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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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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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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游到船附近便已气力不支,瑾娘赶忙砍下一截围栏柱子,用麻绳套紧了扔过去。

七八个娘子一起用力,才把云英拽上船来。

她缓过来忙问:“平哥他们呢?”

“在下面堵凿口。”

云英松了口气。她手脚酸软,只能瘫坐在甲板上,扯着脸上泡发了的面皮。

陆三听见上头的声响,从底舱跑出来,一把抱起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她笑道:“没受伤,就是没力气,你让我坐会儿。”

陆三不肯松手,撇嘴嘀咕:“非要去那商船,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云英推了他一把,别过脸去,含混道:“洞给它砸大一点才沉得快。”

不知俘虏会如何安置,他们为防坑到了自己头上,凿口都开得不大,只是藏在隐蔽处,需在海上航行一段时间才会漫上来。堵漏排水及时,风浪不大的话,倒也未必会沉。

但商船底下装的是食水,人手不多,若没人去最底层巡查,断无活路。

她转身看向远处,白帆在夜色中七倒八歪,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且听天命吧。

她这么想着,目之所及,黑夜中忽地划过一道火光。

顷刻间,飞火便如流星纷沓而下,不等她细想,身后亦射来一支火箭。

陆三侧身护住她,箭扎进了手臂。

“快躲到下面去!”

瑾娘一招呼,其余娘子纷纷钻入底舱。

陆三护着云英,在主舱室的掩护下躲闪箭雨,他寻了机会回身窥视。

海风拨起了浪也卷散了云,露出半截盈月。

夜幕深处,火光如繁星,一一被月色点亮。海面上鼓号齐鸣,杀声四起。

陆三拔出手臂上的箭,撕下一截布条扎紧:“这些人是……”

“扬州兵。”

云英垂眸,蓦地勾唇一笑,她仰头看向云间月。

“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春秋迭代,山川兴废,大道理说破了天,不过是成王败寇,狗咬狗罢了。

蚍蜉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浓云很快又聚起来,天光渐渐黯去。万物皆刍狗,老天爷既不愿管也不想看。

“弃船。”

她转头看着陆三,眸色凛凛。

“这儿离定海外围的无人岛不远了,活多少,让阎罗王自己挑!”

火光从头顶不断飞过,有的坠入海里,有的落在脚边,陆三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四指插入指间,嘴角勾起。

他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没和她死在一起。

“嗯,听你的。”

白浪在身下来回,寰宇间却静得什么都听不见。

我死了吗……

卢湛试图动了动身子,但四肢百骸都仿佛都失了踪,唯有胸口如灌满铁水,堵得生疼,偏还有千钧重物不断摁压着。

意识逐渐收拢,他感觉自己像是飘在空中,胸口一下又一下地越来越疼。

他想起小时候嬷嬷讲的鬼故事,坏孩子不听话,要遭恶鬼捶胸,判官拔舌。

很快,嘴上好像也贴上来什么柔软又冷冰冰的东西,他的嘴被撬开,一股股热气灌进来……

是判官来拔舌了!

他猛地一提气,身子一弓,三魂七魄从混沌中猛地被捞回来。

“有用有用!醒了!”

桃儿兴奋地朝身后喊了句,回头泪汪汪地盯着卢湛,呜咽颤声:“卢公子你刚才都没气了……”

“我……”

“别动。”

卢湛吃力地转动头,才看见裴晏颓然坐在桃儿身后。

裴晏虽没受伤,但锦袍湿重,又在海上抱着木板飘了许久,实在没什么力气,撑手试了试没站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给他探了探脉。

“暂无大碍,你先把他腿上的箭折断,千万不要拔出来。”

桃儿忙点头,一手捏着箭尖,另只手握住箭羽,咽了咽:“卢公子,你忍着点哦。”

卢湛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但桃儿控不住巧劲,箭身折断,剧痛自腿根猛地涌向心房,即便牙关紧咬,额前瞬间也渗出了汗。

九霄之外响着闷雷,电光在黑夜中闪烁,眼看骤雨将至,正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裴晏拿过卢湛昏死都没松手的环首刀,努力支着站起来,踉跄两步站稳。

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那些跟他们一样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杂物说,卢湛旧毒未清,又中了箭,不能淋雨。

“你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绳子什么的,给他身下垫块木板,我们一起把他拖到个能避雨的地方。”

“不用,我背他。”

“你背得动?”

“那当然,我力气可大了,半扇猪都能背着跑。”桃儿挽起袖子,在卢湛身旁蹲下,“阿爷你帮忙把卢公子扶起来。”

卢湛醒了这一会儿,也稍微恢复了些精神。他本想拒绝,但腿根处那一箭几乎穿过了整条腿,实在站不起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老实趴到桃儿背上。

桃儿深呼吸几下,提气站起来,晃了晃才站稳。

她比卢湛矮整整一个头,他腿上又有伤不能碰,她只好几乎弯平了腰,半拖半背地蹒跚往前走。

头顶雷声滚滚如催命。

桃儿满脑子只记得裴晏说卢湛不能淋雨,双膝嘎吱作响,每走一步,都要大喘一口气,但步子却越来越快,竟比杵着刀走的裴晏还利索些。

进了林子没多远,便见着两块斜着交叠的青石,应是某次山崩时掉下来的。

石缝下勉强能避避雨,毕竟也没太多时间容他们挑拣。

两人将卢湛贴着石壁放下躺好,裴晏伸手推了推,实在乏力,犹豫再三,只好让桃儿把卢湛衣服脱下来。

“这怎么使得!!”

卢湛本来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听见这句话赶忙叫起来。

裴晏苦笑:“是使不得,但你自己动不了,我也没那力气挪动你。现在是箭尖在里头卡着才没有大出血,一直给湿衣裳浸着也不行,眼下找不着伤药,但至少得把箭取出来包压一下,不然你以后怕是得瘸一条腿。”

卢湛嘴硬:“瘸就瘸!”

“胡闹。”

裴晏扬扬头,让桃儿赶紧给他脱了。

卢湛使出吃奶的劲拽紧裤腰不松手,他身子犹如半死,但嘴还没死,不停嚷嚷抗议。

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中,筋肉收紧,箭尖便在皮肉里挤压摇晃,渗出殷红的血。

桃儿看一眼都觉得疼,温声劝说:“你替我挡的箭,我给你治伤不是应该的?你快松开,雨下下来就捡不着干枝子生火了。”

“不行!”

又拉扯几下,桃儿焦急地抬头望天,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别磨蹭了,快松手。”

见过那更不行了!

卢湛一口气直冲天灵盖,脸憋得通红,舌头也打起了结。

“卢公子……”

“不行你们别管了……”

“阿爷都说了,伤口不处理会瘸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头顶一道惊雷劈下来,桃儿心里一急,猛地叱喝道:“你给我松开!”

她胆子小,说话向来温吞娇软,但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如虎啸山林,连裴晏都下意识后仰,挺直了脊背。

卢湛一愣神的功夫,胯下一凉,下半身已赤条条露在外面。他脑子里嗡地一下,三魂六魄都从身子里飘了出去。

桃儿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伤口周围的泥渣,看着那血窟窿,又恢复了先前的柔弱胆怯。

“阿爷……我不敢拔。”

“我来吧。”

裴晏起身走过来,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见伤口一侧的私处,稍稍一愣,过往种种疑虑顿时有了答案,但眼下由不得分心。

他取下腰上革带,先从卢湛腿下面穿过去备好。

“拔的时候不能乱动,你先把他腿摁住,等箭拔出来,立刻把革带束紧,压住伤口。”

说完他捏住断箭,凝气定神,猛地往外一抽,本已半死的卢湛疼得叫出了声,全身抖颤。

桃儿迅速把革带拉起来束紧,见伤口的血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稍顿了顿,她起身说去捡些树枝来生火,便低着头匆匆跑开。

裴晏脱下外袍给卢湛盖住身子,思前想后,还是安慰道:“子隐隐睾症虽没法治,但我看你一侧尚在,最多也就是难有子嗣,算不得什么。你这般家世,想过继个儿子,多的是人愿意。”

卢湛咬唇不语。

裴晏只好叹笑:“你不也知道我与裴玄的秘密么?”

卢湛这才转过头:“原来大人听见了……你不要怪桃儿……”

“我不怪她。”裴晏正色道,“那这也算我们打平了,你替我守好秘密,我也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卢湛想说这也不完全一样,但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

“好。”

不多时,桃儿抱着一捧枯枝干草回来,生了火,又将湿衣服都支在火堆旁烤。

三个人分开三处,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个望雨。

桃儿在外面本已平复好,但回来一看见卢湛,又紧张起来。沉默着实令人难耐,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要去弄些吃的。

裴晏叫住她:“荒郊野岭还下着雨,等我歇一会,天亮了我去找。”

“阿爷会抓鱼吗?”桃儿眨巴眼看着他,“往东有个立泉,浅溪里有鱼。”

裴晏抿舔下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桃儿冁然而笑,捡起卢湛拿把环首刀,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雨里。

细雨绵绵,在石壁上汇成几股水流,顺着往下滴,捡来的枝干野草也有些湿,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

默了好一会儿,卢湛才闷声问道:“大人,偷袭我们的是扬州府兵吗?”

那些伏兵虽换了衣裳,船上也没打旗号,但一举一动,分明都是正规军。他们登了船,伏住张令姿,却拔刀逼向他们。

“我们每艘船上都有几个招安来的熟手帮忙观风向看水势。大人不是说,扬州这些贼寇都是有人撑腰的,肯定是他们里应外合,先凿船,再偷袭。”

“凿船的另有其人。”

卢湛一愣:“那是谁?”

裴晏没应声,凝眸看着火光,默了会儿,幽幽转了话头:“秦攸帐中有几人,我在张康那儿见过。”

卢湛心下一急,想转身又转不动,只能转过头。

“秦大哥肯定是被那吴县令给骗了!大人若是随他一道出了意外,他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裴晏唇角浅浅勾着,他想起沙岸上那堆断手。

秦攸说,这些倭人都是海里滚大的蛇蛟,若在半道上发难,羽林军对风向水势不如他们熟稔,容易生变,执意要砍去双手。

他们要的是活口,只要人不死,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还是他几番坚持,最终才只砍了一只手。

那些人跪在沙岸上,也不求饶,只冰冷怨毒地看着他,看着他们。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歇着,伤好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卢湛见他满目寒光,咂舌还想解释,裴晏打断他。

“我知道你两难,所以你也别问了,我不想与你说假话。”

卢湛心口淤塞,他宁愿能听些假话,至少心里头宽慰。

“大人教我说假话,自己却不说……”

裴晏笑道:“教你是因为你不会。我既然会,那便该遵循本心,巧诈不如拙诚,如此才能让自己轻松点,好分出些精神来想想,该如何解扬州这盘残局。”

卢湛蓦地抬眼,火光在他二人之中跳动。

裴晏抓了一把枯叶扔进去,又挑出根长点的树枝戳着火堆,良久,才发觉卢湛噤声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卢湛收回视线:“我阿爷也这么说。他不喜欢像叔父那样算计,早早就放弃仕途,阿娘常念叨他才气平庸,也做不了什么名士,要连个官都不当,她又得被姨娘生的妹妹给比下去,说冒火了就不许他进房睡。”

裴晏被他逗笑:“我看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卢湛却没心思笑:“大人,我没有别的任务。”

裴晏一怔,很快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旋即敛了笑意。

“但秦大哥有。太子不希望云娘子活着,他真的有苦衷。”

卢湛咽了咽,话起了头,便再也收不住,索性将他竹筒里那点豆子统统倒了出来。

“回京后,太子曾向我细问过大人与云娘子的关系,秦大哥说,怀王殿下到底是太子的舅父……”

裴晏默不作声,手上的树枝烧断了,落下来火星四散。

一而再,再而三。

他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与元琅之间,究竟是知己真心更多一些,还是君臣权术更多一些。

桃儿喜笑颜开地回来,环首刀上插着一条剖好了洗干净的鱼。

见这两人都不吭声,她只有一边烤着鱼一边自说自话地缓解气氛。

“我看半山腰好像有个石洞,以前兴许有人住过,有石案石墩子,还铺了干草当床呢。等雨停了,我们就去那儿吧。”

“卢公子这刀看着长,但只能握前面的柄,不如鱼叉好使,本来有一条更大的,给它跑了,我明天再去抓抓看。”

……

但一直到鱼烤好都没人搭腔。

桃儿低着头将鱼身一分为二,又掰下头和尾巴,裴晏猜到她的意图,摇头道:“你抓的鱼,你多吃些。”

桃儿想了想,大着胆子高声道:“我抓的鱼,我说了算!”

她将鱼身放在洗净的树叶上,塞到裴晏手中,拿着另一半去喂那起不来身的。喂了几口,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又猛地回头:“还不吃!”

裴晏一怔,这感觉似曾相似。

卢湛垫了些肚子便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桃儿这才回头来吃她自己的,见裴晏手里的鱼还没怎么动,她便伸手拿回来,低头挑起了鱼刺。

“小时候掉进大江也是夜里,那时我还不太识水性,飘了一夜都没死。阿爷不是还说我有福气吗?现在我们都是龙王不收的人,阿爷的福气也一定在后头。”

她抬起头,笑着把挑过刺的鱼肉递回去。

“吃饱了,身子养好,才能回去跟那些坏人算账!”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怔怔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来吃。桃儿看着他吃完,这才放心地去嚼她的鱼尾巴。

吃完鱼,卢湛和桃儿围在火堆旁睡着。裴晏呆坐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红樱的锦袋。

她曾如桃儿一般,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宝贝掰给他。

她朝他扔匕首,划破了这张她喜欢的脸。

这身锦衣,他穿得太久,已让他看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长夜将尽,金光自云水之际乍现,穿过晨雾,穿过枝叶,落在他掌心。

他忽地痴笑一声,打开锦袋,拿出里头最后半片已经泡软发白的豆丹,缓缓放进嘴里。

一如过去他从坟茔里扒出的那半袋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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