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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分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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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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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掩着巷口,一个人影窜出来,卢湛下意识押着祝四往回退,看清是秦攸才卸下防备。

“你怎么过来了?大人呢?”

“那娘子被划了一刀,动了胎气,接生呢。”

“啊?”

卢湛瞠目,但想起上回挖出来那几具女尸也是裴晏亲自剖验的,也没说什么,踢了一脚被他用腰带缚住双手的祝四,叱骂道:“身怀六甲的娘子也杀,还是人吗?”

祝四狠瞪着他,啐了口血。

秦攸面色冷峭,上前低声问:“你方才说这群人里有桃儿的阿爷,是哪一个?”卢湛急冲冲地回府时,秦攸原本正帮着桃儿杀鸡,是被卢湛拽出了厨房才得知情形。

卢湛朝祝四努努嘴:“就是他。”

话音刚落,秦攸抽刀对准祝四心口,自后背穿胸而过。

卢湛一时没反应过来,惊诧道:“大人说要活口!”

秦攸解开绑在祝四手上的腰带,重新给他系好,又在尸身上多砍了几下,“活口有那三个就够了,不差这一个。”

他盯着卢湛:“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桃儿有意思?”

“我不是……”

卢湛咂舌,无措地挠挠头,急道,“你怎么也跟李环他们一样嚼舌头?”

秦攸抿笑,看破不说破,“就算不是,他也得死。”

“为何?”

“那身怀六甲的娘子是李刺史的外室,你也说在寻阳刺杀裴少卿与云娘子的便是这群人,他只有死了,桃儿才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裴少卿的侍女。”

卢湛哑然,犹豫道:“那大人那边……”

“你追着他到了内河边上,贼人跳河逃了,我见你不归,特来寻你,人是我去追的,后头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着拍拍卢湛的肩:“裴少卿那儿瞒不过你就如实招,但桃儿那边嘴得缝死了,你要连她都瞒不过,就让裴少卿给你开个方,治治脑子吧。”

“不行,大人那边得算我的。他不会为难我,若是你就未必了……”

卢湛知道裴晏和云英一样本就不太喜欢秦攸,再加上先前凿堤的事是秦攸一个人扛下来的,这要再坏了裴晏的事,难保不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人家都是抢着领功,你倒跟我抢着领罚。行,大人那边算你的,桃儿那边算我的。”秦攸笑起来,脸一拉,又肃然道,“这可没得商量了啊。”

卢湛点点头,“行。”

竹苑内的嘶嚎由高转低,声嘶力也竭。

晚香坐在高几上,双腿分开,云英站在她身后架着她的胳膊,焦急地探身看着前面。裙摆掀起搭在腿根,刚好挡住视线,半晌没个动静。

眼看晚香已经快没力气了,云英忍不住催道:“还没出来吗?你到底行不行?”

裴晏横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是稳婆?”

云英又急又气,但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只得咬唇收声。她右手一直用力摁着晚香胸前的伤,早已支撑不住开始发颤。

裴晏跪坐在地上,向下摁压着晚香的肚子,温声让她再用些劲,无奈她方才受惊又受伤,实在没了力气。

若真有老道的稳婆在,兴许也还有别的法子,只可惜遇上他这个纸上谈兵的生手……只能赌一把天意了。

裴晏拿起一旁的铰刀,在油灯上烤了会儿,伸向裙摆下,定了定神,“你让她咬住布巾。”

云英老实照做,紧抿唇别开头,却又忍不住转眸看过去。

鲜血滴淌到地上,裴晏双手浸入热水盆里漂洗干净,屏气伸入血肉模糊的牝户内,摸索一番,眉眼骤惊。

“怎么了?”

“腿先出来……”

“所以呢?”

裴晏轻轻向外拽了两下,晚香的身子随之猛颤,齿颊咬紧,飞崩出半颗牙。

他在敛房跟着老仵作剖过一次遗腹子,也见过孩子的头卡在身体里一尸两命的尸身。老仵作说,妊妇生产,若是头胎遇上寤生,那就是半截身子进了阎王殿,能活一个都是赚的。

裴晏闭上眼,紧抿双唇,“选一个。”

云英瞬间了然,果断拒绝:“出不来那就是一团肉,有什么好选的!”

晚香气若游丝地哀求道:“不……裴大人,你救救他……”

云英打断她,“它活你就得死!不行。”

裴晏叹声:“孩子机会大一点……”

云英愕然瞪他,眼尾赤红,坚定地重复一遍:“不行!”

晚香挣扎着想求裴晏,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她只能仰在云英肩上,双眼模糊地睁着,用几近听不见的气声叨念着,“娘子,我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娘子……”

裴晏屏气,双手抽出来,拿起放在一旁的柳叶刀,替她们做了决定。

“她不能动,否则,难保不伤到孩子。”

“裴晏!!”

裴晏抬头看着她,虽不忍心,但也无可奈何:“要么一尸两命,要么赌一赌这孩子的命够不够硬,选一个。”

云英闭上眼,右手抬起捂住晚香的眼睛,另只手抽出一根袖箭,抵上晚香的咽喉。

“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她轻声说着,看了眼裴晏,裴晏微微颔首。

袖箭插进去,颈口鲜血入注,泊泊淌出一条河,为那腹中的胎儿冲开一道狭窄的生门。

怀里的人如泄了气的皮囊,迅速瘫软倒下,云英低头吸了吸鼻子,顿觉四周太过安静了。

她看向裴晏,语气如静水:“死的?”

裴晏没应声,贴耳听着婴孩心脉,嘴对嘴吸出几口秽物,不甘心地将其倒过来拍了一会儿。

婴孩手脚一抖,呜咽了一下,这才微弱地哭出声来。

裴晏总算松了口气,将孩子递给云英。她下意识在身上抹了两下,想擦干净手上的血,可惜她身上也没哪处是干净的。

云英凄笑着握住晚香的手贴上孩子的脸,柔声道,“你看,真的是囡囡……”

一命换一命,这算是赚了吗?

可赚了什么呢?命不由己的女人,换出个身世暧昧的女婴,也不知能活多久,哪怕侥幸活下来,十余年后也难保不会如今日这般重来一回。

裴晏想来忧悒,俯身替晚香理好遗容,盖上衣衫,可一抬头,一道银光抵上了胸口。

方才的垂泪观音瞬间换作了冷面判官,令他心口一紧。

“让你的人都退出去,叫李规来。”

卢湛随秦攸去水门边处理好祝四的尸体才折回竹苑,院中却只见李规抱着婴孩颓然而立,神情恍惚。

一旁守着的曹敦见他们回来了赶紧上前,“你们可算回来了。”

秦攸蹙眉道:“出什么事了?大人呢?”

“那云娘子挟持了大人,朝着南门那边去了。”

秦攸转身疾驰而去,曹敦赶紧拉住卢湛,“你别走,你在这儿看着李大人,我得去刺史府叫人来把里面那尸身给送回去。”

卢湛一愣:“大人不是让留活口吗?”

曹敦不便直言,朝李规怀里的婴孩使了个眼色,卢湛顿时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一直呆站着一言不发的李规却忽地开口,但气咽声丝。

“不……”

李规终是回过神来,看向面前这两人,犹豫片刻,上前将孩子交到卢湛手上,卢湛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双手如灌了铅,不敢使劲也不敢动。

“请代李某将她……”李规艰难地咽了咽,转眸看向屋内,“她们……交给徐公。”

待李规走远,曹敦看向如遭雷劈了一样木楞着的卢湛:“你光点头,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嗯,知道。”

卢湛低头看着手里的女婴,小小的脸皱巴巴地,他都分不清眼睛在哪儿,但她似乎是看见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暮霭冥冥,刀架在脖子上冷冰冰的,胸前那划给李规看的伤口被风一吹也冷冰冰的,但都没有裴晏现在的心凉。

他虽如她所说让卫队不要跟着,但他们哪敢真的不跟着,不过是留出一段距离,时刻伺机而动。

云英将他双手反剪,挡在身前,戒备地后退着走。他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的鼻息扫在后颈。

“你想让我跟你走,不需要动刀子。”

“你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怕他失了手吗?今日那些人便是守株待兔,等他走了才动的手。”

“云娘……”

“闭嘴。”

云英用力扣紧他手腕,“少说废话,我的事不用你管。”

裴晏哑然苦笑:“你真要与我分这么清楚?”

云英不想和他说这些,押着他退进巷子里。南门附近的小巷又窄岔路又多,拐过几道弯,总算是甩掉了那些小跟屁虫。

云英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丢下手头这只最大的,裴晏忽地反手摁上她手臂几处穴位。

手上劲一松,他一回身反将她双手锁在身后,抵上墙边。云英左右挣扎未果,抬膝猛踢他腿心。裴晏嘶了声,却也不松手,头埋进她颈窝,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你是真不留情的?”他咬牙道。

云英失笑道:“裴少卿到现在还要扮情种,这算是你的癖好?”

裴晏听出不对,“你以为我在骗你?”

“东门外的江堤不是你凿的吗?你骗了我,也骗了李大人。”

“我没有……”

裴晏哽了一瞬,“江州募兵一事朝廷已经准了,太子也答应只要李规能保秋收纳粮,给刘旭凑足军粮,便让他去荆州修缮扬夏水道。虽是贬官,但也能遂他治水之愿。我何必多此一举?”

云英想了想,追问道,“你以什么理由贬他?他走了,吴王又岂会这么容易让你坐这位子?”

“我自有法子。你随我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不必了。”云英别开眼,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的事,与我无关。”

裴晏顿口无言,他抿了抿嘴,急切道,“你要杀元昊,我可以帮你。这你总该信我,我早晚是要赶他的。”

“可我对你已经没用了,你不必如此冒险。”

话软下来了,心或许也软下来了。

裴晏如获稻草,“我愿意。”

他说完径直吻上去,唇舌紧紧缠上她,想多汲取几分确认。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有了回应,他才松开紧扣住她的手,但下一瞬,就被猛地推开。

没等他反应过来,云英抽出最后一根袖箭,反手紧握深深地扎进他的右腿。

宋平在一旁藏了许久,摸不清该不该上前。裴晏他上回见过的,这几日又看陆三与云英几番争执,心里已有定论。

他们虽分开了好些年,但对云娘,他可比陆三看得明白多了。

他攀上墙头窥视着远处那些追兵的动向,眼看已不能再耽搁了,才纵身跃下,落在云英身后。

“快,他的人要搜到这儿了。”

云英嗯了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扶着墙半跪在地上的裴晏。

“你若没骗我,就当好你的贤哲良臣,河清海晏时,我自看得见。”

油灯在夜风中跳动,自李规被太子卫率的人叫走,顾玄静便知今夜是她与李规最后一面了。

侍女在身后大气不敢出,手一抖,扯下两根头发,吓得连忙赔礼告罪。顾玄静看了眼落在妆奁前的断发,一半青一半银。

是她老了吗?

或许是吧。

她一直想不明白,李规虽与她离心多年,却也从不近女色。她甚至送过好些容姿上佳的侍女去他那儿,都被他一一骂了回来。

是啊,她当初就是看上他守文持正,是个真君子。

可那贱人到底凭什么?李规竟会为了她罔顾伦常……甚至还要与发妻和离。

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堂堂顾氏嫡出的女儿,下嫁于他,为他生儿育女,一生恪守妇道。他那些填不满的窟窿,也是她去觍着脸求兄长相助。

她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李家,就是死,她也是李夫人。

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李规回来了,她赶忙对镜抹去泪痕,理好仪容,起身到门边相迎。

“菜凉了,我让人去热热。”

“不必了。”

李规声音嘶哑,双目赤红,她不免冷笑,看来是哭过了,成婚二十余载,他有为她哭过吗?

“也是,家里的饭菜不合你胃口了。”

“你收拾一下,明日启程。”

顾玄静冷笑:“我说过了,我生是你李家的人,死是你李家的鬼。你不想见我,大可定我买凶杀人之罪,大义灭亲,还能博个好名声。但和离,你想都别想。”

“那贱人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让她如愿。”

李规沉了声,并未接她的话,“你今晚好生歇息,日夜兼程很快就到了。休书我已让人送去扬州,大抵会比你早两日。”

顾玄静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问我?你心爱的女人死了,你难道不恨我吗!”

李规默不作声,这更让她怒不可遏,她上前不顾礼节地撕扯着他。

“你说话!!”

良久,李规终于回身看了她一眼。

“我与你,已无话可说。”

他后退一步,双臂展开,拱手深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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