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徽渡河而过, 跃过澜庭江,再踏入如今已经隶属于北满的北境,然后跨越偌大北满疆土, 顺手降服了若干只妖祟后, 姬渊终于看到了传说中从极之渊的边缘。
“我与师父云游时, 其实来过这里。”长风吹起他的发和黑色的大氅:“只是此处妖气太盛, 饶是师父,也不愿在这里多停留。虽然他说是风太大快要站不住了, 再吹下去感觉眼睛就要瞎了,但我猜,他应是怕他那双眼睛会忍不住想要去看更多因果,瞎得更快。”
九方辛夷笑道:“说不定若是他看了,反而会在这里一眼直接看到我,也省得他日后云里雾里那么多年, 却只看出一个要让你下山入尘世。”
这话带了些熟稔后的玩笑,闻真道君本就絮絮叨叨又洒脱自如, 这样的话语便是他本人听了,也不会觉得冒犯。
姬渊思忖片刻,认真道:“也许如此,可我更希望他不会一眼看到。”
这下轮到九方辛夷有些诧异,她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虽然我相信无论以什么方式与你相遇,无论过程如何, 我都会爱上你,但……”姬渊顿了顿。
“但你对我却没有信心。”九方辛夷接了他的话,迎上他的目光:“对吗?”
极北的风很大, 雪像是要将一年四季都占满,让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一片茫茫。
没了离火后, 姬渊的体温终于如常,但许是这些年来离火淬体,让他对寒冷的知觉依然比常人更浅,这大氅还是九方辛夷非要他披着。
他才要说什么,侧头却看到九方辛夷正好打了个喷嚏,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身上的大氅解开,大氅下的白衣被风掀出一道流光,下一刻,那毛绒领子的厚厚大氅,就压在了九方辛夷肩上。
九方辛夷一身如火红衣,她仗着自己的那一缕红莲业火没有彻底熄灭,又说自己自小在这里长大,还在冰湖中泡了那么久,对寒冷全无感知,硬是穿得与平时并无区别。
她看着姬渊俯身,仔细将那大氅的系带绑好,飞雪卷过,他的眼睫上都沾染了几颗,却并不落在她的身上。
于是九方辛夷霎时明白,姬渊在她周身附了三清之气,却没有对自己。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拂去那几粒雪,却被他猛地捉住了手:“阿橘,这是你的家乡。”
所以,他不以三清之气御寒避雪,他希望呼吸到她感受过的冷冽,触碰到她体会过的飞雪与乱风。
九方辛夷刚要开口,面前的男人却蓦地俯身,在她颊侧吻了一下,呢喃道:“你肯带我来这里,我心里很欢喜。我并非对你没有信心,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是他怕自己没有那么好,没有那么值得,如果换一种相遇的方式,而不是一开始就以这样阴差阳错却过分强势的姿态进入她的生活的话,她会鲜少转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的脸颊很冷,呼吸却带着融化冰雪的温度,这个吻从颊侧分开一刹,复又重新落在她的唇上,像是在确认什么一般,辗转反侧。
于是冷风飞雪都变成了唇边有些急切的呵气,白雾从两人的唇齿之间些许蒸腾,九方辛夷想要说什么,却都被堵在了嘴边,她看着他近在咫尺却低垂的眼瞳,仿佛在说爱是反复确认,却仍然不敢肯定。
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主动而坚定地选择过。
九方辛夷于是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也让自己的身躯贴近了他的,温柔且坚定地回应他的这个吻。
只是吻着吻着,她却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向后半步,面前的男人却似早有所觉,先一步将她箍入怀中。
直至他终于稍微移开,怀中的人才带了气喘,眼尾飞红地看着他,然后欲言又止地抬起手,向着天穹的方向指了指。
姬渊愣了愣。
他这才发现,雪不知何时停了,周遭也不再是一片白,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黯淡成了如今这般模样,黑且幽深,这一刻,好似自己面前的红衣女子便是唯一剩下的颜色。
某种带着审视的威压从极高的天穹落下,密密麻麻,层叠往复,诡谲难明,让人忍不住心头微颤,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一刻都要被彻底看穿。
是树。
上一刻,他们还在无尽的雪原之中,而此刻,他们竟然已经置身于那片传说中的妖鬼森林。
饶是早就听九方辛夷提及过许多次,但第一次真正来到这里,感受到这里的阴冷的空气和无声的压迫感,姬渊的脸上还是难掩诧色。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方相家的一位与大妖尊同归于尽、以身镇之的先辈,他所感受到的每一道注视,都来自方相族的前辈们。
换句话说,就是阿橘的先祖们。
再详细地展开说,在他设想中的来到妖鬼之森后、与这里林立的先祖们初次见面、肃穆尊重地祭拜之前,他让他们先看到的,是他扣着阿橘的腰不放开,与她唇齿交缠的模样。
姬渊:“……”
多少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怎么不早说已经到妖鬼之森了?”
“我想要推开你的。”九方辛夷无辜道:“这不是你没给我机会吗?”
姬渊噎住一刹,道:“但在那之前……”
“我可从来没说过妖鬼之森生长在从极之渊的某一方土地上。”九方辛夷眨了眨眼:“能够将这么多大妖封印上千年的地方,怎么会是一处固定的场所?倘若如此,岂不是太容易被找到和击破了?”
的确如此。
姬渊恍然的同时,也对那位方相娘娘当初驱妖至此,封印于此的高深手段,有了更深的敬畏。
九方辛夷继续道:“想要进入这里,需得以方相家的血为引,亦或是他们感应到方相血脉的气息,主动前来。阿姐那时燃烧神魂,一跃而入此处,也是因为她的掌心袖口都沾染了我的血,否则……”
她说到这里,眼瞳到底黯然。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可在提到凝玉娆的时候,她依然会难忍心底酸涩。
姬渊下意识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抬手在她的脑后轻抚,如同过去的每一次。
然而下一刻,方才稍显弱去的威压重新漫天而落,宛如刀剑利刃,又如符箓咒阵。如果说方才的那些注视只是不悦,那么此刻,便是铺天盖地的怒意与威慑!
因为姬渊此刻的动作,无疑像是某种挑衅!
然而诸般滔天怒意落于他身,他喉头蓦地腥甜,却始终一动未动,甚至没有用三清之气护体,环住九方辛夷的动作依然轻柔缱绻,没有让她察觉分毫。
直到九方辛夷将眼角的一抹泪擦在他胸口的衣襟,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时,才察觉到什么,猛地将他拦在了身后,双臂张开,向着妖鬼之森的高空大声道:“不要伤害他!”
刹那间,那些试探的、怒意蓬勃的、不屑又喑哑的注视和威压猛地收了回去,姬渊的身体晃了一瞬,唇角有一缕血渗了出来,又被他不甚在意地擦去,然后,他冲着九方辛夷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这才后撤半步,向着前方认真一礼到底。
九方辛夷没有拦着他。
等到他做完这一切,那漫天敛去的怒火终于消散了一些,虽然无处不在的视线依然冰冷可怖,阴寒渗骨,却到底让开了一条容他向前而去的路。
路的尽头,便是九方辛夷幼时长大的那方小院。
推开门的刹那,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熟悉却恍若隔世的空气。
院子里的陈设并不复杂,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以木制,满是手工的痕迹,却又被磋磨去了所有木刺,圆润光滑。院内没有花草,也没有什么生机,地面上还散落着几个没有来得及收好的稚童玩具。
九方辛夷俯身,将脚边的小木剑和小弹弓捡了起来。
如今记忆全整,她也终于记得,原来她在这里长大的日子里,九方青穹也曾教她用剑,只是他本就不擅剑,于是出手空有样式,却无杀意,而方相寰云便会在旁边一边笑话,一边指点。
所有那些记忆里,其实从来都有她阿爹的身影。
如果不是那些记忆被封印,如果不是九方青穹最重要的东西便是与她们母女的回忆、所以才会在两仪菩提阵成时,让她失去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她其实也曾有过一个足够幸福的童年。
她是被人毫无保留地爱过的,只是那些爱虽刻骨却也太短暂,虽永不消散却让位于天下苍生,方相寰云甚至将她封印在了长湖之中,若非两仪菩提大阵有变,若非姬渊的离火滚落而下,她也曾可能永远沉眠于湖心之下。
姬渊从未被这般从一而终地坚定选择过,她又何尝不是?
可饶是如此,他依然愿意一步步向她而来。
“阿渊。”她握紧掌心的木剑,倏而道:“谢谢你。”
姬渊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过来。
九方辛夷蓦地笑开,然后扬袖,拂去满院尘土,将童年的小木剑摆回了院中的木桌上。
谢谢你对自己的笃定,笃定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过程如何,也一定会爱上我。
谢谢你历经这么多次重复和往复,依然在每一次的岁月变幻和时空交错中,永远地选择握住我的手。
无一例外。
“谢晏兮。”她倏而开口,然后在姬渊有些怔忡的眼神中,喊出了他其他的几个名字:“善渊师兄,阿垣,阿渊。”
“你愿意与我在妖鬼之森的万木之中,所有方相先祖们的注视之下,再结一次真正的、无可反悔的婚约血契吗?”
她红衣曳地,容光潋滟,一步步向他走来,抬手轻轻点在他的心口,抬眉一笑:“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他于是也勾唇,再反握住她的手,落吻于她眉间:“当然。”
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枕剑匣》·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