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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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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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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天清气朗。

扬州各郡的街头巷尾都传着差不多的话:代天巡狩的京官带来了真龙之气,不仅在钱唐龙王祭上破浪而归,更已求得龙王息怒,今秋应是不会再起风浪了。

裴晏从县衙出来没看见卢湛,左右走了一圈,才在街角的酱缸旁找着人。

钱唐封了城,河道海岸的船都不让走,茶棚内外挤满了艄公脚夫,听得是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上两声。

但卢湛却一直木愣愣地坐着。

“在想什么?”裴晏上前道。

卢湛猛地一哆嗦,磕磕巴巴地答非所问:“大人不是说要一两个时辰么?”

裴晏苦笑说:“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卢湛挠头干笑了两声,低声问:“弄好了?”

裴晏点点头。

萧绍手法奇诡,他这几日都在县衙“验看”顾廉尸身,掩去那如被猛兽咬喉的死状,避免有心人拿着做文章。

“这位大人实乃罗汉降世,不仅赶走了占山为王的江夏军镇,就连去岁南陵时疫,亦是他,请君入瓮,将那些想发难财的奸商一股脑地都抓了起来……”

茶棚里讲到兴头上,卢湛顺口问:“江州那些旧事,是大人告诉玄元子的?”

裴晏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张康由秦攸软禁在羽林军中,直到真正的诏令颁下来。钱唐周围本就有吴王亲兵驻守,如今又来了羽林军。人多口杂,久了,也说不好会传出些什么来。

裴晏拍了拍卢湛:“所以我得尽快回京,将扬州的局势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临行在即,还有几桩未竟之事。

顾廉死状甚怖,他在廷尉见惯了尸体,稍有惊诧,很快便调整好心绪。但那沈夫人则不然,能坚持到回了道观才晕倒已实属不易。

这几日据说一直昏昏沉沉,他得去看看,顺道也还有几句话想问问宋平。

厢房内,玄元子端着放温了的药汤。

“我已将那厮的骨头碾成了齑粉,细得能和面,待会儿我去催催裴大人,让他早日开城。嫂嫂放心,肯定赶得上兄长的忌日。”

张令姿点头,很勉强地抿吞着汤药,心里想着宋平临走时送给她的药。

“一升水兑三钱,将纸浸满两个时辰后阴干压平,泡过纸的水不可倒进井里,最好是去海中央倒。此物虽说得接触一段时日,且需饮酒服散,极情纵欲,方才起效。但你心脉弱,最好是不要碰。”

宋平话不多,但鉴貌辨色,许多事都是看破不说破。

元晖好女色,却看不上她,她想玉石俱焚也得搏一搏运气。但见不得人的账,元晖自然会亲自看。

她知道他是一番好意。

药刚喝完,道童领着裴晏进来。

诊过脉,张令姿见裴晏眉间紧蹙,脸色有异,便抢先说:“琰儿,这药苦得难受,你去找些酸枣来,我提提味,也好吃些东西。”

玄元子冷扫了眼裴晏,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门阖上,她放下药碗,苦笑说:“谢裴詹事成全。”

“他早晚会知道。”

俗世中人,执念越深,来观庙里求神问卜时,越会掐头去尾,只捡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讲。玄元子年纪不大,倒很会见招拆招,真话假话,真傻装傻,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晏收好金针,亦收回思绪。

“我过两日便启程回京。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此时,扬州治下所有荒田应已登记完成。”

裴晏看着张令姿,犹豫半晌才接着说:“沈公舍身忘死,既为公义正道,也为扬州百姓能过得好些。还请沈夫人多给吴王一些时间,待新政施行稳定,再取他性命。”

“裴詹事其实是想说,徽之既已昭雪,我该放下仇怨,安度余生。”

裴晏垂眸默了会儿。

“我也怨恨过。一开始,会想杀掉所有人,那些袖手旁观的看客,还有我自己,都该死。诵经念佛,醉生梦死,都不能将这个念头剜除。也听不得劝,旁人越劝,这念头就越深。”

“所有人都放下了,如果连我也放下,那她就真成了一根柴,肉身燃尽替他人煮食。她的冤屈,她的苦,只是灶台下的青烟,是饕客口中的烟火气。酒足饭饱,还为她题诗一首,刀凿斧刻地杵在她尸骨旁。”

裴晏抬眼看向床上泪眼婆娑的妇人。

“仇怨是我们怀里唯一的浮木,那些早就上了岸的人,凭什么慷他人之慨。”

张令姿抹去眼里的水雾,淡淡地说:“裴詹事这么说,就是已经放下了。”

“也不算。我只是想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

他笑了笑,彻底从回忆中抽身。

“再说,我若过河拆桥,那收了你牙钱的家伙,得记恨我。”

话已说尽,裴晏也不再多劝,转而问起宋平。张令姿说宋平两日前便已离开了。

“宋郎君听我说完城楼上的情形,脸色一下就变了,他说那人肯定会去定海和小东岛斩草除根,离岛离定海太近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秦攸昨日来报,说在山间找着了负责追踪萧绍的三个人,尸身残缺不全,死状残烈,草草掩在土坑里。

但埋尸处,不是杀人处,对方有意隐藏行踪,他今日也是为此来的。

裴晏抿唇轻叹:“他可有说要去哪儿?”

张令姿摇头:“宋郎君有句话托我转达裴詹事。”

“什么?”

“他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裴大人三思而后行。”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告辞。

出门皦日当空,院中日华正盛,树荫下的石案上放着一盘酸枣。

玄元子团坐在太阳底下,以自身为眼,周遭布满碎石。他闭着眼,口中像含着什么,专心致志地默声叨念。

阵势不小。

裴晏没作声,只站在门边看着。

忽地,玄元子紧抿双唇,口舌一鼓,朝着前方吐了颗枣核,旋即睁开眼,抬袖拿起脚边的龟壳开始起卦。

最后一爻,两枚铜钱竖着掉出来顺着微倾的地面一路滚向门边。

裴晏往外走了两步,抢先踩上一枚。

玄元子腮帮子一鼓,朝着裴晏又吐了枚枣核,没好气地说:挪开。”

裴晏在心下算了算,弯腰从脚底拿出铜钱,拳在掌心,袖摆垂地,刚好挡住视线。手指在掌心稍稍拨弄,方才摊开。

玄元子登时大喜,但很快又狐疑地睨着裴晏:“你是不是偷偷翻过面?”

“没有。”

玄元子拧眉犹豫:“我凭什么信你?”

裴晏笑了笑,将铜钱还回去:“一事不二卦,你只能信我。”

走到院门口,玄元子叫住他:“这么爱管闲事,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裴晏回身看着那张臭脸,又看了看石案上的酸枣,淡淡笑说:“谁知道呢。”

玄元子捏着手中铜钱,眼看着裴晏走远,方才翻了个白眼。

“死骗子。”

卢湛坐在门外石阶上发呆,观里养的黄狸吃饱喝足,蜷成一团在他腿上睡觉。

天光落下,目之所及都是金灿灿的,又热又刺眼。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吸饱了血的黑蚤从黄狸肚子上跳到他身上。

卢湛下意识起身拍了拍,黄狸惊醒,朝他嘶了两声,三两步窜上树去接着睡。

裴晏正好从里头出来。

“宋平已经回去了,他们应该会立刻离开扬州。你回去备些干粮,今晚趁夜走,注意别被人跟着,尽量赶在他之前到。谢娘子有孕,他们肯定不会走水路。你且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确认无虞,再带桃儿回京。”

卢湛点点头,裴晏想了想,又说:“宋平说,陆三的身手是从萧绍那偷学来的,你也说他过去教过你,若在途中遇上,你二人能否……”

“不能。”

卢湛打断他。

“那日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但萧库真认人不看脸,他闻气味。他一开始就认得我,才没有下狠手。而且……”

卢湛垂下头,低声说:“若真遇上,他便知道我骗了他……下手只会更狠。”

“抱歉。”

“与大人无关。”卢湛默了会儿,闷声说,“小时候阿娘嫌阿爷不如叔父圆通,阿爷说,做人做官两难全,问心无愧即可。”

他仰起头,咧嘴笑说:“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云碧万顷,天光斜照,从窗缝中挤进屋内,如一根三尺长的金针,指着床榻边的贵人。

“彦之不必起身,你受了惊,该好好休息。”

元琅端起床榻边的药碗,瓷勺搅了搅,送向薛彦之嘴边。薛彦之不敢张嘴,颤颤巍巍地接过:“臣自己来……”

元琅笑了笑,理整好长袖。

“舅父眼线众多,眼下还不能将李公的尸骸接回厚葬,你不会怪我吧?”

“臣不敢!”

薛彦之慌忙放下碗,又想起身,元琅摁住他:“我刚才说过了,不要起身。”

薛彦之眼珠子转了转,轻声说:“殿下放心,臣不曾透露殿下的秘密……”

“我当然相信你。”元琅笑道,目光落在那碗药上,“药得趁热喝。”

“是……”

薛彦之端起碗送到嘴边,一垂,便看见水面上映着太子的脸,森然正盯着自己。鼻尖一嗅,惊觉方子有变。

“有什么不对么?”元琅幽幽地问。

“没……”

薛彦之心跳加剧,顿觉一阵晕眩,颤着手吃力地吞咽。

元琅似笑非笑:“怎么彦之尝不出这方子换了么?”

薛彦之一惊,支支吾吾地还未说出个所以,元琅又说:“这是郑照开的方子,他师承南朝,惯用些草药,少有金石,药效虽起得慢,却也温和些。”

薛彦之背脊一阵凉,点头称是。

元琅站起身:“我已交由郑照代行太医令一职,你且好生养病,来日方长。”

房门打开,金光灌进来,薛彦之猛地一哆嗦,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跪伏在地,颤声道:“臣……臣不得已泄露了金针的秘密……请殿下降罪。”

元琅站在光里,周身勾着金边,反倒衬得面色幽青。

“怀、怀王还问起,当年王皇后宫中那碗药……”

“哦?”

薛彦之咽了咽:“臣说……”

“太子自幼服药,五感早已失灵,味觉嗅觉尽丧,尝不出药被换了,怕被有心人利用,才没有自辩。”

元琅慢悠悠地说完,俯下身,双指挑起薛彦之的下颌,含笑欣赏了会儿这瞠目抖颤的表情。

“你好生休养。”他说,“好留着命,将功补过。”

海波洋洋,后窗下,云英和程七蜷着身子,脸贴脸地挤在窗缝边窥视。

屋内,瑾娘扶着关循一步一顿地学走路。

“云娘说等你可以不要人扶了,我们就离开扬州,先去晋安落脚,待妙音生了,再渡海去夷洲。你看如何?”

“我都行,听你们的。”

关循往前迈了一大步,左脚吃不住劲,身子一歪,将瑾娘也给拽倒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程七激动地说:“好机会!”

云英把他挤过去些,看着那两人面颊泛红,气氛正好,喜笑颜开:“这下该有了。”

话音刚落,瑾娘便爬起来:“我去叫程七来扶你。”

云英见关循低着头没动,拧眉抱怨:“关大哥行不行啊……”

程七无奈叹笑,刚要开口,关循忽地开腔:“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墙根下的两个人激动地对视一眼,双双把耳朵贴紧。

“昏迷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事……你刚来那会儿,我没少打过你,还有和你住一间屋子的丽娘……是父亲大人看我对你们和气,便逼着我立威。”

“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一直记得……我记得那次父亲去了盐官,飓风把山尖都削下来了……风停了,落石却挡住了洞口。我起了热症,那些被我打过的女人想趁这机会杀了我,黑漆漆地刀没刺准。是你发现我还活着……你那时候刚生了孩子,外面的人挖了两天,我就和那个孩子一起,吃了两天的奶……”

关循一口气咽了半晌没续上,急坏了窗外听墙根的。

“那个孩子饿没了,是我欠你的。”

瑾娘低下头,脸颊绯红,关循握住她的手:“若不是你,我兴许真的会如父亲想要的那样,成为南朝人口中的恶鬼。”

他心跳剧烈,咽了咽说:“多谢你让我做回人……二娘。”

话音一落,窗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出声。

“真是活该他打一辈子光棍。”云英恨铁不成钢地阖上窗。

程七边摇头边笑:“我还以为能喝上喜酒了。”

云英眼眸一转,落在他胸口系着那根绳上:“我看我也指望不上你那份了对吧?”

程七低头笑说:“静儿心眼小,不如娘子大度,若知道我找了别人,在下头要哭的。”

“这倒是,我大度得很,男人嘛,难免会三心二意。”

云英叹了声,边起身边说:“骟了喂狗就是,哭个什么劲?”

没走几步,便见隔壁宋平正和宋朗在院子里说话。

宋朗扬声道:“云姨,阿爷回来了!”

云英啧了声,上前揪起这死小鬼的耳朵:“我又没瞎,那么大声做什么?”

宋平打断她:“我见到萧绍了。”

云英一怔:“那裴晏……”

“他没事,眼下应该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云英长舒一口气,轻声嘀咕:“还以为他忘了我呢……”

程七凑上来:“出什么事了?”

云英转身吩咐说:“你陪陆三去一趟定海,找赵二哥借艘大一点的船,我们尽快离开这儿。”

程七见这二人神色凝重,便也不再多问。

昏时,桃儿坐在礁石上望着海天发呆,云英站到她身后也没发现。

“不用担心,我想卢公子过几日便会来了。”

她轻捏着桃儿的脸:“还记得我上回教你的吗?一路孤男寡女的,有的是机会,挑个好日子把他办了。回京了让裴晏给你做主去。”

桃儿脸一红,低下头嘟囔说:“娘子又逗我……”

云英笑着蹲在她跟前:“我跟你说正经的,回了京,可就没机会了。像卢公子这种傻金蟾,得戳一下才蹦一下,你等他开窍,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

“可是什么!”云英捧着她的脸,“这么好的丫头,又漂亮又能干,我还怕他剩的那半边黄不好使,委屈你了呢。”

桃儿一想起云英教她的那些荤招子,脸就臊得滚烫,转眸看见一艘船摇摇晃晃地靠近,赶紧转移话题:“陆哥哥回来了!”

她起身跑向岸边,云英笑着跟上去。

待船靠岸,甲板上先蹦出来的却是那只金蟾。

卢湛撑手扶着礁石,先在岸边吐了完黄水,陆三从他身后路过,猛地一推,他一个踉跄险些踩上秽物。

云英忍笑白了陆三一眼:“你少折腾他。”

陆三扬眉哼了声,拉着程七去背关循。

卢湛顺好气,问道:“你们今晚就走?”

云英点点头:“你若吃不消,就休息两天。”

她意味深长地瞥看桃儿:“只要我们走了,你俩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

“不行!”卢湛打断说,“大人让我护送你们,寻着落脚,确认安全了再走。”

“他是怕我骗他是不是?”

卢湛一头雾水:“你骗他什么了?”

云英垂眸抿笑:“没什么。”

身后,宋平脸色微滞,但她一回头,又荡然散去。

素月分辉,列星垂天。

宋平在甲板上守着桅杆,心下盘算着该如何不露声色地甩掉卢湛。可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倒是想起陆三喝完酒骂裴晏是甩不掉的跟屁虫。

底舱口探出一个头,卢湛鬼鬼祟祟地跑到桅杆前,左右张望,欲言又止。

宋平说:“放心,没有别人。”

卢湛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大人让我问你,你先前与他说的那些,云娘子可知道?”

“不知。”

“那你千万别让她知道了。”卢湛顿了顿,“大人还说,你说的话他听明白了,请你们照顾好云娘子。”

宋平一怔,唇角扯了扯,哑声道:“多谢裴大人成全。”

“哦。”

话都传完了,卢湛这才挠挠头,问说:“所以你跟大人说了什么啊?”

宋平垂眸不语。

海风骤起,灰白的船帆唰地一声绷开,推着晃着,徐徐向南去。夜幕下,十余人骑着马,披星戴月地越过一个山头。

领军站在高处辨清方位,回身问:“裴詹事,天快亮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裴晏仰头望向北辰。

“不了,事不宜迟,尽快回京。”

领军一声吆喝,一行人徐徐没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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