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谢妙音双眼失神地坐着,手一歪,针扎进了指腹,血珠子浸入绣帕,青竹染红,触目惊心。
她这才恍然,屋外的酒言酒语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
门帘挑起,云英徐徐入内,坐到她身旁。
“平哥喝多了,今晚就让他在外头凑合。”
云英拿起竹篓里另一方绣帕,轻抚着上头的绣像,幽幽道:“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手艺,白姨从不教我们这些。”
妙音浅笑:“这些闺阁手艺,学来也无用,打发时间罢了。”
“也是。白姨教我们诗书艺、儒玄法,说到底,为的是将来好哄那些伪君子上床。”云英指腹磋磨着绣帕上的竹兰。
“寻欢作乐,用不上这个,只有好人家的女郎才学这些。哪怕是高门贵胄,压根不需要主母做活贴补,也可以亲手绣个香囊什么的,新婚燕尔添份情趣,色衰爱弛讨个贤惠名声。”
妙音放下手中针线:“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云英见她似是有了准备,便也不再绕弯子了。
“妙音,你可还记得那次,你将纱幔拧成绳,绑在桌案上,顺着窗口往下爬。纱幔不够长,你吊在半空中,撑了许久,都快脱臼了才松手。”
妙音垂眸笑道:“记得,幸亏承平凑巧路过,扑上来垫着我,还避人耳目将我送回去。若被那白凤发现,我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他才不是凑巧。”
云英也跟着笑:“你刚被抓进来那日,我们都在院子里,你走了好久,平哥都还站在那儿,像个被雷劈了的傻子。那之后,他只要路过就总会抬头望,没事就在后院里呆着,躲在檐廊下,偷偷望。”
她眉眼含笑,已无当年的酸涩。
“只是你一开窗,他就找地方躲起来,怕被你看见了。”
妙音微怔,腼腆道:“他没与我说过。”
“再大方的男人也是要面子的,他哪会说他是在下头守了好久,才等来这么个跟你搭话的机会。”
妙音掩嘴而笑,云英趁机握上她的手。
“妙音,我知道你这么好的家世,又这么漂亮,本该嫁个体面的夫君,享一辈子福。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那些叔伯兄弟就算是愿意接你回去,过几年也就是给你找个丧了妻的老头子嫁过去打发了,日子未必就比现在好了。”
云英顿了顿,想起宋朗说的算日子。
“你相信我,就算当初你不接受平哥,他也不会抛下你,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只要你不愿意,他不会勉强你。他虽然给不了你高贵的身份,但你一辈子都不用讨好他。”
她从怀里拿出那封信放到妙音手里。
“尸身我让陆三埋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程七也不是小气的人,他不会记恨的。”
妙音低下头,她不确定程七听见了多少,她就是害怕宋平知道了也会以为她是不甘心当他的妻子,心一慌才出此下策。
她并不想回去做什么谢娘子,她只是放不下阿爷。
但云英方才一进来,她便知道,云英是信程七的,那宋平早晚也会信。
她攥紧了信,银珠落在手背上。
“我没有委屈,承平很好。就算没有那些变故,我也未必能遇上他这么好的夫君,他不嫌弃我,是我的福气。我只是想替阿爷讨个公道。他一生高节,却死得那般狼狈……”
说至痛处,她声竭而泣。
云英叹了声,将妙音揽进怀里,轻拍后背,抬眼望向桌案。
烛火摇曳,她想起那个说自己连口糖都吃不上的人。
“你阿爷那桩案子在朝中似乎是个忌讳,你几个哥哥在那之后也都陆续病亡,这当中定有蹊跷,怕不是寻常人能翻得了案的。再说了,这些士族高门说来体面,骨子里都是趋时附势的,你阿爷出事时他们可有相助?若当初没有,现在又岂会为他奔走。”
妙音掩面拭了拭泪痕。
“我知道,可那个人不同,我的阿爷,也是他的阿爷。”
云英一愣:“什么?”
“他是府中乐伎所出。太翁念及三堂叔妻妾成群,又生性风流,却一个孩子都没有,早就引人闲话了,于是便做主将他过继给三堂叔。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云英蹙眉道:“你是从何处得知你这堂兄在建康任司盐监丞的?”
“承平进城买药,会让我去赵婆子那儿暂住,那货郎替村里不少人送信办货,我听他与赵婆子几个儿子吹牛,说有谢监丞的门路,若想搭着贩些私盐,他能帮忙疏通。我便问了句,是哪个谢监丞。”
云英不免头疼:“你糊涂,这种人说话如放屁,半个字都信不得。”
“是啊。我问他动静,他就总说信送了,人家还回应,说我若给他身子,他便再去催催。我……是我糊涂,我夜夜梦见阿爷,我真的很痛苦……”
妙音苦笑:“我就想着,就当是被狗咬了,我又不是没被咬过。事后,我又给了他一封信,写得更明白些,就是你看到的这封了。”
货郎识字不多,做买卖认得数,懂几句白话怎么写便够了。妙音怕他看懂,也怕那过继出去的儿子不再认亲生的爹,头一封信写得文雅晦涩,语焉不详,只道阿爷的死有内情。
“你们来了以后,我越想越怕。上回便是因为我,你才身陷险境,这若又因我引来祸水,陆郎君定要与承平翻脸的。”
可那货郎一直外出未归,昨日听说他回来了,她便约他夜里在林中相见,找他讨信。但那混蛋却说,压根没给她送信,还兽性大发,想用强的。
妙音怯怯望着她:“云娘,你可以不告诉承平吗?我会跟他说,是我一时犯病,冤枉程郎君了。你不要告诉他,我怕他怪我蠢……”
“他只会怪他自己。”
枕边人夜夜梦魇,他却不知内情,也无能为力。
但妙音现下本就思虑重,云英也不好说太明白,只得叹了声。
“我答应你。”
云英从里屋出来时,只有程七一个人醒着。她皱眉揪起陆三的耳朵,这家伙醉得像条死狗似的。
“三爷说宋大哥精明,假模假式地喝容易引他起疑,咱俩必须得有一个来真的。”程七解释道。
云英点点头,眼神示意他出去说话。
听过内情,程七也不免叹道:“谢娘子糊涂啊。”
“但我们在那屋子里只找到这一封信,我有些不放心。”
扔了,落了,都行,淋一场雨踩上几脚便不成样子了。纵是被寻常人捡了去,也如观天书,就怕落在了有心人手里。
“那娘子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换个地方?可此事若要瞒着宋大哥,怕是不好办。”
云英自然知道,别说是搬走,就是如何解释程七这桩误会,都未必瞒得住。
“我想让你去建康探探风声,殿下只认得陆三,你去打探方便些,你也比他机灵。”她想了想,“我让陆三暗中护着你,若感觉不对,你就想法子捎个信回来,我们立马就走。”
云英见程七愣着没吭声,又问道:“你不愿意?”
“不是,我愿意的。”
程七赶忙说道,他抿起嘴,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东家,我能问你件事吗?”
“你说。”
“那时候……石老手里那么多人,你为何相中我了?这么多年,也一直信我。”
他今晚是真的很怕,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比不上他们相依为命的交情,可东家没有一刻怀疑过他,还将那些过往都告诉他了。
云英冁然一笑。
“那些达官贵人,个个都自诩孝廉,又有几个是真孝顺。哪像你,自己都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了,还铁了心要给尸骨无存的娘亲报仇。”
她伸手挠了挠程七额前那道磕头留下的疤。
杀个小县令,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便让陆三带着人头去试了试。
事实证明,她的确没有看错人。
“等明天陆三醒了,我再跟他说。你放心,我让他全程听你的。”
程七点点头。
云英想了想,又拉住他。
“听说江州如今是崔大人独揽大权,你也顺带打听下,我们走了以后,江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程七转念一忖,笑道:“明白。这事,我肯定瞒着三爷打听。”
她笑睨他一眼,又交代了几句别的,打发他回去歇着。
夜深人静,云英在海岸边坐了会儿。
明月当空,海风猎猎,水声潺潺,她忽地起身解开束腰,挽起长发,将这身陆三精挑细选让人裁得分毫不差的嫁衣放到高处,又脱去鞋袜,只留了中衣,纵身跳进海里。
元月的海水有些刺骨,她往前游了一小段,仰躺在海面上,摊开双臂,让身子随海浪慢慢往回飘。
皎皎明月映满眼帘。
她朝着空中伸出手,似勾勒着记忆里的轮廓。
海水从指尖落下来,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别人都是惦记什么梦什么,可她的梦里什么都有,偏就没有那个人。
他在江州的谋划看来是失败了,是刘旭不肯配合?还是殿下发难于他?在山阴时,那些行商说他去南陵治疫了。
该不会是染上瘟疫死了吧?
她往后一仰,整个人都浸入水里,将她那些非分之想都埋入海里。
可就算是死了也该托个梦不是?
最好化作怨鬼,恨她骂她,夜夜来她身边缠着她。
海水灌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猛地直起身子,打了个喷嚏。
还是算了,他那种人,最好跟王八一样,活得越久越好。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7
这两天莫名其妙发烧了……这章内容也有点多,分开两章,下半段争取明天更。裴大人还有最后一场戏就要来扬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