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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前路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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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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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萧瑟,门庭若市。

桃儿扫完落叶,书斋里已进进出出了七八个郎中,每一个出来时都摇头叹息。她放下扫帚,蹲在水池边忧心忡忡地望着裴晏的书斋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嘎吱一声打开,卢湛送郎中出来。

桃儿赶紧起身迎上去,一脚将那水池边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小龟又给踹了回去。

“卢公子,这郎中看了这么久,应是有法子治大人的病了?”

卢湛支支吾吾:“算是吧。你一直守在外面?”

桃儿点头:“大人昨天看着都快好了,怎么过了一晚上,这些郎中就一副没得救了的样子?

裴晏不知用什么法子,让自己一夜之间全身都起了红疹,他又连着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气若游丝之状压根不用演,随便胡诌些症状,郎中们就一个个地直摇头。

卢湛不便解释,只好说:“是这些庸医学艺不精,瞧不出大人的毛病。”

“哦。”

桃儿松了口气,刚想再问几句,便听见裴晏在屋子里叫卢湛进去。

进屋关好门,裴晏已一改方才的羸弱之相,穿好了衣服,端坐案前。

卢湛上前问道:“大人,据这郎中所说,崔夫人死前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且胎象稳固,并无离魂之兆。若没有离魂症,那这半夜失足就定有蹊跷。”

他想了想:“难不成要开棺验尸?崔刺史怕是不会答应。”

“验尸得有目的。”裴晏声音低沉,卢湛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发青,竟比方才骗那些郎中的模样看着更严重了。

“崔府不是寻常贼匪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若崔夫人是被人谋害,你认为凶手是谁?”

卢湛抿唇犹豫。

裴晏嘴角一扯,替他答道:“妇人遇害,若排除外贼,凶手通常都是最亲近之人。父、兄、夫君……或是儿子。崔夫人父兄皆不在身边,幼子尚小,只有……”

卢湛是没见过廷尉监里堆的那些案卷,对此还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郎中说崔夫人这胎怀的是女儿?他又不是没儿子,何至于此!”

“纵是十月临盆,也未必能分得出男女。不过是听他那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女儿,郎中才顺着他的话说罢了。”

“那他是为何?”

裴晏缄默不言,过了会儿开口问道:“那日李规转交于你的锦盒里是什么东西?”

“都是我在叔父家爱吃的小食,我第二天就吃掉了,盒子也……”卢湛挠挠头,转过弯来,“大人是怀疑我堂叔与崔夫人的死有关?”

“你还记得那日在刺史府吃饭时,李规是如何跟我们说的?”

卢湛心慌之下,思绪纷乱,硬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晏微微抬眼观之。

挠腮撧耳,不像是装的。

他心愁稍纾,又不免自嘲,他是已经草木皆兵到连卢湛都在怀疑了。

“李规说卢道衡来时恰好崔潜也在,便引他二人相识,崔潜与卢道衡一见如故,聊至日落还不尽兴,邀他过府详叙。”

“对,是这样说……”

话到一半,卢湛张大嘴哽住,裴晏心知他应是明白了。

“可我让守在崔府的人却说,没人来过。”

裴晏拉开案前木屉,拿出一方锦盒,不紧不慢地继续:“你堂叔并无官职,连我都不认得,他们难道认得?我们到江州才几个月,他一个云游在外的人如何知道你在这儿,还这么巧,带着你爱吃的东西?”

“诸王相互攻讦,争的无非是个此消彼长。你也知道崔潜与我外祖亲缘较远,江州过去没有兵权,又有李规压着,朝堂站队,还轮不到他。但现在不同了,他门第不旺,若不择一靠之,早晚是旁人的踏脚石。”

裴晏拿出锦盒里的兵符和信,分放两旁,一边是李规托付给他的,另一边是元琅回复给他的。

“胎不能重投,但以江州为嫁妆,倒可以给自己攀个高枝。门第嘛,都是靠着一嫁一娶世代垒起来的。”

卢湛恍然,崔夫人既已成了挡脚石,崔潜当然希望腹中胎儿是个女儿,这样他才更心安理得些。

他咬牙骂道:“这种人渣,谁会……”

裴晏等了会儿不见下文,抬眼看他,卢湛眼神闪烁,神情复杂,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堂叔丧妻后一直未续,膝下只得一女,比我大些,自小受宠,性子不太好,而且……她和我长得很像,年近十八了才嫁给庾将军的侄子。成婚不到一年,夫妻吵架时,那短命鬼一口气没顺下来给噎死了。之后堂姐就一直住在范阳老家,堂叔他潇洒了一辈子,这是唯一的心病。”

裴晏淡淡道:“那他这心病就要痊愈了。”

信在烛火上被青焰渐渐吞噬,指腹灼热刺痛,三两片银白的灰烬在眼前飘着,迟迟落不下来。

他把兵符放回去。

“让秦攸送去给崔潜吧。”

茫茫尘烟中,李规戴着斗笠,挽起裤腿闲坐驴车上,长子李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李规此番贬黜,并未殃及三族,二弟三弟都随母亲回了扬州投靠外祖。李漳身为长子,谨守儒道,自小以李规为首,自然是想跟着他去荆州,然李规不允,只让他送到城外。

出了城门,行至接官亭,亭中隐约可见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卢湛迎上前恭敬揖礼:“李长史。”

李规抬起斗笠朝卢湛身后望去,了然一笑,跳下驴车坦然步入亭中。李漳本欲跟上,却被卢湛拦下,推至一旁,遥望裴晏与李规二人在亭中。

“裴少卿这礼可行大了,折煞李某。”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端正昂然地站在裴晏面前,笑睨着眼前这个跪伏着的人。

“我失信于你,使君当然受得起。”

李规俯身扶起裴晏,笑道:“我如今即赴新任,你也不算失信,希望能承贤弟之愿,在荆州办成你我在此地未竟之事。”

裴晏颓然惨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去荆州山长路远,李兄还是让贤侄跟着较为妥当。”

李规摆手道:“此行虽险,然荆州更险。我这外来的和尚若想成事,需得手段强硬,他还是留在江州的好,最好,是随他母亲去扬州。”

裴晏点点头,李规的家事他不便置喙,得知李规要孤身上路,他已安排了三人暗中护着,倒也无需告诉李规。

秋分早过,昼短夜长,裴晏也不再耽误李规上路,郑重行礼后,亲自送李规远去。

驴车消失在山间,两人这才折返,回程时迎来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头。领头的马车金镳玉络,在李漳身旁停下,车中人与李漳说了几句话,又往前,在裴晏面前停下。

“徐公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儿?”

徐士元挑起竹帘,并未下车,扫了眼裴晏。

前些日子卢湛拿着李规的画来找他打听崔潜夫人的事,他当裴晏或许还有办法。可等了几日也没个结果,一打听才知裴晏已将兵权移交给崔潜。裴晏不止一次来他这儿打秋风,如今当不上江州刺史,他这买卖本就亏了,一想到李勉之这蠢货还傻愣愣地信这厮身不由己,他这口气更是咽不下了。

“江州的官凭兵符,裴少卿不是都移交正主了么?怎么如今出个城还需要裴少卿准允么?”

裴晏笑道:“那徐公步子快些,兴许还能与李兄同行,也算有个伴。”

徐士元冷哼道:“与他同行?我怕他挡我财路。”

裴晏笑了笑,未再多言,躬身拜礼告辞。身后车马启程,尘烟滚滚,裴晏与李漳擦身而过,李漳恭敬送别。

“大人,这徐士元到底和李大人是好还是不好?”

“雪中送炭,当然是好,不然他为何恼我?”

卢湛撇撇嘴:“但我看他一提到李大人总恶语相向。”

“人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的。”

裴晏举目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他不走,卢湛不好催,便在一旁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穿梭密云间,九霄之外,隐隐雷鸣。

“大人,变天了。早些回去吧。”

裴晏仰头看了看。

“是该回去了。”

月色渐浓时,船身轻靠石滩,海浪卷着霖雨,还没下船身子就湿透了。云英索性收了伞,三步并做两步,麻利地跳下船。近来风浪大,他们在鄮县等了好几日才有船愿意过来。

今日一上船,云英便觉着心绪不宁,陆三知道她怕什么,跟在后头安慰道:“宋平不是都说了那谢妙音神志不清,说不定都不记得那事了,你别想那么多。”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三不忿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仇也替她报了,还要怎样?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要不是看在她跟了宋平,我还不想搭理她呢。”

云英猛踩了他一脚,陆三轻轻地踩回去,换来更激烈的反击。

宋平临走前将妙音和宋朗托付给村里相熟的赵婆子,夜里不便带生人去,他们三个便在村外头等着,两人踢来踩去好几个回合,泥水四溅,程七自觉地推到一边,远远看着。

直到泥点子溅上了云英的脸,陆三才停下来,任由她用力跺在自己脚背上,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泥,嬉皮笑脸道:“现在痛快了?”

云英揪起他耳朵,指甲用力掐在脆骨上,陆三嘶了一声,她才笑道:“还行吧。”

宋平一个人回来,说是他刚走没几日,宋朗闹着要回去,赵婆子没办法,宋朗又拍着胸脯说能护好阿娘,她便送他们回去了。

陆三总算逮着揶揄他:“这才多大啊,倒像个男子汉,以后准比你小子出息。”

宋平懒得搭理,带着几人往家走。

周边几县因海寇盛行,加之连年剿匪,连年失利,像他们这样没有身份的流民多得很,村里人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但也不让住村里,所以他只能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搭了间屋子。

“林间还有两处空屋子,一大一小,是以前的渔民留下的,就是得修缮整理一下,今晚是来不及了。”

程七赶忙说:“那我住小的。”

陆三回身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云英白了他们一眼:“你俩一大一小,随便怎么分,我就住平哥那儿。”

陆三急道:“别人一家三口,你瞎凑什么劲?没听过小别胜新婚么?”

云英笑道:“当然听过,所以我才要带朗儿睡呀,要不怎么办事?”

宋平听不下去,抿笑制止:“你俩够了啊。”

陆三撇撇嘴,这么多年不见,这家伙还是喜欢装蒜,人家真正的贵公子也没他这么会装,脱了裤子不一样满嘴荒唐。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些让他烦躁的人来,陆三忍不住呸了声,快步越过宋平。

步子一快,小腿忽地一疼,一道银丝在月色中闪闪发光,上头还挂着两滴血珠子。

“小心!”

陆三低声呵道,前方忽地射来一箭,他抬手拔刀挡开,耳廓微动,努力在雨声中辨清敌人埋伏的方向。

又一箭从另一方射来,陆三立马甩出暗箭,林间一声闷响,声音颇为稚嫩。

“住手。”宋平赶紧拽住陆三要补刀的手,朝着里头吹了两声暗哨,默了会儿,一个裹着油布,如狼崽般矫健的声影冲了出来,抱住宋平。

“阿爷!”

宋平笑着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血窟窿,没伤到筋骨。

“朗儿乖,先把血止住。”

云英狠瞪了陆三一眼,陆三悻悻地挠头,嘴硬嘟哝着:“这又是机关又是暗箭的,我哪知道啊……”

宋朗年纪不大,性子却是爽快,云英进屋给他包好了伤口,他立马走到陆三跟前:“你身手不错,比我阿爷还利索些。”

陆三一愣,大笑不止:“宋九你这家伙祖坟冒青烟了啊,这小子我喜欢,比你强多了。”

宋平没工夫搭理陆三,板着脸看着宋朗:“你阿娘呢?”

“睡了。”

“不是让你们在赵婆婆家待着吗?”

“阿娘说要回来的。”

“我告诉过你,教你的功夫不能轻易示人,为何不听?今日来的若是旁人,岂不是要死在你的暗箭下?”

宋平拿起藤条,宋朗立刻老实地摊开手,藤条猛地一下抽在他手上,留下一道红印。但他垂着头不吭声,不认错,也不叫屈。

云英拉了拉宋平的衣袖,在宋朗面前蹲下,轻轻握着那双起了淤痕的手。

“你跟云姨说,为什么要放暗箭?若是你有道理,我替你教训你阿爷,让他向你道歉。”

宋朗将信将疑:“就凭你?”

云英粲然笑道:“你刚才看见了,你陆叔叔身手比你阿爷好多了,他听我的,你阿爷不想听也得听。”

她说着给陆三使了个眼色:“蹲下。”

陆三啧了声,眼神抗议她这逗狗的行为,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蹲下,程七在一旁险些忍不住笑。

宋朗毕竟年纪小,立马信以为真,坦言道:“我怕坏人要趁夜里来抓阿娘,我才埋伏在那儿的。”

“什么坏人?”

“不认识,阿娘去村里回来时跟着阿娘来的,被我给打跑了,他走的时候说要带人来。我们就躲去了山里,下雨了山里冷,阿娘有些病了才……”

话音未落,外头的机关发出一阵响动。

四人对视一眼,陆三和宋平一前一后地出去,宋朗也想跟出去,却被云英抱住。

“朗儿乖,就在这儿等着。”她笑着拿出一个瓷瓶,挑出一指凝膏抹在他掌心淤痕上,“坏人,就交给你陆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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