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已见秋色,裴晏午时自东阳门入,无暇回去更衣,径直入了东宫,却得知元琅近来忙于筹备秋射演武,日中前都在南郊军营里,午后返回内城后,还要去怀王府侍疾问安。
“这几日都酉时天黑才回来。”内侍欠身道。
裴晏想了想问:“怀王得了什么病,太子要亲自侍疾?”
“只听说是旧疾发了。”
东宫上下都知道裴晏住在城外,内侍看他风尘仆仆,讨好说:“裴詹事舟车劳顿,不妨先回去沐浴更衣,明日再来。”
“不必,若赶不上出城,宿詹事府便是。”
“那请裴詹事先去詹事府稍候,殿下回宫,下官即刻通传。”
裴晏蹙眉道:“我就在宫门这儿等就行。”
内侍知道他这神色是有些恼了,只得陪笑,实话实说:“眼下日头正毒,殿下若知道裴詹事站这儿晒几个时辰,定要拿咱们这些宦臣问责,还请裴詹事体谅一二。”
裴晏微微扬眉。
过去元琅还不是太子时,府上没这么多规矩,散值晚了出不了城,他便来借宿。来得多了,有时元琅不在府上,内侍也会直接领他进去,随意得很。
他也是那时偶然发现元琅的书斋中还有暗房。
而后元琅入东宫,他调任廷尉。
过去在太常寺任闲职,他脸臭嘴毒,只要他不找事,事不会找他。可廷尉不同,桩桩件件都是千丝万缕的烂账,未防有人捕风捉影,是他主动捡起了规矩,无事不登门。
年节休沐,元琅便去东山小院找他,还说:“此处既无旁人,你我总角之交,礼数多了生分。”
往事如潮涌,翻起沉渣,如鲠在喉。
“裴詹事?”内侍见他一动不动,大着胆子又唤了声。
裴晏收回神思,细细打量眼前人:“我记得你叫钟祺,陛下任雍王时便已照顾太子起居了。”
“裴詹事好记性。”钟祺颔首道。
裴晏抬头看了看天,试探说:“是有些晒。但詹事府太远了,我直接去书房等吧。”
钟祺侧身引路:“裴詹事请。”
裴晏颔首跟上。
此举僭越,但钟祺却没有半点犹豫。青天白日,烈阳笼在身上,越晒越寒。
入内,钟祺欠身说:“裴詹事稍候,下官这就命人添茶。”
“不必了,你出去吧。”
钟祺半弓着腰,眼珠子迅速转了转,笑着应声:“是。”
门一阖,屋内稍暗了些,眼下正当午时,两侧窗棂透些天光,也足够了。
金光道道,铺在地上,似刑房里的钉板。
裴晏在门边站了会儿,踩着光走到书案前。这里他来过许多回,却未曾仔细看过。
案前堆放着几册书,指腹在石砚上用力磨了几下才蹭上些焦黑,一旁笔豪干硬,都是许久未润了。
裴晏绕到屏风后,果然还有一内室。
竹帘纱幔为挡,半遮半掩,却将他生生拦下。
回京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方才开口试探。一路跟着进来时,他心下已经有答案了。
他以为他已经想好了,可当真站在这儿,方觉脚缠千斤,寸步难移。
当初阿娘殁了,他冒死拦圣驾检举,陛下当面夸他与阿爷一样刚直不阿,大义灭亲,转身却赐下旌表,将阿娘钉死在裴夫人的牢笼中。
而后辞了官,回东山独居。
暑往寒来雪满庭,忽一日起身,看着院中白茫茫一片,他便觉得他似乎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给自己起了一卦,择了个好时辰,将院子里外打扫干净,斋戒沐浴……元琅便是那时来的。
元琅说,旁人母慈子孝,阖家团圆,自然贺一声瑞雪兆丰年。想来只有安之会与我同生霜露之悲。
他入内看见了案前写到一半的绝命辞,将炭炉上温好的酒泼进院中。
“此事远未到绝路,安之甘心就此放弃?”
“不放弃又如何?崔司徒早就轻飘飘地将她视作裴家妇,裴玄身居高位,王氏又是王丞相的侄女,连陛下也只顾阿爷的名声,指鹿为马。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狠心带她离开京城。”
“贺少卿升任正卿,廷尉少卿出缺,我正想向陛下举荐你。陛下既念裴公刚直不阿,此事他又刚委屈了你,想来不会拒绝。”
“你助我一臂之力,他日大业得成,我替令慈讨回这个公道。”
呆立良久,裴晏屏气挑开幔帘,缓缓走入。
内室比外面小些,右侧临窗,一方矮几置于正中偏后,几案上方,横着一副三尺丹青。
涛涛三江水,汇于大堰,江畔停靠三两渔船,船边一抹海棠红,缀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这是他替李规求情时画的,一笔一画,皆是未竟的幻梦——勉之想要的江州大堰,他想要河清海晏……还有那些如桃儿一样,被大水冲散,回不去的渔民农户。
裴晏俯身拿起几案上那张写到一半的黄纸。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最后两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越来越潦草,最终留下个墨团。
墙边棋案上摆着临行前他赢过的那一局。几案上这卷清静经,是他多年前玩笑说,他日辞官归隐,自给自足,嘴馋了就去卖字换酒,元琅便以一坛鹤觞与他换的。
还有石砚、竹笔……这屋里每一件东西,都与他连着千丝万缕。
无声喟叹,他放回纸,目光落在手边一方锦盒上,下意识想起宋平说谢妙音看见的东西。
手悬在半空,迟疑而微颤。
他已然明了,不需要再打开,可偏又忍不住,心底似还有一丝期盼未死。
指尖刚触上锦盒,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之。”
裴晏回过身,元琅正挑起竹帘,站在屏风前,一身戎装,应是刚从南郊归来。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怎的忽然就回来了?”
元琅冁然笑着迎上来,裴晏却倏地后退半步,恭恭敬敬,拜手稽首。
元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笑意骤凝:“安之何须如此大礼?”
裴晏跪伏不起,沉声说:“臣有负太子所托,此行扬州,稍出了些乱子,还需太子劳心善后。”
元琅默了会儿,笑着说:“你莫不是想一直这么跪着说?你不嫌累,我可站不住了,方才在南郊,烈阳当头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这会儿已是头晕眼花。”
裴晏犹豫地起身,元琅指着棋案旁的坐榻,大方笑道:“你临走前赢的那一局,我已有对策,边下边讲。”
裴晏躬身应是。
元琅换下戎装,披了件寝衣。
摆好子,裴晏先将扬州之事相告,元琅都从秦攸的信中知晓了,真假细节,心下自有分辨,面上未有异样,直至裴晏说萧绍突然出手,将顾廉杀死,坏了他的计划。
“卢湛说此人他过去在怀朔见过,是怀王的近卫。”
元琅捻着白子,眉峰紧拧,他以为萧绍失踪是在查李熙与薛彦之的事,没想到竟是去了扬州。
“是,此人据说是跟着戈壁上的狼群长大的,柔然军驻扎,杀了那群狼,夜里便遭他袭击,一营的人,死伤近半。恰好舅父带着一队人埋伏夜袭。”
元琅落下一子,接着说:“仅五十人,屠尽了柔然一个半营,全靠跟着这半人半畜的家伙。他不通人性,却识得敌我,只咬柔然军的脖子。舅父看他骁勇,想收为己用。但这人当真可怕,杀了一夜,不知道咬断了多少人的脖子,牙都崩掉了几颗,满身的伤,那一队人竟也制服不了。后来援军赶到,死伤近百,最终还是舅父亲自将他拿下的。”
裴晏瞠目半晌,卢湛并不知萧绍来历,只说萧绍言行举止与常人有异,不太会说话。他在怀朔时年纪不大,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相处,全靠手脚比划。
“舅父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此人驯得有些人样了,但他只听舅父的话,平常舅父都带在身边的。他为何会在元晖身边?”
“他是去找人的。”
“谁?”
裴晏默了会儿,一语双关道:“找秦攸想找的那个人。”
元琅手一顿,抿唇不语,专心棋局,裴晏亦不作声,一时间,屋内只有落子声响。
元琅眉间渐蹙,十余个回合后,他捻着白子犹豫良久,终于扔回棋奁中:“是我输了。”
他笑着抬眼:“安之此行是在扬州拜了名师?棋路变化之大,我这数月的钻营,可算是枉费了。”
“也不尽然。”
裴晏垂眸收捡棋子,摆回方才某一手的局势,两指捻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轻磕了磕:“殿下方才若落此处,无论我怎么变,都回天乏术。”
元琅一愣,笑说:“有理,我怎么没想到,错失了良机。”
“殿下想到了。”
裴晏缓缓抬眼,愀然正色:“殿下只是想让臣赢。”
元琅笑意渐凝,对视间,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元琅……”
“我累了。”元琅倏地打断他,低头裹紧寝衣,“安之星夜兼程,想来也累了。诏令之事我明日就入宫请旨,你在扬州受了惊,这些日子便在家中歇息吧。”
裴晏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元琅已起身唤来钟祺。
“遣几个人,送安之回府。”
元琅说完便朝寝殿去,裴晏追出两步,钟祺立马挡在门口,盈盈欠身:“太子近来头疾发作,每日都需扎针,熬到近三更才睡得下,还请裴詹事切勿再惹太子忧心。”
申时转阴,裴晏刚一进门,府中侍女便哭着领他去李嬷嬷那儿。
“清明时嬷嬷非要去山里祭拜夫人,下山摔了一跤,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请了薛太医来,他说这一跤摔得厉害,就算醒了,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地了。”
两个侍女抽抽涕涕,话也越说越呜咽难辨。
李嬷嬷昏迷了十多日才醒,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月前,薛彦之便已说药石无灵,让她们准备后事。但许是心愿未了,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将就木地拖着。
侍女带裴晏进屋,哭着喊说:“嬷嬷,公子回来了,你看看……”
裴晏在榻前坐下,寸脉已弱不可探,但看见他,李嬷嬷竟是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沙哑地叫他乳名。
“是我,我回来晚了。”
李嬷嬷挣扎着要坐起来,裴晏只好拿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半躺着。而后屏退侍女,温言安慰她好生养病。
“我这身子,我心里头有数。”李嬷嬷气息弱,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放心不下,公子孤身一人……也没个伴……我无颜去下头见夫人。”
“嬷嬷,我有,我有的。”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嬷嬷忽地有了些精神:“是哪家娘子?”
“普通人家。”
李嬷嬷叹了声,但也还是说:“只要性子温顺,贤良淑德,出身差些也无妨的,重要是公子喜欢。”
“嗯,喜欢。”
李嬷嬷双目已然浑浊,看不见他眼底凄然。
“那就好,那老身就放心了……”
气息渐渐弱了,裴晏回过神来,李嬷嬷已然又昏睡过去。他将软枕撤去,抹了抹眼底,收拾好心情才出门叫侍女来照看。
小院里他不让侍女进来,离开数月,处处都盖着一层厚灰。
稍作整饬,便已入夜,沐浴更衣后,刚刚躺下,侍女便红着眼跑来说嬷嬷走了。
他坐起身,院外冷月清风,秋意已浓。
敛葬完,裴晏备足了金银细软,将那两个侍女遣走。
小院离侧门更近,他索性将正门栓死,只从侧门进出。收拾了几日,再回詹事府,王骧却与他说,元琅知他家中办丧,让他歇到中秋再回来。
王骧如常奉承了几句,又低声提醒说:“穆太尉因穆弘的事闹了几回,听说上个月朝会还将这怨气往裴詹事身上泼。太子尚在想办法,裴詹事还是听太子的意思,先避一避。”
避。
也不知是让他避开穆坚,还是元琅想避开他。
裴晏心下喟叹,想了想,恭维几句,问说:“听闻怀王近来病了,王功曹可知内情?”
裴晏甚少有这么客气恭顺的时候,王骧颇是受用,便凑近说:“对外说是病了,可我听说怀王府的车舆天天进出西郭门。”
“去哪儿?”
王骧眉眼一弯:“怀王府的车,谁好日子过腻了敢跟?”
裴晏陪笑应和,王骧笑说:“入秋了,风邪厉害,连薛太医都病得下不了榻,裴詹事可得注意添衣啊。”
裴晏一愣:“他也病了?何时的事?”
“与怀王差不多时候吧。”王骧想了想,恍然道,“怀王前些日子常去太医院,兴许还真是时疫,得去抓几副驱寒汤先备着。”
拜别王骧,裴晏先去了薛府。
门房也换了个他不认识的,报上姓名,对方进去转了一圈,还是说家主病重,不便见客。
他只得打道回府。
一路心绪纷乱,时不时遥望东南。
他与卢湛交代过,入了豫州地界再传讯。眼下既无音讯,想来还在路上。
云娘说元琅隐忍多年,厚积薄发,既果决也心狠,知道要斩草除根,这才是能成大业的模样,他一直不肯承认。
这些日子回望过去,方觉自己是当局者迷。
微风卷来一缕熟悉的清香,裴晏驻足回望,原来已走到洛水南岸。
落日熔金,残霞映江。
她过去就在这里,兴许与他隔街相望过。
门口迎客的小厮见他伫着,迎上前说:“大人可是来吃酒?”
裴晏想了想,点点头。
“那大人可有相熟的娘子?”
“没有。”他理理衣袖,“都叫出来我看看吧。”
“好嘞~”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16
终于进入最后一部分了,想尽量写好每一条人物线,最近更新都晚了一点,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不嫌弃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