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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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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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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中夹杂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谢妙音从睡梦中惊醒,后背湿了一片。

她又梦见了阿爷在梁上自缢。

往日那些俊雅风度荡然无存,衣衫凌乱,眼突口歪,骚臭的尿液顺着裤腿淌下来,一滴,一滴,在脚下溅出一小滩水洼。

没有比那些在街口斩首的贩夫走卒好到哪儿去。

房门轻叩三两声,宋平推门进来。

“承平?何时回来的?”她迎上去。

“刚到。”

云英有些局促地跟着宋平进来,忐忑唤了声:“妙音。”

她上一回见谢妙音时她们都还未及笄,八年过去,她已经变了许多,但妙音却还一如既往,眉眼虽添了几分沧桑,但那挺直的脊骨,举手投足的清雅风度,都和当年一样。

她曾很多次想起那一天,她甚至安慰过自己元昊兴许就是故意的,不然她和谢妙音贵贱分明,怎会分不出谁是谁呢?

宋平借口说和程七去简单收拾下另外两间屋子,留她二人先坐一会儿。

云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妙音大方地拉着她坐下:“承平一直想去救你们的,是我身子不好,他怕我犯病,这才耽误了。你不要怪他。”

云英摇摇头,赧然心虚地说:“我没什么……我挺好的。”

宋平说妙音已经忘了那件事,只记得他们是逃的时候走散了。可她方才一见到谢妙音就知道,妙音是记得的。

她这些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那一瞬间的眼神闪躲,迅速收拢心思后强撑出来的热情……她骗不了自己。

云英握住妙音的手,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那畜生已经死了,他一生敬重殿下,平哥扮做刘旭的模样杀了他,他死不瞑目的。虽抵不了过往那么血债,但……”

但他们蚍蜉撼树,想全身而退,多纠缠一刻都是风险,由不得太多讲究。

妙音低垂着眼,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我对不起你……”云英声音轻涩,喉咙如滚过热油,“我那时候怕死,我不甘心,我也嫉妒你,只有像你这样有名有姓的贵女才有希望活下来,所以我才冒充你……”

妙音一笑置之:“我没有怪过你。我是罪臣之女,早晚也是要被送去哪户宗室做家妓的,没什么区别。你们若不是带着我,也不会被怀王的人追上,说来该算是我连累了你。”

“你若是心里过不去,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就当是赔罪了。”

“你说。”

“不要告诉承平我还记得。”

云英吸吸鼻子,难得红了眼眶。

她总说眼泪得要流在有用处的地方,但眼泪也总有止不住的时候。

“嗯。”

黑暗中,两缕孤魂野鬼相拥而泣,凄凄诉着衷肠。

霖雨初歇,月色更显澄净。

云英坐在沙滩上,海浪卷着浮沫,在她脚边来去,远处渔船被海浪托起半边,起起伏伏发出些嘎吱声响。

一切都好像是梦,她曾担心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重石都放下了,心间竟有些空荡。

云英脱下鞋,往前跑了几步跳进海里。刚泡了一会儿,陆三便回来了,见她眼眶红着,立马开始撩袖子:“是不是谢妙音欺负你了?”

“没有,我还能让人欺负了?”云英赶紧拉住他,“那几个家伙呢?”

陆三咧嘴一笑:“绑石头扔海里了。放心吧,宋九给我指了方向,我顺流划出去半里才扔的,漂不回来。”

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早就盯上了妙音,之前碍于宋平一直没下手。赵婆子家养了两条狗,三个儿子都住得不远,有一人看妙音带着孩子回家便想跟上来吃独食,结果却吃了些苦头。今日便叫上了其他几个人,想趁夜来强的。

宋平也见过这几人,知道底细,本不想多生事端,但云英一过来,她衣衫薄,又湿透了贴在身上,有一人面带淫邪地打量。陆三抬手就抠下那对招子,一下子便都留不得了。

云英指着陆三眉心,肃然警告。

“这是最后一次,再随便动手你就给我住鄮县去,逢年过节才准过来。”

“知道了。”陆三笑着低头蹭了一下她指尖,老实乖顺。

“回去吧,这儿风大,别凉了。”

云英点点头,陆三刚要转身,她忽地扑上来抱住他,头埋入胸口,海浪声声,掩着喉咙里的抽颤。

“我们有家了……”

十八年前,她躺在灶台下,想象着自己的肉是如何一条条削下,喂进别人肚子里。

她想过自己是会变成一锅汤,还是一块饼。她那么瘦小,也可能不会做那么精细,简单点一根铁棍子串到底,架在火上烤熟就行。

即便后来偷蒙拐骗仙人跳,也吃得饱穿得暖了,但到底还是几条朝不保夕的野狗,从不敢想今日。

陆三伸手护紧她,轻拧那滴着水的长发。

“嗯,我们有家了。”

山间燃着两三处篝火,卫队一行人围着取暖。

早晨刚进山便下起了暴雨,耽误了行程,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到安陆,只得就地歇息,好在傍晚时雨停了。

卢湛回来刚坐下,李环便凑上来:“你小子怎么出恭出这么久?秦头刚还让老赵去找你了。”

卢湛讪讪笑道:“走远了些。”

“拉个屎躲那么远干嘛?”李环说着,目光扫到卢湛袖口都沾满了泥,指甲缝里也都是脏的,“操,你不是真去挖了个坑埋屎吧?”

卢湛脸色绷紧,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下过雨路滑,给摔下坡了。秦大哥呢?”

李环朝马车那边努努嘴,一脸坏笑:“哄桃丫头呢。”

卢湛哦了声,一路小跑而去,一旁曹敦凑上来揶揄道:“老李,你居然不知道卢湛这小子出恭从来都挑那最远的茅厕吗?”

李环此前在豫州当差,进太子卫率时间较短,来江州前与卢湛都没见过几面。他嘴角抽了抽,嘲弄道:“他屎里有金子呢?”

曹敦笑道:“他叔父上回进京,营房守门那两条狗都赏了肉吃,屎里有金也不稀奇啊,要不秦头干嘛对他那么好?”

“也是。”李环笑骂了句,从腰间偷偷拿出酒囊,“走,去那边喝两口。”

卢湛细抠掉指甲里的泥,平复了下心情才上前去。秦攸也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出恭蹲久了腿麻,给滑下坡了。碍于桃儿在,秦攸没好数落他,便说去喊老赵回来,让他呆这儿,临走还不忘推了他后腰一把。

卢湛脚一顿,靠桃儿又近了些,桃儿下意识抬头,看见卢湛有些局促的脸,想起他刚才说出恭滑了一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卢湛尴尬笑了笑,没话找话道:“你刚跟秦大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桃儿扬了扬手里的锦袋:“大人给我钱,说以后让我替他管家里开销!”

卢湛一愣,心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干嘛不回京了再给,但看桃儿高兴,便也顺着话说:“我就说大人不会亏待你吧。不过管家也挺麻烦的,好在我听说大人府上没几个人。”

桃儿哦了声,默了会儿,低着头轻声道:“回去以后卢公子是不是就不跟着大人了?”

“什么?”卢湛心里想着别的事,一时没听清。

“没什么……”

桃儿咬咬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拉了拉卢湛的袖口,示意他凑近些。

卢湛一头雾水地俯下身,桃儿在他耳边悄声说她刚才拿药草去给裴晏,说她小时候身上起疹子,云英教她用这药草捣烂了敷上,很快就好了。她在山间看见,便摘下来做了些。裴晏便问她云英还跟她说过些什么,她一时半会想不起太多,裴晏就让她回去了好好想,把这些年云英和陆三说过的做过的,吃的用的,所有细节统统告诉他。

“李大哥他们说得不对,大人还是惦记娘子的。”

卢湛点点头,鸡同鸭讲:“我也觉得。”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夜在郢州城里,云英给他的瓷瓶里压根不是什么醒酒药,而是解药。裴晏被那女人这么戏弄,这口气怎么可能轻易咽得下,天涯海角,总要把人揪出来的。

卢湛忽地啊了一声,桃儿被他吓一跳:“怎么了?”

卢湛挠挠头:“我想起些事,大人兴许能用得上。”

马车里,裴晏正望着桃儿给的药草汁出神,卢湛忽地钻进来跟他说那夜婉儿和那个叫宋平的给他易容时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卢湛声色并茂地演完,裴晏眉间紧锁,扯了扯嘴角:“你早怎么不说?”

“我没怎么听明白,就没往脑子里去,刚刚才想起来。”

“怎么突然想这事了?”

卢湛噎住,想说你管那么多作甚,嘴上含糊应付了句,立马转移话题:“大人可有线索?”

“没有。”

卢湛失望地哦了声,刚要走,裴晏叫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回京后你替我转呈太子,我风寒未愈,恐怕还要病一阵子才会好,不便去东宫,请太子恕罪。”

卢湛听裴晏声音还有些哑,不疑有他,便应了下来。

裴晏手指在药汁里捣着圈,凝思许久。

她说,刘旭纵是认了杀人的罪,也不会让人知道有人能易容成他的模样以假乱真。也就是说,这易容的秘密关系到比杀元昊更严重的事。

“白姨……”

手指忽地一顿,脑海里如白光闪过,一些细碎线索终于连到了一起。

车马进了外郭城就不便再往里了,秦攸领着所有太子卫率与裴晏拜别往东宫去。

裴晏则带着桃儿径直先去了廷尉监,反正他去时就没多少东西,归时也就两三个包袱,桃儿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一个人轻松拿下。

裴晏让桃儿在前堂候着,自己则让许主薄去把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卷宗调出来。

许主薄有些为难:“此案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请示贺正卿的好?”

裴晏懒得与他废话:“贺正卿不也得再请示东宫?一来二去,耽误了太子的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许主薄见裴晏刚进城就赶着回来查案,一点就透,立马笑道:“裴少卿稍候,下官这就去取。”

裴晏也不白等着,回他那处廨宇写了封信函,差人送去平阴县衙调九年前那桩大火的卷宗。

九年前,洛水南岸一间叫凤楼的酒肆夜里起火,秋燥风高,一把火烧到了四夷馆去,他那时还隐在东山上都听说过。

这么巧,桃儿说她与陆三是八年前到的江州。他那回试探陆三时也提过此事,陆三立马闭眼装睡,明显是怕说错话,露了他们的底。

指尖在案台上有节律地轻叩,东西都还没送来,一股劲过后便如潮水退去,心底只余深浅不一的水痕。

他纵是像条狗一样地将她藏着掖着不愿告诉他的往事拽出来又如何?她既已逃出刘舜的掌控,自然是会去一个与这些过往都不沾边的地方。

可他就是不甘心。

桃儿坐在前堂,越等越心慌,手边的热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肚子都喝饱了也不见裴晏出来。

裴晏平日独来独往,破天荒地带了个娘子来,与她说话时还温言细语地,狱丞哪敢怠慢,一杯饮尽,自然谄笑又给添上:“娘子慢用。”

桃儿实在是喝不下了,怯怯问道:“大人什么时候出来?”

刚才进进出出眼看着抱了几大摞卷宗进去,狱丞笑道:“看今儿这架势,裴少卿怕是不会回去了。”

“啊?”桃儿忍不住叫了一声,“那……我可以进去找大人吗?”

狱丞为难:“这我可不敢做主……娘子还是就在这儿等着吧。”

他说着,将茶盏往前挪了挪:“娘子喝茶。”

桃儿撇着嘴,只得端杯又抿了一口。

苦熬了两个多时辰,眼看临近散值,狱丞也有些坐不住了。明日便是休沐,他还想早些去洛水南岸找间酒肆快活快活。可裴晏刚才让他好好招待这小娘子,他也不敢把人丢在这儿自己溜,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裴晏。

裴晏正翻着卷宗,狱丞叩门请示,他这才恍惚想起桃儿还等在外头:“你带她进来,我收拾一下。”

狱丞如释重负,赶紧将桃儿送进来,躬身拜别。

裴晏原本还真没打算回去,刚才还让吏官买了吃食回来,打算明天就这么凑合。他将食盒递给桃儿:“抱歉,我忘记你跟我一起回来的了,饿了吧?”

桃儿一口气吃了好几块面饼,剩下最后一块,刚要拿起来又收回手。

裴晏笑道:“我吃过了,你吃了我们就回去,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桃儿点点头,将最后一块也吃下,把裴晏要带回去的卷宗也一并抱着,两人踏着斜阳走出宣阳门,过了浮桥便是四通市。

深秋天色暗得早,但四通市却依旧热闹得很,桃儿左右张望着,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目不暇接。一旁路过一个红发碧眼之人,吓得她躲到了裴晏身后。

裴晏笑着牵起她,快步往前,没走多远又忽地顿住脚步。

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间酒肆,二楼倚着几个纱衣罗裙的娘子朝他们招手。桃儿嘟起嘴,默默低下头。

洛水南岸是他入内城的必经之路,过去他都是路过,记忆中这里通常是关着门的。

说起来,倒的确与她的作息一样。

难道那时,她就在那紧闭的房门里头?

桃儿等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大人要进去吗?我可以在外头等的……”

裴晏摇摇头。

“回家吧。”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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