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天还未亮,云英掀开被褥起身。
热汗湿透衣衾,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醉酒闹的,又或者是梦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野蛙给吵的。
昨夜阖眼时还在门口的炭盆,不知何时挪到了床边,被褥也加了厚厚两层。
云英暗骂了句,换好衣裳出门去找陆三算账。但转了一大圈没找着人,只遥遥望见个身影在山道间一闪而过。
林间晦暗,寒露沾衣。
云英不近不远地跟着,密林间升起火光,隐约可见半截石碑。她蹑身上前,裙摆勾住树杈,枝头寒鸦四散,抖落半身霜珠。
宋平回身笑睨她:“穿这么少,小心受凉。”
云英撇撇嘴上前:“你早就发现我了?”
宋平伸手掸走她头顶的水珠子:“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死了。”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墓碑上头那几个不认识的字:“谁呀?偷偷摸摸葬这么远,还元日大清早地来烧纸。”
昨夜七天才一回的好日子,也不多缠绵会儿。
“白凤。”
宋平俯身将吹散的黄纸拢到一块,抬头看向墓碑。
“这才是她的名字,她在家乡的名字。”
云英眉梢微扬:“她不是北族人?”
宋平未答,只从食盒底层又拿出两叠黄纸递给她,云英抿嘴讪笑:“我烧给她的,她定不会用。”
宋平想想也是,顺手扔进火里,自顾自地解释道:“白凤是刘舜给她取的名字,她不喜欢。”
火光扑腾,纸灰扬到半空。
白凤死在京城,他们逃的那一夜妙音将药下在井里,陆三把其他娘子扛到隔壁废院,里应外合,宋平则在白凤那儿拿到了地牢的钥匙,还将她锁在了原本拷打云英的那面墙上。
“你那时折回去,拿了她的东西?”
宋平摇头:“是空坟。”
云英微微转眸,默了会儿,佯作不经意道:“当初陆三偷你的药去教训那几个纨绔,惹出那么大麻烦,你替他认下,白姨单独唤你进屋,与你说了什么,最后竟是不了了之了。”
宋平笑了笑,取出食盒里的酒倒在坟前。
清香燃尽,他起身转向她,答非所问:“你在郢州城是怎么说服那位裴大人放了你的?我看他不像是那么轻易放手的人。”
“不说算了。”
云英翻了个白眼,扯着嘴角转身就走。
宋平笑道:“你倒是等我啊。”
“你慢慢叙旧吧。我去找陆三谈出海的事。”
“你不是打算瞒着他的吗?”
云英舔着唇角未愈的破口,头也没回:“也不好一直当他是傻的啊。”
远处晨光破云,道道金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宋平看着云英走远,回身看向身后石碑,脸上笑意渐散。
“云娘不会步你后尘的。”
密林间窸窸窣窣,如小兽穿梭。
陆三叼着根小木棍,怡然窥视四周,左右手互抛碎石。
身后草叶微动,他转身手腕一抖,飞石如满弓离弦射入树丛,发出清脆声响,似是打在了青石上。
陆三刚一转回去,一道身影自方才那处飞扑而出。陆三往前一弓,顺势拽住那双瘦小的手,一个过肩摔压在身下。
“记住,那么脆的声响,石子定该弹飞,不会只得一声。”
“这次不算,再来。”
宋朗不服,奋力挣扎,却始终被陆三摁死在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得认!”
陆三话音刚落,宋朗抬膝猛击他胯间,他躲闪不及,嘶地一声松开手。
宋朗翻身跳起来,笑道:“兵不厌诈!是我赢了。”
陆三缓过劲来,扑上去就和宋朗扭成一团,骂说踢坏了怎么办,宋朗死不求饶。两人滚着滚着,很快便满身是泥。
一双手左右开弓,揪住一大一小两只泥耳朵将人分开。
“疼疼疼!”陆三龇牙叫道。
云英白他一眼:“嚷嚷什么?宋朗都还没叫。”
“你对我使的劲大些!”
“放屁,一样的。”
陆三嬉皮笑脸:“那我受的伤害大些。”
云英松开二人,让宋朗自己玩去。宋朗不愿意:“三哥答应陪我练到正午的。”
陆三朝他猛摆手:“饿着肚子练什么练,你去找程七,让他做点吃的,吃完再练。”
宋朗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你们要支开我偷偷打架是不是!”
他正要接着说,云英一根食指在陆三头顶上晃了晃,竖在自己唇边,笑得意味深长:“还不快去?”
宋朗犹豫片刻,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陆三翻身起来,笑道:“怎么起这么早?”
“怪谁啊?热死我了。”云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倏而正色,“我有事与你说。”
陆三觉出些不对劲,也收了不正经。
云英掸了掸手上的泥:“赵二答应年后带我出海,我打算先跟他去学学,到时候我们再……”
“不行。”
话还未说完,陆三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以为那赵二出海是只打渔吗?扬州这片海上有多少个山头,往来不管是商船渔船还是那些盐船,统统都要跟海寇打交道,而这里边大大小小的当家,有近半背后都是有官绅撑腰的。我们这一趟去钱唐,到处都在传朝廷又要剿匪了,这回是吴王亲自挂帅,说是定要让扬州有个太平。”
陆三冷笑一声:“剿匪剿匪,扬州最大的匪不就是姓顾那家人吗!”
云英一愣:“吴王向来躲懒,怎会突然要亲自领兵了?”
“与我们无关!”
陆三转眸一忖,恍然道:“我就说你昨晚上不对劲,原来是盘算着要说这事!”
“两回事。”云英推了他一把,“原来你是这般想我。”
陆三欲言又止地抿抿嘴,语气软了些,但还是没松口。
“当初是谁说只要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就行的?好不容易现在不用整天和那些狗官打交道了,你这才待多久?”
“是我说的。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想找个安稳地方吃饱穿暖。落在白姨手里,倒还过了些好日子,她嘴上说着要把我养好了再送去陪客,但她教你们功夫,教我读书识字,比生咱们的娘亲好多了。若不是……”
若不是殿下年关回京时相中了她,白凤也不会忽地就翻了脸,妒忌她折磨她。
“我知道你想让我跟妙音一样,大事小事交给你们这些男人去办,自己只用悠闲享福。过去你们都说这样的日子是好的,我便也觉得好。可真过上了,我才知道我不喜欢。”
她低着头,手指勾挠着他掌心。
陆三知道她自出了江州就一直拧着不痛快,他还以为是不喜欢他。
细一想,若是之前,她做这些打算从来不会事先告诉他,谈得拢的就直接让他去做,谈不拢的便瞒着他干。
木已成舟时,他也只能认。
“我知道你嫌我笨,不懂你那些狗屁玩意,但我知道,过去那些法子行得通,说到底靠的是刘舜。没了他,我们只是些蝼蚁,只能去碾比我们更弱的蝼蚁。”
他在钱唐仔细打听过,江夏军镇如今由于世忠与崔潜各掌一半兵符,相安无事,江州近来也从未就元昊之死发过海捕文书,这里头或许是裴晏的功劳。
但柔然战事已平,刘舜怕是很快就能抽出身来找他们。
他不敢冒险。
“我不想再看你被那些我拼了命也斗不过的人带走了。我只有一双手,我很怕,我怕我死了也救不了你。宋九他上回就抛下你选了谢妙音,现在还多了个儿子,程七是靠得住,可他那几下,没本事救你。你若是不想跟我好才……”
话未说尽,嘴便被堵住了。
云英狠咬了一口他,眉眼含笑道:“稀罕呀,你到这岁数,总算才有点脑子了。”
陆三舔了舔唇角的血,一时拿不准进退。
“我又没说要像过去那样。扬州已算是殿下触手难及的地方了,若他日真找上门来,我们可以往东海找个没人的岛躲起来,再不济还可以往南,去交州夷洲。但海上行船不比河道里,得会听风观浪辨方位,不是一两回就学得会的,得有人带路。”
她戳了下陆三:“你是打算人都追来了,再慌不择路地跑吗?”
“我没有。”他咽了咽,仍有顾虑,“但……”
云英见他有些松口,趁热打铁。
“若是没追来,那我们也能自己在近海打渔贴补贴补,买路钱给就是了,你去程七去都行。开门做生意,多几个人上贡,人家还会挑拣不成?”
她顿了顿,转眸道:“你跟商船去一趟回来得一个多月,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陆三不明所以,下意识接道:“那不是还有宋九吗?”
云英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你怎么不说还有宋朗,他再等几年长大些,就是一茬新鲜的嫩草了。”说着不解气,又狠戳了他一下,“没准比你这死脑筋好使。”
陆三眉头一皱,缓缓转过弯来,他嘴角上扬,舔了舔唇,双手一会儿叉在腰上,一会儿蹭着鼻尖。
正想开口,宋朗便神色凝重地跑回来了。
“阿爷让我叫你们回去。”
正说到关键时候,陆三没好气地摆手:“跟他说没空,晚点再说。”
云英看出不对,上前俯下身:“出什么事了?”
宋朗顿了顿,咬牙道:“程七欺负我阿娘。”
两人相视一眼,急忙随宋朗回去。
程七一见云英连忙迎上来,急得叫起了过去的称呼:“东家,你相信我,我没有……”
云英朝他微微摇头,宋平从里屋出来。
“平哥,妙音没事吧?”
“睡下了。”宋平看了眼程七,将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娓娓相告。
妙音早起去后厨想补些炭火,程七热情地帮忙将炭盆送进屋里,见大家都不在,便起了色心。宋平回来时,妙音正被他揽在怀里,哭着挣扎。
缄默片刻,云英淡淡道:“平哥,此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她看了眼程七:“你跟我来。”
陆三也跟着,三人行至山间,程七一路忐忑难安。
他看得出宋平对云英很重要,宋平亲眼所见,她定会信。都怪他一时大意,轻信了那妙音娘子,眼下百口莫辩,只怕云英也难再信他。
云英在前面站定,回身凝眸盯着程七。
“我从未看错人,我想静儿也没信错人。”
程七一怔:“东家……”
“发生什么事了,你快些说。”
程七哽了哽,这才说他一早天未亮,寻了个僻静地方给静儿和莹玉她们烧纸,却撞上妙音和一男子在林间争执。
火光惊动了他们,程七不想沾麻烦,便换个地方烧纸。
之后便与妙音说得差不多,他烧完回去想做些吃的,在后厨遇上,妙音让他帮忙生火。他将炭盆送进屋,却见床底下印着半个沾了泥的血脚印。
“我没有做声,但她可能发现我看见了,突然就扑上来拽着我。再之后……宋大哥就回来了。”程七低声道。
陆三嗤笑:“谢妙音在外头有男人,宋九好意思笑我做王八。”
“你给我闭嘴。”云英冷瞪他一眼,又问程七,“他们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
“没听清,就只听见……你骗我……你把东西还我什么的。”
云英想了想:“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程七带他们在离村口不远的小路上停下。
“就是这儿。”
陆三鼻子嗅了嗅,扒开一茬草丛,足尖往泥地里压了压,再抬起来,腥气散开。云英朝他们点点头,两人跳进去动手挖起来,没几下便露出一只惨白的手。
陆三把尸身脸上的泥扒拉干净,云英认出此人是村里的货郎,往返建康办些胭脂水粉回来,村中每户娘子都认识。
陆三盯看了会儿,不禁有些怀疑:“长这么寒碜,不至于吧……”
云英踩了他一脚,没空骂他,说趁天色还早,让陆三先把尸身处理干净,她和程七赶去货郎家中搜搜看。
“妙音性子软,她会杀他,那他手上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她顿了顿,神色凝重,“还是不能让平哥知道的。”
他们患难夫妻,宋平不是小气迂腐的人,事事以妙音为先,需要瞒着他的,绝非寻常事。
陆三不太放心:“不差这一时半会,等我收拾干净,一起去。”
云英嫌他麻烦,但嘴上应着。
“那你快去快回。”
陆三扛着尸身一走,她立刻拉起程七。
“走,先去搜。”
裴晏辰时去了趟东宫,太子卫率都是熟人,立刻进去告诉了王骧。
“少卿上次探望卢湛时来得不巧,没见着殿下,这回总算是遇上了。”
王骧满脸堆笑,上回裴晏说先看卢湛,他哪知道这人真敢不见太子就走,在家中痛骂了裴晏半个时辰。人是他带进来的,若太子怪罪,他也得遭罪。
“王功曹又记错了,我如今已非廷尉少卿。”
王骧笑而不语,将裴晏带至殿外,门口内侍拦下:“殿下与怀王正在议事。”
裴晏一愣,武将无诏不可进京,他虽从云英那得知刘舜每年都会偷偷回来,但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额前贴上了要反二字。
王骧看出裴晏疑虑,解释道:“柔然可汗已递交国书,愿退至与先帝当年所定国界,此番怀王可算头功。初三又是刘昭仪祭日,天子特诏怀王回来祭奠。”
裴晏抿唇颔首,少顷,一头戴风帽,索发连背的魁梧男子阔步而出。
“见过怀王。”
两人恭敬揖礼,刘舜行至裴晏面前。
他身长八尺有余,面阔膀大,虽年近半百,然常年征战,眸光如炬,威仪堂堂。
“我上回见你,你才十三四岁,跟在裴昭后头,一转眼,也出息了。”
“殿下好记性。”
刘舜打量一番,笑道:“生得不错。”
他顿了顿:“却不像裴昭,更像裴玄些。”
裴晏与裴玄不合满朝皆知,外人虽不知缘由,却也不至于上赶着触霉头。
王骧在一旁懊恼不已,只恨方才怎么没带裴晏多绕上几圈再过来。他也没想明白,这二人明明八竿子都打不着,过往也未有交集,缘何气氛如此暗涌可怖。
裴晏淡淡一笑:“陛下曾说我与先考貌虽不似然神似,殿下看来是有不同见解。”
“我说的不是模样。”
裴晏抬眼迎上那对鹰眸。
“裴昭循规蹈矩,裴玄嘛……”
他弓身凑到裴晏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胆大妄为。”
裴晏笑了笑,刘舜直起身,也随着朗声笑起来,王骧不明就里,但气氛到这儿了,他只能跟着干笑。
刘舜忽地顿住,冷扫一眼王骧:“愣着干嘛?还要让元琅等他不成?”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刘舜走远,王骧大喘一口气,偷瞄了眼裴晏,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刘舜走的方向。
“裴少卿。”他小声提醒,“别让太子久等了。”
裴晏回神朝他点点头。
“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3
既是情敌,又是岳父看女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章字数好像有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