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回信与江州上请奏准的募兵令一前一后抵达。
元琅在信中详述了益州战况,党项攻下江原后,乘胜东进,所幸益州暴雨,正南江涨水,不便渡江,故退回江原整兵。吐谷浑亦于三日前夜袭凉州边境,滋扰一番又自行退去。
很明显,此番是吐谷浑在为党项做掩护,益州才是他们的目标。
益州若失,凉州宁州都将腹背受敌,且益州东面关山险隘,天堑难渡。当初朝廷攻益州足花了三年,打到最后,益州牧只守不攻,围城近两百多天才耗尽元气。
丢城易,收复难。
但也有好消息,元琅应他所请,若李规能安抚灾民,既保秋收,又筹出足够粮草辎重支援益州,则可将功抵过,贬往荆州,主事水利。
裴晏盯着信出了神,秦攸半弯着腰也不敢起,还是桃儿来添茶才打破局面。
裴晏收好信,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理解元琅的顾虑和难处,也明白李规的心意,这已经是各退一步,最好的结果了。
“你差几个人去一趟沌阳,请沈县丞明日来府里。”裴晏顿了顿,“莫让旁人知道了。”
秦攸颔首:“属下明白。”
桃儿见裴晏心情转好,赶紧回厨房把吃的送过来,却不见人。她转回正堂遇上李环才知,刚才她一走,裴晏就过来拎了卢湛说要去州府。
李环笑盯着她手里那盅炖肉:“你这也不能浪费了,要不……”
桃儿闪躲道:“你们的份刚才都吃完了,大人的份得留着。”
李环调笑道:“那卢湛和秦头怎么回回都有夜食吃?你这丫头学会踩低捧高了。”
桃儿理直气壮:“他们天天都来帮我忙,当然有得吃,李大哥要来,你也有。”
李环笑道:“我都可以当你阿爷了,不凑这热闹。”
一旁另外几人亦了然笑开,桃儿这才听明白李环的意思,脸微红,把她准备给裴晏的冰镇酸梅汤递过去,“李大哥嘴馋,喝这个好了。”
卫队每个人都上过这鬼当,李环一见那竹筒就牙疼,忙摆手找借口溜了。
一辆马车停在州府门外树荫处,金镳玉络,连卢湛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几眼。
典吏道李规在内堂见客,领裴晏在大堂就坐稍候,佝着身子一路小跑进去,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
卢湛心生不悦:“什么客人,竟让大人等这么久?”
裴晏理着袖口反问道,“江夏有几户人家坐得起外头那辆马车?”
还没等卢湛想明白,李规便同徐士元一道出来了。徐士元朝裴晏揖礼告辞,李规引裴晏入内,告知徐士元是来给钱的。
“如此重修江堤一事便无虞了。近来气候转凉,今年夏汛兴许就这么过了。”李规明显也轻松了许多,“只可惜了那些青苗……”
裴晏并未接话,先问道,“有人跟我说,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以徐公商道,敢问使君应了他什么?”
李规一怔,坦然道:“我与文定总角之交,昔日也算志同道合。只可惜南朝昏聩,他对朝廷失望了,便一心做个富贵闲人。他嫌我冥顽不灵,一口气憋得久了,心里不痛快,处处较劲,就等着我低头求他。”
李规朗声笑道:“几句话的事,能换来江州安定,我这买卖可不亏。”
裴晏浅笑颔首,默了会儿,“若使君尚有来日呢?”
李规诧异地看向他,裴晏想了想,将元琅的意思如数告知,更劝道:“江州水患,也不仅仅是江州的事,荆州的江陵堤失修已久,扬夏水道也淤塞多年,难以行船,使君之志,缘何不能在荆州实现呢?”
李规抿唇不语,他自然知道治水非一州一县之事,若荆州能泻大江之险,江州自然不至于连年水患。
“那作为交换,东宫要什么?”
“将功补过只能保你一命,江州的局,还需要一些筹码牵制住吴王。”裴晏想了想,还是坦诚相告,“还请使君早些送尊夫人回扬州,以免殃及池鱼。”
李规愕然,正要开口,门外卢湛不知与何人在争执。
“我管你是谁?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裴晏唤了声让卢湛进来,门一开,不等卢湛开口,那粉衣侍女便钻了进来,朝着李规施礼道:“夫人请刺史大人回府一叙。”
李规蹙眉,“我上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侍女欲言又止地觑看裴晏,裴晏识趣地起身告辞,推着卢湛离开,临走前,又折回两步嘱咐道,“时不我与,方才的话,还望使君三思。”
佛堂内烟熏雾绕,陆三呛了几声,恨不得一瓢水泼到香案上。云英说将行大事,非要他临时抱佛脚早晚三炷香地磕头。
他心不诚情不愿,这香烧了也是白烧,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磕了头。
自上回李规回府与夫人大吵一架后,便让晚香搬到了离刺史府甚远的别院。院子后头这处佛堂早已荒废,平日没人来,不过怕引人注意,白天都门窗紧闭。
陆三吃足了好几天的香火,觉得自己都快坐化升仙了。
宋平盘坐在一旁,认真磨着袖箭,看了眼跪坐在观音像前发呆的云英,朝陆三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云娘心事有些重。”
陆三回头睨了眼,故意提上音量:“看走了眼,信错了人,悔着呢。”
云英默不作声,懒得搭理陆三,但她越不开腔,陆三就越来劲,“我早说那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这种道貌岸然的狗官我们见得少了?有些人自己阴沟里翻船,以为拿捏了人家,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
云英无奈骂道:“你有完没完?这么闲就去市集把平哥易容要用的东西都买齐。”
陆三不接话,偏要逼她,“我说错了吗?他府上每晚都要出去一半的人巡夜,快天亮了才回来,但那围墙外头从来就没人巡过。再说,除了他,毁堤淹田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以往对这些狗官是怎么做的,怎么换到他你就舍不得杀了?”
“谁说我舍不得了!”
陆三乐道:“那你现在就去。”
“他现在要是死了,那些太子卫率得把江州城翻过来,我们还怎么杀元昊?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宋平赶紧左右劝慰,又把陆三拉出门去给程七送药。
耳根子总算清静下来,云英抬头望着那掉了漆的观音像。
她是看错了吗?
她这几日想了很久,也偷偷易容去江堤边看过,遥远地看见裴晏与李规一同指挥堵漏,安抚灾民,数日未眠。
演得真好啊。
他那些鬼话,她竟然差一点都信了。
陆三骂得对,她是该醒醒了。她过去是怎么教静儿他们的,那些话,如今也该原封不动地换给她自己。
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随着香灰掉下来。
晚香亦在院中坐着乘凉,听见外头竹简碰撞的声音,这是云英与她约好的暗号。她打发侍女去院子另一头的厨房熬粥,起身回了房。
不多时,云英拉开窗跳进来,她近来胸口闷得慌,又不想听陆三阴阳怪气,正巧李规不回来,晚香眼看临盆在即,同样忧心难抒,两人一拍即合,常如姊妹般闲聊度日。
“陆三说江堤的溃口暂时堵上了,李大人好像去求了徐公,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云英安慰道。
晚香会意地点点头,她也怕李规若有求于李夫人,孩子出生,他会更加为难。
“但那李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你最好还是……”
云英哽了一下,李规尚未撤职,她若杀了元昊,便是坏了裴晏的事,裴晏恐怕会立马动手对付李规。她想劝晚香把孩子留给李规,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躲,可如她们这般无亲无故的女人,走到哪儿都不安全。
“我记得娘子过去总说,不要相信男人,床上说的全是鬼话,下了床说的也信不得,那是为了下一回哄你倒贴的鬼话。”
晚香浅笑着,“但勉之不是那样的,娘子,我觉得陆大哥也不是那样的,你该给他个机会。”
云英叹了声:“他喜欢的是贤妻良母,是娇滴滴的丫头,我不是那样的,也不想那样。他就是不甘心罢了,回头我跟他好一阵,他也就不惦记了。”
晚香笑道:“那你倒是和他好,我猜他会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云英笑骂道:“他可是会在香案上撒尿的人。”
温风卷着一股血腥气灌进来,云英眉峰一拧,食指贴在唇边示意晚香站到她身后,两人退至墙边,云英手扣紧袖箭机关,戒备的环视四周。
一声哨响,四人自东西两侧破窗而入,竹门被踢开,祝老四冷笑着进来,一脚踏在矮凳上。
“云娘子,别来无恙啊。”
长街上,秦攸带着人急冲冲地赶往小东门,边赶路边骂卢湛糊涂。
卢湛心里委屈,但也担心得很。他与裴晏从刺史府回来路上见到几个熟悉的背影,他想了想,想起是那日在十字街与他交过手的祝老四。
自他们从寻阳回来,这群人就像消失了似地,如今突然出现在城中,定有蹊跷。他神色一动,瞒不住裴晏,只得交代。裴晏果然说要跟上去看看,两人跟到了小东门附近一处别院,见那几人在巷子里躲了许久,待侧门蹿出两个人影后,方才亮了兵器悄悄围进去。
裴晏让他赶紧回府叫人,这几个人他要抓活的。
卢湛也没多想,但回来见了秦攸刚说完半句话就猛地想起,那院子里蹿出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是陆三。
“那两人蓬头垢面的,我也是看身形步法才想起,大人应该没认出来吧?”卢湛心虚道。
“但愿如此。”
“云娘子,你还记得我这道口子是怎么豁的吗?”赵五掐着云英的脖子,伸出那被铰了一截的舌舔了舔她的脸,“我等这天可是太久了。”
云英冷笑道,“你们想睡我,那就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或者两个一起来搞快些,别吓着妊妇了。”
赵五给了她一巴掌,“死到临头还想逞英雄!”
祝四催道:“老五,莫跟她废话,赶紧办事。”
云英扬声道:“四哥,我过去也没有亏待过你们,你寻了新的靠山我没意见,但捞偏门也有偏门的规矩,你们连大着肚子的女人都杀,也不怕婴灵缠身,来日遭了报应。冤有头债有主,你放了她,我随便你处置。”
祝四脸色一沉,他本也不想干这脏活,可江州已然待不下去,他们这群人想换个地方混,总得有足够的钱傍身。
“你现在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祝四沉声道,“再说我们也不是冲你来的,倒是你,若肯老实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或许能留你一命。”
云英心下一沉,果然他们是冲着晚香来的。
又或是,晚香肚子里的孩子。
程七藏在洪山寺养伤,陆三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他们的迷药还差些料,宋平倒是买完药应该很快会回来。可宋平的身手不如陆三,恐怕难保三个人都全身而退。
赵五见云英不再作声,淫笑着伸手撕她的衣服,晚香被另外三人逼到墙角,泪眼婆娑地攥紧了匕首抖似筛糠。
三人拔刀靠近,狞笑调侃:“就这么死了多浪费,睡了这娘们,我们算不算与刺史做了兄弟?”
祝四冷声骂道:“赶紧动手!小心陆三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箭自祝四额前擦过,精准地插入赵五的脖子,赵五猛颤着松开云英,双手捂住脖子,嘶哑着嚎了两下,便如烤架上的鹌鹑一样倒在了地上。
云英跌坐在地,刚咳了两声,下一瞬,卢湛便冲了进来。
祝四认得卢湛,赶紧从另一侧窗户遁去,卢湛叱骂着追出,另外三人顿时慌了神,秦攸领着五六个人鱼贯而入,三两下便制服在地。
云英这才转头看向门边,裴晏扔了长弓走进来,一时间相顾无言。
秦攸上前请示:“这三人……”
“带回去,看好。”
裴晏看了眼云英,俯身正要给她合好衣襟,晚香捂着肚子难忍剧痛地滑坐下来。云英赶忙上前扶她,却见她额前青筋凸起,唇色惨白。
“孩子……娘子……你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云英一怔,裴晏上前来探脉,目光向下,银缎面的裙摆下早已淌出一条小河,血丝蜿蜒蔓开。
“她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