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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暗生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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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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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城门已关,四通市却正是热闹的时候,连街角搭在外头的茶摊都挤满了没本事进酒肆嫖娘子的粗人。

残霞晚照,往来行人皆映得脸颊澄红,观之平添暖意。

不远处连着好几座青漆小楼,雕花灯笼坠玉络,风里裹着的酒香都带着胭脂味。

店家皱着眉看向角落独坐一桌的素衣男子,茶摊就这么三五张矮桌,从来都是拼着坐的,互不相识便当交个朋友。但这郎君一看就非富即贵,他往这儿一坐,旁人都不肯过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赶了不少客。

店家踢了脚上酒的丫头,从篓里拿出一壶青梅酒,指了指裴晏:“让他拿回家喝去。”

丫头刚被酒客占了便宜,正委屈着,涨红了脸泪汪汪地将酒壶端到裴晏面前。

裴晏一愣:“这不是我的。”

丫头怯生生瞄了一眼店家,低声道:“大伯说送给郎君拿回家温着喝。”

裴晏侧目觑视左右,明白是要赶他走。

“不必了,我这就走。”他从袖口摸出半吊钱递过去,“你可知前边那间食肆为何关门了?我昨日来还开着的。”

丫头急着让他走,也没多想,抓过钱便顺口答说:“我也不知,听说是回乡去,铺子都卖掉了。”

“这么急,能沽着好价钱?”

“这我哪知道……”

丫头收了钱,顺手又将那壶酒拿回去,裴晏起身掸了掸衣袖,颓然往正街上去。

霞光染出半身丹彤,心却越走越寒。

当年那桩旧案,暴毙而亡的几个纨绔里有宗室,也有北朝贵族。

平阴县不敢碰,直接送去廷尉,贺正卿老奸巨猾,尸身都没验就上禀天子,说既涉宗室中人,便该由宗正寺负责。

时任宗正卿的元詹是天子堂兄,自也不傻,推说宗正寺事务繁重,又无查案先例,还是不越俎代庖的好。

天子江山已稳,宣帝究竟是怎么死的早就不重要了。

然兄及弟位,终有瑕疵,突然有人死状与宣帝一样,说不好到底是谁在幕后想借题发挥,自然没人敢碰这烫手山芋。

元琅便是那时主动请缨为父分忧的。

元琅说,那几人虽是前后好几日在家中暴毙,但死前那些异常之举和死状都是一样的。他让仵作与太医令一并查验,均认为是中了同一种毒药,只不过发作有先后,或许是因各人体质而异。

往前追查,他们最后的交集便是应谢光长子谢韬之邀,在山中以诗会之名狎妓淫乐。

“谢韬一下狱便都招了,说是行散而归时见一路过的比丘尼容姿出众,几人便尾随其后,在庵堂里犯了糊涂。他酒喝得多些,虽没参与,但也就是劝阻了两句,见拦不住就拂袖先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证据,然谢光为人贤良方正,一时抹不开面,没等谢韬放出来就想不开在家中自缢了。”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正巧那比丘尼平日施粥赠药,庵堂存有不少草药,有几味以毒攻毒的药引子。经陛下首肯,最终便定了是比丘尼因恨报复,毒杀那几人,念其事出有因,便未治其罪。谢韬虽未参与,但违令聚众淫乐,又助纣为虐,我也给他定了奸污罪,流放交州。”

“安之认为这算是冤枉吗?”

元琅那日这般反问他,他并未作答。

元琅所述比卷宗里详尽,却也同样经不起细敲。

裴晏虽被免职,但事情既有疑点,不探个究竟他浑身不自在。卷宗上的人证物证都记在脑子里,闲来无事便仍在明察暗访。

但有人不想他查。

譬如他昨日刚在四通市这儿找着当年在庵堂附近摆茶铺的店家,得知那庵堂里其实还住着三个八九岁的丫头,是那比丘尼收留的流民,事发后都失了踪,不知死活。

昨夜想到些细节,今日一早本想再来确认,却已人去楼空。

哺时他回廷尉去取落在廨宇的衣物,一向闲散的许主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暗中盯瞄他拿的东西。

此案的确无论真相为何都不宜再议,但他还是有些寒心。

那日对弈,元琅与他说,只要结果是好的,中间稍有些弯路,付些代价都是值得的。所以淹田是值得的,撮合崔潜与卢氏结亲,替他抬了门楣,换一份忠心也是值得的。

那些江水里泡烂的青苗,那坠在井水里的崔夫人,都是弯路上的代价。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过去阿爷也这么说。

彼时南北初定,各地时有南朝余孽起事,且朝中亦有门户之别,北族人始终存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成见。

阿爷坚信天下需要一位强势的天子,然先帝却执意立幼子为储,更早早按祖制处死了其母。

阿爷心中有道,不在乎成为那弯路上的代价。

可那些代价又岂是他一人在承受?阿娘在河东旧宅时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不是吗?回京后,他那些在狱中患上的心病,悉数化作床榻上暴戾的发泄了。

阿娘甚至都不会哭,只是总在疾风骤雨肆虐后默默坐在院中望着天。

只有……只有在那个人来时……

裴晏顿住脚步,咬牙斩断飘远的思绪。

一旁的酒肆里人声鼎沸,他左右环视,想起此处便是昔日被烧毁的凤楼所在。他前几年查风月案时搜遍了京城所有酒肆,门口迎客的小厮认得他,赶忙迎上来。

“裴少卿可是来查案子的?”

裴晏转眸一忖,顺着他的话没有否认,负手入内。

“叫你们东家来。”

赵娘子听说那活阎王又来了,眉头顿时拧成一股绳,忙向酒桌上的贵人打听近来京中又出什么事了。一众纨绔已是酩酊大醉,憨笑咂摸,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晏大半个月前就被革职了,哪儿还来的裴少卿!”席间一人嗤笑道,赵娘子想起这正是裴中书的次子裴秀,赶忙媚笑贴上去。

“裴都尉此话当真?”赵娘子转眸又故作忧愁状,“可到底也是东宫跟前的红人,歇一歇,停一停,早晚还是会官复原职的吧?”

“此番正是太子要撤他的职,早晚……”裴秀冷哼一声,“我看他是早晚与他那倔脾气的阿爷一样,要下大狱的。”

一想到裴晏,裴秀便气不打一处来,阿爷整日说他不如裴晏,他当然不如了。阿爷心里仍惦记着崔氏,哪怕不是自己的种,也一样当个宝。

当初为了个家妓,裴晏要治他死罪,端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不还是假模假式地来嫖妓了?

他可不能放过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小厮去了半晌未归,屋内淫声四起,一股浓郁的脂膏气味,熏得头疼,裴晏便去后院转了一圈。

他看过平阴县的卷宗,九年前的火将楼体烧得精干,差役在地下一间暗房内找着一具女尸,经人辨认,正是那凤楼的女东家白凤。尸身被铁链锁在墙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但都不致命,口咽处并无黑灰,应是失血而亡,她死后才起的火。

裴晏在后院环视一圈,于角落处找到一挂了铁锁的石门,刚拿起铁索查看,身后便传来尖锐嗤笑。

“我当是新上任了哪个我不认识的裴少卿呢,原来是有人过不惯庶民日子,还摆官威呢?”

裴秀狞笑着站在他身后,那赵娘子可不想卷进这些贵人的龃龉中,忙解释说裴都尉多喝了几杯,都是玩笑。

裴秀顷刻翻脸:“滚!”

赵娘子悻悻退到一旁,却也不敢走。

裴晏淡然道:“羽林军军规严苛,你不当在此。”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冒充朝廷四品官,按律该当何罪?”

裴晏不紧不慢地理着袖口:“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误会了。”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嫖妓啊。”裴晏淡淡扫了他一眼,心知裴秀在是问不出什么了,“可惜看见脏东西,没兴致了。”

裴秀知道裴晏的死穴,过去府上下人偷情被裴晏听见,都险些被削了命根子。后来崔氏珠胎暗结,他才明白裴晏为何对这些事如惊弓之鸟。他本还想多激他几句,最好是动起手来,正好出出当年的恶气。

谁知今日这厮却是一反常态,把他想说的话都给说了。

裴秀稍愣了一瞬,回过神裴晏已经离开,赵娘子生怕两位贵人闹起来殃及池鱼,见相安无事,赶忙迎上来好说歹说将裴秀又送回楼上。

卢湛在后院嚼着酱牛肉看桃儿写字,裴晏每日给她留了功课,说不求什么才情,至少得识字。

但桃儿认字的本事真是与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前一刻还记得,书一合上就忘掉一半。写字就更不用说了,狗爬似的。

他指了指写歪的那一笔,嘴里包着肉,含含糊糊:“这是一个勾。”

桃儿有些丧气,嘟嘴又换了张纸:“好难啊。”

卢湛倒是高兴,想着若是小时候家中那几个表妹像桃儿这样在他下头垫着,他就不是叔母嘴里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卢公子想什么呢?”

“没什么……”卢湛收了收神,岔开话题,“那个,大人老不在家,都去哪儿了啊?”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问他裴晏是否手头拮据,支了笔钱让他不动声色地送给裴晏。他不太明白究竟如何叫不动声色,还是秦攸提点他,太子的意思是,裴大人脸皮薄,不能说是太子给的。

“裴大人不好骗,桃儿好骗呀,她不是当家嘛,你就多去几回,把她平日里要买的东西都买些带去,说是宫里发的用不完。你花了钱,她省了钱,这不就等于给到裴大人了?”

秦攸如此说,他觉得是好办法,便隔三差五地来。

本担心碰上裴晏了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可来了好几次,裴晏都不在家。

“衙门啊,大人经常住衙门不回来的。”桃儿记不清各司各府,一律都叫衙门。

“可他现在被革职了,上哪住去?”

“啊?”

桃儿吓得笔一掉:“什么时候的事?”

卢湛也很意外:“有大半个月了吧。上回去山里时他就已经不当值了,他没说吗?”

桃儿摇摇头:“他只说让我省着点花钱。”

卢湛抿嘴咂摸了会儿,没跟家里说,又天天早出晚归……他咬了一口酱牛肉,大抵有了些谱。

“大人可能是好面子,那你在他面前别说漏嘴了。”

桃儿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

门外传来些窸窣声响,桃儿立马笑着起身打开后院的门,一条瘦白狗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口,她回身看着卢湛碗里剩的肉。

“卢公子你还吃吗?”

裴晏从四通市回来,临近家门,一抬眼便见李嬷嬷的侍女又在门口翘首以盼。

他昨晚热汤一泡便忘记要跟桃儿说那事了,但今日纡郁难释,实在没精神听这些妇人絮叨,趁对方没看见他,赶紧绕道去侧门。

刚进了小巷,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肉也吃了汤也喝了,怎么还赖着不走呢?你以为摇摇尾巴就会放你进来吗?”

“想得倒美,滚滚滚,赶紧滚远些。”

“再不走我打你了啊!”

院门口哐当一声,一条白狗呜咽着窜出来,猛地撞在裴晏腿上,他一抬头,额前还给砸了个小石块。

卢湛腆着脸出来,尴尬地赔笑:“我……打狗呢,大人你怎么大门不走走后院啊……”

裴晏总算知道正门守着他的人所为何,白了他一眼,边进门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卢湛跟着进去,下意识想说是来送钱的,还好咬了舌头没说出口,但一着急,脑子里先前想好的说辞顿时一扫而空。

“我是来……来要钱的。”

裴晏脚步一顿,回身看他,抿抿嘴,欲语还休。

卢湛也抿抿嘴,话已出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大人在江州时不是说……回京了还我吗……”

裴晏轻叹了声,让桃儿去拿钱来,桃儿一听数,脸色顿时青了,嘴上支支吾吾地,裴晏了然道:“不够是吗?”

桃儿怯怯点头。

卢湛正准备自己给自己搭个台阶下,裴晏却让他等着,转身去了内院。裴晏一走,桃儿便瞪着质问他:“你都知道大人钱不够用,怎么还来要钱的!”

卢湛不知如何解释他刚才真的是一紧张说话没过脑,他不太会撒谎,怕多说多错,只能闭嘴不说话。

不一会儿,裴晏拿着卷字画回来,卢湛展开来看了眼,字画他是不会品,但却认得那落款,赶忙收回来。

“这太多了,使不得。我其实也……不着急用钱。”

裴晏没接。

“让你拿着就拿着。多的,算我拜托你办件事。”

“什么?”

裴晏上下扫了眼,卢湛今日穿着常服。

“你今日休沐?”

“不是……”卢湛是奉命来给钱的,但又不能说,“今日有别的事,顺路过来。”

“哦,顺路来讨债。”

裴晏没忍住揶揄了句,卢湛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去,他接着说道:“那你哪日休沐?”

“明天。”

“那明日酉时,我在四通市等你。”他顿了顿,“别穿常服,明白吗?”

卢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裴晏打发他走后,立马一脸肃然地嘱咐桃儿:“别让李嬷嬷知道我拿了画给他。”

桃儿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心里暗暗决定,她那些好吃的,下回就算是喂狗也不会给卢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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