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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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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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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时,风暖日清。

她倚在画舫榻上,听程七说那不速之客谁都看不上。

“酒水不沾,下药怕是不成。”

“那便换香吧。”

迷晕了拖入后厨,给后巷几条野狗开开荤,一晚上时间,也够她易容了。

反正是个六亲不认的孤臣,省事得很,只要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城,便该是刺史大人头疼的事了。

她一时兴起,想先窥一眼这冤鬼模样,恰逢他举目四顾。

视线隔着竹帘交汇,她回身躲到廊柱后。

丝竹绕耳,娇吟浅笑勾着旖旎心思。

迷香端到眼前,她指尖拨了拨。

“当真柳下惠?”

“当真,目不斜视,端方正气。”

“胡扯,男人哪有不咬饵的,膏粱贵胄,口味刁罢了。”

她摆摆手,忽又顿住,回看那竹帘后的背影,唇角勾起。

“等着,我换身衣裳。”

转眼冬去又一春,耳畔水波依旧,清泉潺潺泠泠,在石洞间回荡。

话扔出去如沉塘之石。

她知道他听得明白,他也知道她在等什么。

没有回应便是回应。

云英眼底渐渐暗去,目光垂下,看着他淌水的衣摆。

“我忘了,大人不识水性,还是该待在船上。”

一声大人叫得裴晏心口收紧,他赶紧拉住她,却又几番欲言又止。

她笑道:“急什么,过两日忙完了送你,肯定赶得上你的头七。”

裴晏无心谈笑:“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早晚要走,你又要去何处?我该如何寻你。”

“你也早晚要回京。”

云英顿了顿,默默抽身退开。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不怪那么多人扔了良心,踩着尸骸往上爬……我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她伸出手,仰面向天。

“殿下以为我会像他教的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在他肩膀上站久了,再受不得山野里的苦。他以为我是早晚会回去求他的雏鸟。他错了……”

她在水边俯下身,朝那青苔上缠绵旋转的蜉蝣猛地一抓,握着拳头转向他。

“这才是我。”

手展开,死里逃生的小虫在从掌心飞走。

“我不会回去的。”

“云娘……”

她难得温柔靠近,握住他的手,朝自己衣襟里钻进去,顺着心口往下滑,落在腹间那肉芽横生的一道疤。

“你在这里,我也带着的,地角天涯,下黄泉都带着。”

县衙换上了白灯笼,内堂中,吴峻亦换上素衣,满脸喜色地给秦攸添茶,上好的蒙顶石,嗅来清香怡人。

“听闻裴娘子前几日病了,不知可有大碍?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可千万不能耽误吉时。”

秦攸笑了笑:“吴县令多虑了。”

吴峻讪笑:“届时张郡守亦会亲临,我这也是希望莫出乱子。”

秦攸抿了口茶汤,漫不经心地问:“不知穆右率的尸身,仵作可验完了?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趁乱作案?”

一提这事吴峻便头疼,十几个人挖了整整三天三夜,总算在山道乱石缝里找着尸身。

要说疑点,当然是有的。那日邪风蛊雨,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干什么?

可若是命案,凶手抓不着,他也没几日安生日子过了。

但要抓人……

吴峻偷觑了眼秦攸,鄮县那群好吃懒做的差役有几板斧他心里清楚得很,穆弘高大魁梧,又从军多年,纵是喝醉了酒,也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干掉了。

再说了,图什么?

若真有这么个凶手,也该是藏在这群羽林军当中的。这些京城来的活菩萨,该怎么应付,还是让上头人自个儿斟酌去吧。

吴峻粲然一笑:“当然是意外了,风雨难测,天妒英才,此事我前几日便已百里加急报呈刺史大人。”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低声又道:“那穆太尉那边……”

秦攸澹然:“穆右率分属东宫,此行是直接听从裴詹事之令,不受我调配,行事亦无须向我汇报。他既在扬州出的事,自然是待顾刺史有了定论,自行上奏。”

吴峻心里骂着,笑颜应和:“那是,那是……”

金光开道,秦攸踏着暮色回驿馆,卢湛坐立不安地守在大堂,他一进门,便迎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如何?他们可看出异样?”

秦攸目光环视一周,自那日后,卢湛一直焦躁不安,四下无人,他便如以往那般推搡取笑:“逞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

卢湛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怕瞒不过顾廉那老狐狸吗!”

“你莫自乱阵脚,一切有我。”秦攸安慰道。

“不行!”卢湛警惕地拦住他,虚张声势地说,“若是穿帮,我自会去认罪,你休想一个人担!”

秦攸笑道:“人家是无利不起早,你上赶着送死。”

“我死不了。”卢湛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别问,反正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

秦攸垂眸,上扬的唇角微滞,复又笑道:“行。我不问。”

媱娘不能生育,他即便再升高位,也只会是茕茕孑立之臣,自不比这些生来便枝繁叶茂之族。

他无声无息地轻叹,转而问起桃儿,这一问,卢湛重重地叹气。

“后院忙活着刻牌位呢,她非要自己刻,刻完又嫌自己字难看,也嫌我的难看,但大人抄经不爱落款,我翻了好半天才给她凑完整,让她比着大人的字刻。”

密密麻麻的经文在他脑子里搅得晕乎,秦攸说要去看看,他便领着秦攸去后院。

废木牌堆在一旁,桃儿抽啜着刻字,一笔一划都会想起过去裴晏教她读书习字的音容笑貌。

她怎么可以这么笨?笨就算了,还总偷懒不肯练。

裴晏临走前考她的那回,对着她那狗爬一样的字叹了好久,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舍得骂她。

她好后悔。

她怎么可以让大人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去吧,让我安静待会儿。”

心里一疼,刻刀顺着木疙瘩一歪,刀刃沾着木屑扎入手指。

她抬起头,迎上丹霞,眼底氤氲也跟着泛起金光,只看得见一前一后两个模糊人影远远朝她走来。

后头的是卢公子,前面的……

她扔下刀揉搓眼睛,水花拧走了,双目却因太过用力而恍惚。

“大人……”

桃儿惊诧起身,跑近两步才看清是秦攸。

“怎么了?”秦攸看出桃儿神色不对,低头见她手指还淌着血,“这么不小心。”

秦攸回房拿来伤药,给桃儿包好。

“我眼一花,还以为是大人回来了……但又想着太阳还没下山,大人现在回来会魂飞魄散的……”

桃儿说着说着又要哭,卢湛赶紧安慰:“秦大哥和大人是有几分相似的,看错了不奇怪。”

秦攸陡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么?”

“有啊。你们都是河……”卢湛忽才想起秦攸这身份有假,穆弘说他是荆州人,咽了咽,赶紧含糊岔开,“都是差不多个头,就是说话不像,大人嘴要毒些。”

“你胡说!”桃儿抗议,“大人说话和和气气的,从来不骂人。”

“那是对你……”卢湛嘟囔着,转头看向秦攸,他垂着头给桃儿包扎,白纱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纺锥似的。

“天快黑了,明天再刻吧,还有两日。”

秦攸松开手,见桃儿点了头,便默不作声地回了房。

暮色去得快,直至银月跃上,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起身倒了杯水。水光映出铁青的脸,他仰头饮尽,猛地甩手将杯盏砸远。

瓷片碎了一地,在月色中颇是刺眼。

冷月落长廊,元琅带着三分醉意出宫。

益州捷报连连,柔然也已退回三十年前与先帝共议的疆界内,北地来报,阿那齐可汗更是求娶公主以示诚意。

只不过天子久病不愈,皇位更替在即,朝中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在宗室中选个辈分小些的适龄女郎,一派主张既是打回去的,那便该按过去的规矩,让阿那齐送个儿子来当质子。

吵吵嚷嚷,暂时没个结果。

倒也无妨,总归一切顺利就好。

清风拂面,他抬头望月。

不知安之在扬州一切可顺利?

回了寝殿,元琅刚沐身更衣,内官匆匆进来,道是秦校尉送来加急文书。

“拿来。”

他笑着招手,依前几封信看,今日兴许是三喜临门。

可信一展开,笑意便凝在脸上,双膝一颤,脚步踉跄地后退。

“殿下当心!”

内官忙上前搀扶,却被猛地推开。

“滚!!”

鸟兽四散,元琅跌坐在木台上,左手支着身子,双唇微颤,半晌不得动弹。过了许久,才定下神捡起揉碎了的信,颤着拼好,逐字逐句将那两页纸仔细看过。

他的计划只差几步就成了……最快今年,最晚明年,下一次崔氏忌日之时,他定能将当初许诺的事办到。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安之带着遗恨去见崔氏!

殿中脚步轻缓靠近,跪守在寝殿外的一众内官纷纷噤声伏地。

太子向来都和容悦色,甚少如方才那般凛凛逼人,夜里王功曹又不在,没个人能说说情,心中难免戚戚。

“此信速速送去怀朔,务必亲自交到怀王手上。”

内官挪膝上前双手接过信:“眼下城门已关,是否……”

“即刻启程。”

听声音似是已归平静,内官怯怯抬眼,却迎上阴冷的眸子,身子倏地一抖,忙叩首:“是……臣这就去办。”

夜幕下的酒宴不止一处。

飓风过境,岛上原本宴客的屋子还未修缮好,关循便按云英的意思在花房宴请甘守望。

上回甘守望替人传话,让关循他们混入招安的水师,但此事没了下文,那之后,他们在定海一带兴风作浪,甘守望也再没找过他们。

本以为已算是撕破了脸,谁知风一停,他便按过去的规矩留信,说有要事相商。

关循本想拒绝,可云英却说该把人带来。

一来探一探这些狗官又在打什么主意,二来也可多叙叙旧,让那死活不信自己的夫君、叔父都是和倭人“沆瀣一气”的沈夫人开开窍。

酒过三巡,戏唱得差不多,云英便从耳后捻碎药丸,抿进酒里,骗那被哄得飘飘欲仙的家伙喝下去。

不多时,甘守望眼一翻,仰躺着不省人事。

云英嫌弃地甩开他,指腹沾了些茶水,从脸颊边上捻着易容皮。

平哥这手法妙归妙,可用真肉混着黏胶做的,卸下来得洗好几次才没那股味。

她起身去了隔壁,挥挥手示意陆三松开张令姿,她在她面前坐下,取出塞在嘴里已被濡湿的锦帕。

“你既想翻案,又想报仇,偏生命还不长了。”她伸手想替张令姿擦去唇边沾着的口涎,可人家不领情,身子一侧,眼泪直淌,却丝毫不示弱。

云英笑了笑:“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

手背擦了擦脸,还是有股味。

“你们这些高门中人,就是这点死脑筋。翻不翻案又如何呢?成王败寇,纵是十恶不赦,不也就是左一笔右一笔的事么?攻城略地是受命于天,谋财害命,也可以是替天行道。”

张令姿双唇微动,喉咙里挤出嘶哑咒骂。

“你懂什么!”

“我懂的可比你多多了。”她也不恼,只笑道,“翻案嘛,你已经求过人了,我不跟他抢,但你想报仇,我倒是有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张令姿一怔,蓦地抬头。

云英笑道:“裴晏说你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扬州上下一应官员,没有你见不着的,哪怕是吴王,你想想法子,都能够得上。害死你夫君的究竟是谁不重要,动手的该死,旁观的也该死。反正你都活不久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统统干掉不就得了?”

她拔刀挑开张令姿身上的麻绳,语调轻松。

“看在岛上这些孩子,识字说话都是你夫君教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事成,你心愿既了,事败,九族之上,至少你那个骗了你这么多年的叔父,肯定是跑不掉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大小通吃的买卖,不做是傻子。你说是吧?”

云英从里屋出来,关循正守在甘守望边上。

“这家伙怎么办?干掉还是送回去?”

云英上前踢了两下,确认人还活着:“当然是送回去,教你那么多遍你是一句不往心里去啊?他就是来替张康确认沈娘子和裴晏是否在你手上的,若他回不去,那不就默认了?”

关循下意识想还嘴,又想到陆三就在隔壁,只好忍下:“他们都要办法事发丧了,还来问这个做什么?”

“官就是这样的,看上去好像是一伙的,可趋利避害,没有拆不了的伙。越是经年累月地伏小做低,心里越憋着恨呢。”

关循皱眉道:“你是说……张康想趁这机会取代顾廉?”

“谁知道呢,这些上等人的心思,得让他们自己去猜。”

云英看了眼隔壁,她说完那番话,张令姿一动不动,陆三和瑾娘便还守在里头。她想了想,将关循拉到一边,认真道:“关大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关循一愣:“你不是想让宋兄弟他媳妇生完孩子才走吗?”

“那是之前。”

她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而眼下……

云英在院中来回踱步,清风拂面,头脑也清醒些。

“我也说不上缘由,就是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回过身:“你不是说想带大家去南朝过日子吗?我们去夷州或者交州,只要有钱,有足够多的人,占山为王,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都是可以谈的。你们过去不行,因为扬州这些官,背后都是同一个主子,都知道你们是谁,自然是不行的。可换个地方,让你手里那些人把官话学好,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知道你们是谁?上门来送钱的阎王,谁会拒绝呢?”

关循想了想,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愿意跟我们一起?”

“不然呢?”她笑道,“就凭你,能谈出个什么?”

“可……”关循有些犹豫,“你不是说,不做亏本的买卖吗?你帮我们,要换什么?”

云英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不说话,关循下意识后退。

她倏地一笑:“瞧你吓的。不过你倒是说对了,这买卖算来是我受累,往后你得跟陆三他们一样听我的。”

见关循有些犹豫,她又说道:“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我的耐心有限,肚子里的孩子不等人,夜长梦也多,等久了,这生意就作罢。”

云英刚走到院门口,关循便叫住她。

“人我有,钱你从哪儿来?”

她回身笑了半晌:“这么多人跟着你没饿死也算是不容易。”

关循啧了声:“你他娘的够了啊!前两天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陆三抓的你,你跟他算去。”她想了想,还是不为难傻子,保不齐又要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手里可是有三个值钱的家伙呢,卖二赠一,下辈子都够用了。”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这一来二去耽误得太久了,良辰无多,离天亮只剩几个时辰。

片刻都好,她还想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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