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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黄雀在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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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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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平浪静,船上也好,沙岸上的营帐也好,都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天光大亮,徘徊在暗流外的船一一靠岸。秦攸遣了个人来请示裴晏是否依昨日说好的整兵搜山。

说是请示,然半刻前桃儿来送吃食,说已看着秦攸带人往山上去了。

盘坐了一夜,裴晏没什么精神,便只嘱咐了两句误伤妇孺,要捉活口。

外面人走得差不多,周遭顷刻便静得只听得见海浪拍岸。

天光透过窗缝,在脚边画出几道金线,裴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木簪,指腹轻轻磨着雕花,分不清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在江州等了八年才和义兄团聚,谢妙音又身怀六甲,一走了之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也好。

螳臂当车,若有闪失,他们之间就不止是情义两清,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有人给她权柄,有人护她周全,而他却只能做到这样。

他大概是她睡过最没用的男人,又凭什么奢望她能抛下旁人跟着他。

一夜未眠,但他还不能安心阖眼去梦里见他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看向窗外。

即便将门窗紧闭,也会有些风漏进来。海风钻入鼻子里,总带着咸腥,似在提醒着山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搏杀。

桃儿在甲板上等了会儿才大着胆子进屋,桌案上的米粥果然纹丝未动,她倒了杯茶送到床榻边。

“阿爷至少喝口水。”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便递回去。桃儿回身去桌案前收拾碗盘,但收着收着就没了动静。

裴晏抬眼,见她正望着米粥发呆,便问道:“怎么了?”

“小时候阿娘总说,穿着盔甲拿着刀的都是坏人,是索命鬼。”

桃儿咬着唇。

她现在是裴娘子了,那些过去不敢抬眼看的官爷见了她,全得恭恭敬敬地揖礼。久而久之,她也没那么怕了,甚至是有些得意的。

可她方才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秦攸走在最前面,忽然就意识到,那么好的秦大哥,也是别人的索命鬼,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

裴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桃儿又问道:“娘子夜里没来,他们是真的走了?”

“应该是。”

“那就好……”

桃儿这一问,裴晏也生出些担忧,便让她去叫卢湛也跟去,定要保证张令姿和那招摇撞骗的假道人无虞。

桃儿却说:“卢公子昨天夜里便下船了,一直没回来。”

裴晏一愣,他特意嘱咐卢湛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夜里若来了人,待他确认身份后再现身。没人来,他便也没留意卢湛的动静。

桃儿看裴晏脸色骤变,也紧张起来:“卢公子怎么了?”

他额角紧绷,哑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

“哦……”

桃儿走后,裴晏缓缓扶着床沿起身。

他推开窗,波涛无垠,东升旭日照着粼粼水波,灼眼焚心。

元琅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云娘与他云泥殊途,终有一别。

卢湛心思单纯,满脑子吃喝,也没什么志向……先前几次异样他都在心里按下了,他不曾怀疑,也不想怀疑。

但原来连这样的赤子都背弃他了吗?

几缕金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卢湛躺在光点下,腿上一阵剧痛,下意识低吟两声。

“好像醒了!”

周遭迅速围满了人。

“扶他起来喂点水。”

瑾娘拍了拍玄元子,他一脸不情愿:“怎么又是我?”

“琰儿。”

张令姿也在身后催促,他只好挽着袖子咬牙将卢湛拽起来喂水。

卢湛从坑里跳出来后,吐了他一身便晕了过去。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这大块头拖回洞里,是腰也疼手也酸。

羽林军进山搜索,洞口前来过好几队人马,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照看卢湛,只当他是被粪水臭晕过去。直到过了正午,瑾娘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几个人合力将卢湛上衣和腿上绑的腰带脱下来,腿上刀口压得太久,翻开的皮肉又浸过粪水,红肿恶臭有些坏死。

但更要紧的是,腰上的箭伤,伤口发黑。

他们来得急,洞里只有食水和防身的兵刃,没有药草也没有酒。

几人一合计,便点火烧热刀子,将那些坏死的皮肉剜去,重新换了干净的布条包好,又将他的衣服在洞中冷泉浸湿,不断擦着身子降温。

卢湛只觉头重脚轻,好似泡在酒坛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玄元子正凑在自己跟前,脸上长着六个鼻孔,他忙揉了揉眼睛。

“这是哪儿?”

“阎王殿。”玄元子笑道。

卢湛闭眼不去看他那六个鼻孔,听声音也有些嗡,只有鼻子还算灵,方才便是一股烤豚肉的脂香把他彻底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捞出来。

但这会儿仔细一嗅,反倒觉得有些臭。

“云娘子在哪儿?”

“十几天前就去鄮县了。”

玄元子掰了半块饼递过来,他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心脉仿佛停了一瞬,猛地抓向裤腰。

还好,裤子还在。

玄元子被他这黄花闺女作派逗笑了:“你发热症了,我给你脱了衣服擦半天才退下来。”

“我衣服呢?”

玄元子淡定地吃着饼,指了指他身旁。

卢湛转身拿衣服,下意识抬眼环视。

不看还好,一看,不远处十余个娘子正望着他捂嘴窃笑,也有没看他的,托着雪白的乳团奶孩子。

但他看什么都是三重影,霎时间,满脑子全是摇晃的乳儿。

他连忙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瑾娘见他清醒些了,上前问道:“这位郎君,你是不是遇上一个八九岁,额角这儿有条疤的孩子了?”

卢湛点点头:“还有个丫头。”

“那他们……”

“往山上跑了。”

瑾娘松了口气,转身向妙音报喜:“朗儿他们还活着。”

妙音淡淡地应了声,紧攥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宋朗敬她爱她,她也很想待他好些,可心里总有一道坎过不去。

“但那也是夜里的事了。”卢湛吃了两口饼,稍微有点精神,他看着头顶的光,“天亮羽林军就要搜山了,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玄元子答道。

卢湛一怔:“我睡了这么久?”

玄元子指了指他腰上的伤:“宋朗的弩箭是淬过毒的,你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命硬了。”

说话间,洞外又有声响,五六个羽林军执长刀边搜边朝这边来。

“校尉说岛上肯定还藏了人,都搜仔细些。”

洞内众人顿时噤声,大气不敢出,瑾娘也忙示意卢湛别出声。

刀刃在洞外石壁上刮了几下,便没了声响。

一个孩子被拽得紧了,抽抽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在岩洞内回荡,抱着他的女人慌忙捂嘴,却已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此起彼伏地哭。

头顶的藤蔓猛地被斩断,一张溅着血的人脸探到洞口,与卢湛四目相交。

“找到了!她们藏在这儿!”

山的另一侧,红樱和宋朗顺着清溪下山,小心翼翼地打算穿过大御神的石洞,潜回岩洞。

夜里他们甩开那大块头,怕被跟着,不敢回岩洞,便躲到了热泉去。

热泉两头都是水路,宋朗把红樱藏好,撑着竹筏去把另一条路的竹筏也带了过来。

天一亮,辰时出了大太阳,山里的雾气很快便散个干净。没了掩护,岛上这些机关计俩根本拦不住在沙场上打过仗的羽林军。

只消半日,他们的人便一一被缚。

但那些官兵不仅没走,反倒列队接着搜山。宋朗几次回去窥视,摸清了这些人的间隔,这才带红樱下来。

食水都在岩洞里,他们必须得想法子回去。

石阶满是青苔,红樱脚一滑险些摔倒,宋朗另只手赶紧抓紧身边的树藤,这才没被她给带下去。

“别怕,慢慢走。”他安慰道。

红樱抱着他的胳膊,抽泣问道:“少主是不是已经被那些坏人抓了?”

“关叔是真汉子,只要你们好好的,他这条命就不算白丢。”宋朗握紧她的手,“你得替他照顾好二夫人,所以不要怕。”

红樱忍住眼泪,调稳了步子慢慢走。

路过石像,她忽地顿住,跪在石像前双手合十磕了几个头,嘴里叨叨念着宋朗听不懂的话。

“三哥说,这些神仙菩萨只会保佑那些上等人。求她要是有用,你们又岂会过得像阴沟里的耗子一般。”宋朗冷眼盯着石像催道,“赶紧走,再耽搁第二队人要过来了。”

他说得在理,红樱也没话可说,刚要起身便听洞外有人说话。

“裴詹事,里面恐有埋伏,还是属下先进去探探吧。”

裴晏站在洞口,望着漆黑的石洞。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这些人一起在这里避风的。

他们的船只能在大晴天进出,此行为了活捉,带的人多粮少,不宜久留,但羽林军在山里找了快两个时辰也找不到人。

秦攸无论怎么用刑,关循都装听不懂官话。他便与裴晏商量,若申时还找不到,就将船上的食水都集中到一起,留十余人和一艘船在岛上接着搜,其他人先回定海,等放晴时再送补给。

“你就在这儿等我。”

卫率有些犯难:“可秦左率说……”

裴晏打断他:“我不曾记得东宫也有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的规矩。你当的是詹事府的职,还是羽林军的职?”

“裴詹事误会了……”他忙拱手让路,“属下就在此处,裴詹事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裴晏点了点头,拂袖入内。

洞中一切如旧,但物是人已非。

“那日她问我要往何处去,便是你给的机会吗?”他望着石像喃喃低语,“可阿娘的心愿未成……我还不能……”

他跪在石像前,再一次做着他不相信的礼数。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

如果你真的有灵,就保佑她一世平安吧。

一弯腰,余光瞥见一旁石缝中的锦袋,他起身捡起来,石缝中传来一声低呼。

他往里走了两步,一道银光掠过,一柄小刀擦破他的脸,扑通掉入溪水中。

洞口守着的人听见声响,扬声问询。

“没事,我滑了一跤。”

他说道,伸手拨开石缝间的树藤,目光在见到宋朗的瞬间凝住,周身的血顿时涌上头。

“你怎么在这儿?”裴晏回头确认卫率没有进来,又近一步低声问,“云娘没有走?”

“不要过来!”宋朗手握最后一支弩箭,护在红樱身前,“云姨跟你走了就没回来,你还有脸问我!”

裴晏顿感呼吸不畅,洞外又有些声响,他赶忙回身挡住石缝。

“我让你守在外面的。”

卫率朝他揖礼:“找到沈夫人和其他人了,卢卫率也在,秦左率派人来请裴詹事回去,说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即刻返程。”

裴晏面色无改,淡淡地点点头:“你先出去,我拜过神像就走。”

卫率转头看了眼他身后破旧的石像,并未多问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他才回身朝里面这两人低声道:“岛上应还有些吃的,你们先躲好,我之后再想法子来接你们。”

红樱一直含泪咬着唇,忽地抓起地上的碎石扔向他。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哽了哽,却只能嘱咐道:“记得等我们走了再出来。”

秦攸在沙岸上恭敬迎回张令姿,点数了一下妇孺的数量,总算和裴晏之前告诉他的大差不差。

“还请沈夫人和道长先去船上等,待裴詹事回来,我们便回鄮县。”

张令姿点点头,寒暄两句便带着玄元子上船。

没走两步,玄元子便猛地惊叫出声,手指着前面,双唇打颤:“那……那都是什么?”

张令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沙岸边三四十只血手堆叠在一起,血水顺着石缝淌出一条血路,通向茫茫大海。

随行的参军解释说:“都是那些倭人的,砍了手,回去的路上才不会作妖。”旋即又恭敬笑道:“夫人,道长,这边请。”

张令姿看着这张笑脸,唇角微不可见一撇。

“有劳了。”

卢湛上了船便头晕目眩地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身摇摇晃晃,晃得他老想吐。

一盏油灯放在床边,裴晏正拿着金针在焰火上烧着。

“别动。”

裴晏冷冷说着,在他头上又扎了几针,他顿觉胸中一阵翻滚,桃儿忙递上水盆,接住他吐出来的黑血。

“好了。”

裴晏舒了口气,卢湛揉揉眼睛,笑道:“总算不重影了。”

裴晏冷睨他一眼,吩咐桃儿去弄些热水来给他喝。

门一关上,他顿时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裴晏慢悠悠地收起金针,思忖一番才开口:“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卢湛舔了舔干裂的唇,这气氛太不对了。

“不太好是吗?”

“不是!”他急忙辩解,“大人待我很好……”

裴晏看着他:“我让你留在船上,你为何不听?”

卢湛咽了咽:“我……坐船头晕。”

裴晏心下叹了声,依旧平静地问:“云娘没有回小东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别开眼,含糊应道:“这个……我也听沈夫人说了。”

“卢湛。”

卢湛抬起头,裴晏仍那么看着他:“我问你最后一句。你此行,可有别的任务?”

迎着这期盼又失落的目光,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太子让我护大人周全。”

这是真话,但他说得心口发酸。

“好,我明白了。”

裴晏扶着床沿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你歇着吧,中毒不深,等靠了岸再给你抓几幅药。”

裴晏一走,桃儿便提着一壶热水回来,倒在茶碗里,吹凉了些才扶他坐起来。

“你跟阿爷说什么了?他眼睛都红了。”

热水咽进喉咙里,一路滚烧到心里。

“没什么……”他垂眸喃喃道,“我让大人累着了。”

桃儿不知内情,又给他添了点热水。

“那肯定的,你一上船就又吐又晕的,沈夫人说你中毒了,阿爷从昨晚上到现在都没闭过眼,也没吃什么东西,给你扎针放血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别说了!”

卢湛忽地高声打断她,桃儿闭上嘴,他大口喘了两声,软声道歉:“对不起,我……”

“没事,你睡吧,我去看看阿爷。”

“别走。”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很快又放开。

“你……陪我待一会儿,可以吗?”

桃儿稍愣片刻,垂下头浅浅笑道:“好。”

主舱只有两间房,张令姿和裴晏各住一间,其余人都只能安排在底舱。

通道上的灯笼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了,月光只照得到梯口,裴晏从卢湛那儿出来,步子走得很慢。

好几人从他身边走过,朝他揖礼,他都没精神回应。

直到一人匆匆跑过撞上了他,他才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迈出几步才回过神来。

那双眼……他是看错了吗?

裴晏忙追上去,甲板上却空无一人,他走到围栏边,越看越觉得后面那艘船似乎愈发远了。

他抬头看一眼桅杆,又回头遥望另外几艘船,顿感不妙。

风向正好,所有的船都挂着帆,只有后面那一艘是收帆的,海风吹鼓下,离他越来越远。

他刚想回去叫人,船身忽地一歪,海浪激荡下,巨大的力将他整个人甩向甲板另一侧。

他用力抓紧麻绳才没有掉下海,好不容易直起身,却见另外几艘船也都七倒八歪,有一艘更是隐有火光。

海风中,卷着或近或远的呼喊。

“船底漏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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