肃然，正一脸天真地捞着曲殇里的酒，对着在自己面前一字排开的毒蛇毒蝎毒蟾道：“喝啊，继续喝啊，你们怎么不喝了？”
另一侧，他那便宜表弟谢玄衣也已经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面前的酒坛子甚至才刚刚没了半坛酒。
至于另外一位，如今大徽朝新任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九方辛夷半个时辰前两杯下肚，一拍桌子，大喊自己千杯不醉，然而此刻，还没喝到第五杯，已经面上酡红如芙蓉，脚步虚浮如落云端，口中还在说：“再来！还有谁！就问问还有谁！再来！”
姬渊：“……”
这酒，不是果子酒吗？
能醉成这样？
他扶额站起：“阿橘，不如今日就到这里……”
话未落音，那边踩着醉仙步的九方辛夷已经看了过来，下一瞬，便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弯腰贴近她，然后醉眼迷离地看了他片刻，似是认出了他是谁，又似是陌生。
她的呼吸带了一点樱桃甜酒香气铺洒在他的面间，就这样与他极近地对视了片刻，九方辛夷倏而笑了一声，改了揪他衣领的手为勾住他的脖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然后将手上那杯酒递到了他的嘴边，道：“长得倒是不错，见过酒姬用嘴喂酒吗？”
姬渊：“……？”
九方辛夷目光迷蒙，挑着眼角看过来，命令道：“叼住杯边，喂我酒喝。快点。”
姬渊：“？？”
她从哪儿学的这些把式？
现在他信那些神都传说了。
凝三小姐昔日乃神都纨绔之首，倒也不算全部都是虚言。
他轻轻挑眉，看向杯中果酒，再看向九方辛夷，依言用嘴唇碰上她手持的酒杯，却又蓦地开口：“用嘴喂酒，倒是还有一种别的方式。”
九方辛夷果然来了兴趣，微微睁大眼：“什么方式？”
下一瞬，酒杯落地，含着一口酒的唇已经碰上了她的，而甜凉的果子酒就这样沿着唇齿，渡入了她的口中。
说不清到底是谁口中的樱桃味道，也说不清顺着唇边流出来的那一小缕究竟是不是果酒，总之那只刚刚轻轻拍了姬渊脸颊的葱白的手变成了沿着他的脖颈向后一寸寸伸过去，而那只勾着他的手则不知何时抓住了绿衣布料。
姬渊的身影几乎将九方辛夷的彻底笼罩，他压身下来，一手掐着她的腰，将她贴向自己，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与窗棂之间，就这样宛如禁锢般吻她。
直到她眼角的飞红快要和双颊相当，而唇上的口脂更是大半被他蹭去，口中喃喃一句：“仰着脖子好累……”
却只是抱怨了脖子。
于是姬渊低笑一声，将她托起来坐在窗台上，重新压过去吻。
窗外有风从缝隙吹进来些许，夜晚的风总是带了一点冷意，但这样的冷落入两人颊边，就已经变成了一片春风如火。
九方辛夷有些迷迷糊糊地被亲着，心道原来被亲吻也可以是一件让人如此身心愉悦的事情。身前人的气息和体温都太让她熟悉，让她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甚至想要从他身上索取更多。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于是姬渊便感受到，一只小手非常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领，轻巧地钻了进去，贴在了他的肌肤上，再一勾一挑，已经让他的右肩的衣袍滑落到了肩膀之下。
而那只始作俑者的手，竟然还没有停下的趋势。而这样坐在窗台上的少女睫毛颤动，一边吻他，一边用双腿勾住了他的腰，然后一点一点将他带向了自己，像是要将他绞住。
姬渊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根筋断了。
他蓦地松开她的唇，有些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下颚：“阿橘，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姿容绝艳的少女迷蒙微醺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眸中如有水光潋滟，然后她突然嫣然一笑，倾身向前，埋首在他的颈边，一路舔舐到耳边，最后甜腻地喊了一声：“师兄。”
姬渊蓦地闭上了眼。
下一瞬，蓬莱阁中，已经了无两人的身影，只剩下了还在给自己面前的三毒嘻嘻笑着喂酒的宿绮云和大醉不醒的谢玄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