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送凉,满室寂寂。
一整日都没人来过的屋子静得什么都听得见,风声,浪声,心跳声,声声灌入耳中,搅得五心弦越绷越紧。
木门推开一条缝,裴晏希冀地抬头,却只见一娇小身影。
“你怎么像个木头一样坐着?”
红樱蹑身进来,她大清早路过趴在窗缝里偷看,他便已是这么坐着了,连压在腿下边的袖口都没变,像是没挪过。
裴晏一张嘴方觉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问道:“云娘让你来的?”
红樱摇头:“云娘子去应付坏人了。”
裴晏一愣:“坏人是谁?”
“定海来的官。”
裴晏想了想:“甘守望?”
“不知道叫什么,反正那些官都是坏东西。”红樱嘟囔说。
裴晏局促地理平衣袖,苦笑庆幸她不认得自己这身紫袍。
红樱左右张望,不知在找什么,跑出门去折了片芭蕉叶进来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锦帕包着的糕点小食。
她挑拣出个米糕递给他:“这个最好吃,桂花是秋天摘下来晒干的,就只有一罐子。坏人来才会做……我在后厨偷的,只剩这一个了。”
裴晏本想拒绝,他有苦难言,一整天滴水未进也不觉得饿。但见稚子心诚,还是接了过来,抿咬一口,甜中带香。
刚抵去些苦,却听这丫头认真问道:“云娘子是不是不要你了?”
“不是!”
他一急,桂花呛进了气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你听谁说的?”
红樱不作声,低头拿了个糖糕吃起来。
这小丫头常来送饭送水,裴晏也试图套问些别的,问到关键处总会这样戛然而止,再问就开始假装听不懂官话,问东答西。
看来这也是不能说的。
昨夜他在石洞里没有答应她,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将他送回来就走了。
本以为夜里会来,等到天亮也不见人,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她远比他果决。
红樱偷偷抬眼,她白天听陆郎君催问何时送瘟神,云娘子说尽快,陆郎君就欢天喜地地去找少主了。
她问宋朗瘟神是什么,宋朗一脸嫌弃地说三哥的瘟神就是云姨抓回来那男狐狸精。
“没事的,以后肯定还会有别的娘子肯娶你的。”她认真安慰道。
裴晏哭笑不得,纠正说:“男娶女嫁,男子才可休妻。”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不会娶别人。”
一大一小,各有心思。
一个词不达意想安慰,一个言不由衷想告警,但最终都欲语还休,低头默默吃着糕点。
红樱嘴里多塞了几口没咽下去,卡在嗓子眼,咳得满脸通红。
裴晏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拍抚着后背温声关切。
“没事了?”
裴晏看她吃力地咽下去,伸手擦去她眼角挤出的泪花,总算笑了笑。
“慢慢吃,我不饿,都是你的。”
余光掠过一道白影,裴晏蓦地抬头,破了口的窗纸随风舞着。
云英坐在断崖上,海浪在脚底翻着白沫,载着甘守望的船徐徐远去。
飓风过后,这围岛的水雾已比她初次来时淡了些,白天偶尔已能远眺落日。
关循说,他小时候,水雾浓得要到正午才看得清日头,逢飓风便会淡一些,近年来已快遮不住岛了。
这也是他急于想改名换姓进入南朝的原因之一。
云英仰起头。
浓云蔽月,清早定能起雾,是连天公都不留人。
风吹久了心凉,她拢紧衣衫从地上爬起来,一回头,裴晏正站在树荫下看她。
四目相交,他走上前:“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还回头的?”
“你管我。”她笑睨他一眼,“看你们吃得高兴,不想扫兴。”
远处一艘船渐行渐远,裴晏直问道:“明日你送我?”
“陆三说要亲自送你上路。”
“我不要他送。”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不放沈夫人,我一个人回去得有说法,不然诓不了张康。让宋承平和程七送我,他们心思活络,扮流民绰绰有余。陆三……怕是经不了几句问就要穿帮。”
他伸手理顺她鬓边散开的碎发。
“沈夫人手里有扬州官场上不少秘密,她可以死,但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也需要些方便,唱一场双簧,领些赏钱就回来,你连这都不答应我?”
云英还在犹豫,他低头欲吻,她避开,应道:“我去跟平哥说说。”
“谢娘子身怀六甲,你不睡,人家还要睡的。再者……天也还没亮……”
他咽了咽,将她揽进怀里。
这回倒是没推开他,但也立着没动,过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搭在他后腰上。
海天之际,船帆如白星,在烟水云雾间若隐若现。
裴晏细想着登岛那日,卯正破晓,天光已现,但岛上水雾氤氲,光只能漏入分毫。一连两三日,正午前都能得见飞虹,甚至不止一道。
白天都看不远,夜里更是如入鸿蒙。他甚少来崖边,一时摸不准是不是临海风高,向来就看得远些。
裴晏默然思忖着,手顺着向上摸到后枕,轻轻将她的头往自己颈窝处摁了摁,发髻间触到个硬物,云英忽地推开他。
“没多少时间,平哥也得准备一下的。”
她垂眸从他身旁走过。
“替我安慰安慰桃儿,你死了这么些日子,她怕是要哭瞎了。”
吴峻说,赶海靠的是天,求什么都有护不住的时候。扬州沿岸十里八乡,规矩不尽相同,不少人是过门便拜,不止供一处香火。究竟祭哪一头,门道太多,得依逝者生前的供奉来算。
可卢湛记得裴晏不信鬼神,几人一合计,反正是大操大办,那不然就都拜了。
幸得裴晏带了个女儿来,虽是女眷有些瑕疵,但好歹也算血脉相连,眼下也计较不了太多,便由秦攸做主,让桃儿扶灵。
这便焦坏了桃儿,她的出身眼下虽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天知地也知。
万一真的灵呢?
她已经克死了大人,她这假凤虚凰若惹恼了菩萨,害大人在下头也过不好怎么办?
卢湛吃饱喝足,在隔壁鼾声如雷,睡得可香,桃儿辗转反侧,又气又恼,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给拽起来。
若是以前,她早就去了。
离京前,李嬷嬷知晓了卢湛身份,曾叫她去喝了杯茶。
明着向她道歉,临了却说:“莫说你不是真的裴娘子,就算是真的,母族无凭依,也远配不上范阳卢氏的嫡长孙。但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总有那么几年新鲜劲的,若人家不嫌弃,倒也算你为郎君做了些事。”
她过了好几日才想明白,这意思与过去李环撺掇她那套东西并无二致。
那日风雨呼啸,秦攸已把她那点女儿心思与卢湛讲得清清楚楚,他却说自己配不上她。
卢公子是好人,是顾她脸面才那么说的。
云泥有别,她也该有些分寸了。
翻了个身,她钻进锦衾里捂住耳朵。
不去听那震天响的喊声,也不去想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在天亮前睡着了。
良辰吉时,浓雾遮天蔽日。
桃儿按方士指引站上船头,人是死在海里的,得先祭龙王,请回魂魄。
牲祭扔进海,十余艘船鼓号齐鸣,黄纸飘洒如絮,顺风打着圈往天上卷。吴峻手一挥,一旁安排好的人齐刷刷地嚎啕大哭,倒把船头真哭的声音给没了去。
哭声如海浪般一波推着一波,从船上哭到船下,从码头哭到城门口。万民同悲,名副其实。
从另一侧水路上岸的三人掩在树丛里远远看了会儿,程七不禁笑出了声。
“大人这丧事办得可真够排场的,乍一听,还以为是要攻城了。”
他望着远处,忍不住咂摸道:“雾马上要散了,大人若能于霓光中乘风破浪而归,再编一出龙宫仙境的好戏,寻些机灵的街头巷尾散一散,不出半年,定能当个吃香火的活菩萨。”
裴晏轻摁着前额,并未搭腔。
想来谁人看见自己的丧事脸色都不会太好看,宋平睨了程七一眼,但也没忍住笑意。
“裴大人不识水性,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程七赶忙给自己圆一嘴:“开个玩笑,大人莫怪。”
裴晏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扑了个空才想起他平日带着那柄银刃还在驿馆里。
他收回手,也按下心事,笑道:“如此更方便我们进城了,按说好的回驿馆等。你们虽改了面容,但还是一切从简的好,免生事端。”
宋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头船上,桃儿按方士的意思烧符喝水。卢湛皱着眉看了半天,凑到秦攸身边:“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秦攸苦笑道:“入乡随俗。”
“这鬼玩意喝了准闹肚子。”
“回去你就先请郎中去驿馆候着。”
稀奇古怪的符咒烧了好几盆,乱七八糟的符水也喝了好几碗,诸天神佛求了个遍,折腾到巳时才结束。
秦攸去赴张康的宴,丧事办完,接下来便要与这几只老狐狸周旋了。他让卢湛送桃儿回驿馆,桃儿捧着牌位,银珠子洒了一路。
长街空荡,几束光插在水雾间,远眺隐隐现虹。
卢湛怕她看见,一路都挡在她前头,临近门一转身的功夫,她抬头瞥见了,立马哽咽起来:“完了,龙王肯定是不买账,不放大人回来了。”
“不会的!”
卢湛急得直挠头,又想不出什么骗人的说辞,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大人都不是扬州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搞不好没用呢?不然还是按你之前的法子,写上名字,烧纸吧。”
“那大人也不是江州人啊。”
卢湛急中生智:“但你是啊,你看你一外乡人,平时都没供过香火,临时抱佛脚,换我也不理你。”
桃儿想了想,觉得有理,心下顿时又有了依傍,也顾不上她那些分寸了,拉起他就奔去后院烧纸。
刚一踏进院门,就见一熟悉的身影背立在树下。
裴晏听见声响,回过身来,桃儿木愣愣地走到他跟前,嘴长得老大,狠揉了揉眼睛,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指戳了戳。
裴晏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是鬼,我没事。”
卢湛也愣着没动,桃儿抱紧裴晏,哇地一声就哭个没完,胸口一抽一抽地,腹中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刚喝的几大碗水直往外涌。
她赶紧捂住嘴,死命往回咽。
裴晏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卢湛这才回过神来,将刚才桃儿在船上被方士折腾的过程快速讲了一遍。裴晏皱眉道:“胡闹,赶紧去吐了。”
桃儿忙摇头,硬生生咽顺了气。
“有用的有用的……不能吐。”
程七忍不住开口:“听话,赶紧吐了,别大人回来了,你倒喝出个好歹来。”
桃儿这才看向裴晏身后的两人,声音是熟的,眉眼却十分陌生。
程七想起来的船上,宋平未雨绸缪,给他们两个稍作修容,忙晃着腰间的骰盅:“你七叔的声音都不认得了。”
桃儿恍然,她在江州曾见过一回云英易容换脸,她看向另一人,试探问道:“三哥?”
宋平笑着摇头,转而看着裴晏:“裴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先办正事。”
裴晏点点头,回来的船上,他与这二人串好了供,说他遇上风浪,船沉了,漂上荒岛,被渔夫捡着,生了场病,又遇飓风。二人进城见办丧事,一打听才相信自己捡到的真是贵人,这便送了回来。
张康也在鄮县,得挑戏好性子又稳的来,所以不能是陆三。
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之计。
卢湛叫来卫率送桃儿去看郎中,亦将裴晏安然归来的消息送去吴府,这才领着几人折返复命。
“秦大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裴晏应了声,他喝完手边这盏茶,垂眸默了一会儿。
“卢湛。”
“是。”
“扣住他们。”
程七一愣,与宋平对视一眼,一个纵身便往院外窜去。可卢湛动作更快, 三两步追上,一手捏住程七脚踝,猛地往回一拽,将人从檐上硬生生拖下来。
另外三名太子卫率则拔刀守住出口,徐徐围向宋平。
宋平审时度势,并未反抗,只警惕地盯着裴晏。
裴晏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眼被卢湛跪压在身下的程七,脸上蹭出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混着黄土,泥泞一片。
“给他上些药。关到一起,派人守好,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屋。”
“串供是假,裴大人一早便是存的这份心吧?”宋平冷声问道。
裴晏不置可否:“还请二位暂时留在我这里。”
在场还有旁人,他不便多说,摆摆手让人把这二人押走。
巳时的太阳总算驱散晨雾,但他心里的雾才刚刚漫开。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15
年中绩效终于过去了!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