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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贵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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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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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宁海县一路过来,走到哪儿,雨就下到哪儿。

永宁县还在闹疫症,周围封山禁行,南下只得由松阳绕行。夏尽秋至,温度骤降,妙音和关循一个孕一个伤,身子弱染了风寒。走走停停,启程时备的那些药草见了底,干粮也不太够了,云英便说进松阳县去采买些。

可进了城才知道,永嘉郡辖下所有县的药铺,甭管什么方子,治不治时疫,统统都翻了五倍不止,吃食也跟着涨。就连城门看守也要收孝敬钱才放行,不给便嚷嚷说他们这一行缺胳膊少腿的,八成是犯过事的山匪,要带去县衙关起来。

程七赔笑塞钱,那厮却蹬鼻子上脸道:“方才不识时务,现下得涨三成。”

说话间,一双鼠眼贼溜溜地盯上了红樱。

卢湛跨步挡在前头,双手抱胸,垂头怒视,杀气腾腾,瞪得守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价钱便又涨了三成。

出城走了近半个时辰,卢湛便骂了半个时辰。

“什么狗东西,还想让我给他跪下求饶!我看他是活腻了!”

程七忍不住笑说:“卢公子若肯委屈一下,咱们起码能省下十吊钱。”

云英抢先接道:“那你可看走眼了,卢公子这粗衣麻布里头藏金纳银,油水厚着呢,十吊钱就想买人家一跪呀?”

说罢眼尾若有似无地扫向卢湛,他登时捂了捂后腰,一肚子的火也泄去大半:“你怎么知道……”

陆三坐在车头,踢了脚驴屁股,懒懒地说:“原来藏屁股后头的。”

众人哄笑,卢湛恍然上当,气得缝紧了嘴,心下赌咒发誓,再也不说半个字。

又走了会儿,山脚下寻着间荒废已久的小庙,殿前供了十六尊木雕罗汉像,大多覆着一层厚厚的绿苔。

庙虽旧,好在屋顶只有两三处破漏,庙外还围了一圈石墙,刚好能落脚。

密云压顶,午时刚过便已有些昏暗,最快今夜,最晚明天,定有大雨。往前便是龙渊山,得露宿两三日才出得去,他们兴许要在这儿歇到放晴。

云英打发陆三拿油布去屋顶凑合着补一补,自己则与瑾娘坐下来盘账。

“妙音看样子大抵十月生,坐完小月又逢数九,不便渡海。我看干脆就坐满百日,大家都把身子养好,待开春了再走。”

云英将钱银从油布袋里倒出来,先分出一份。

“到了夷洲,便不好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了,钱得多留些。”

短刀在地上拨划,又分出一堆。

“但江州本就比扬州穷困些,去岁闹那么一遭,崔潜那厮可不会像李大人那般剜自家的钱粮来贴补。就怕到了晋安什么都买不着不说,价钱也未必就比松阳便宜。眼下该花的还是得花……”

云英愁苦地盯着剩下的三瓜两枣,她真是许多年没这么缺过钱了。

程七搓着手提议道:“要不咱们先买,我今晚留城里。方才我留意过了,城南和城东都有好几户门庭显贵的。”

云英摇头道:“咱们脚程慢,容易被追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了想,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卢湛身上飘,等了会儿,见卢湛不来事,索性凑上去手一摊,三指轻勾。

卢湛白眼一翻,别过头不作声。

云英哼笑:“你自觉些,别逼我动手。”

卢湛挺直了背:“这话该我说才对,不服你把陆三叫下来,你们一起上,兴许有几分机会。”

“用不着叫他。”

云英眉眼一弯,边挽袖边说:“桃儿,摁住他。”

桃儿哦一声,卢湛退了半步,忙说:“你别听她的!”

云英笑嗔:“桃儿几岁大就跟着我吃饭了,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别磨蹭,再耽搁会儿,城门都要落锁了。”

卢湛犹豫问:“你要多少?”

云英比了个数,见卢湛脸一拉,笑说:“算我问你借的,九出十三归,你找裴晏还。”

卢湛心下算了算,拧眉道:“你还真敢说。”

“他人都是我的,有什么不敢了?你怕他不认账啊?”

卢湛冷笑暗忖,账是会认,但那也得拿得出啊。上回他收了裴晏的画,转头就被太子要走了,横竖还是亏了。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撇嘴嘟囔:“你怎么不问问桃儿,大人有多少钱?”

“不用问。”

云英踮起脚,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他要是还不上,你就跟他说,一换二,抵你遣媒下聘的礼钱。这买卖,你稳赚呀。”

卢湛稍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烫,退两步掏出锦袋,云英抢过来,手一掂,惊叹道:“你还真是只金蟾蜍。”

“哪有拿人银钱还骂人的!”

“我明明夸你呢。”

云英凑够数,想了想,又多拿了几两放进她的油布袋里,让程七去把陆三叫下来。

荷包鼓了,云英也久违地大方起来。

“挑两头壮实些骡子驮回来,正好把外头那两只半死不活的驴换掉,咱们今晚吃驴肉。”

陆三将钱袋收好,心下还惦着方才在屋顶上听见的那几句,唇角勉强勾起:“老子要最嫩的肩肉,给我留着。”

云英笑着应和他两句便又继续逗弄卢湛。

自上回他答应了让裴晏跟来,她再也没有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海岸边发呆了。

一旁的说说笑笑,灌进耳心,苦一半甜一半。

程七识趣地凑上来:“三爷,走啊,咱早去早回。”

陆三啐掉齿间磨烂了的两根松针,紧了紧束腰:“嗯。”

申时起了风,天光骤暗,眼看暴雨今晚就到。

桃儿左右手各拎了一大捆枯枝往回走,心下盘算着至少今夜肯定是够了。

刚到庙门口,就看见卢湛闷闷不乐地盘坐在石雕前,连她走近了都没反应。

娘子总说人也好东西也好,喜欢就要想法子弄到手,要不哪天突然死了,下黄泉都憋着气,让她主动些。

可她只是个江边的野丫头,能站着与这些贵人说话就很好了。

阿娘从小教她,莫像那些男人们一样,去赌坊赢了钱不走,老想博个大的,最终只会把什么都输干净。

若她起了贪念,老天爷会把现在这些都一并拿回去的。

桃儿用力咳了声,在卢湛身旁蹲下,安慰说:“卢公子你别担心了,阿爷不会赖账的。”

卢湛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我没担心……不还也没事,没多少钱。”

他挠挠头:“我就是看她理直气壮那样子……有点不服气。”

桃儿笑道:“娘子就是这样的,你越还嘴,她越要说。你哭一哭,她就不说了。”

“那不如杀了我!”

桃儿想了想:“那你可以假装要哭,就像刚才那样,垂着头……把肩收起来……”

她边说边上手,一垂一仰,刚好四目相交,心间陡然跳得飞快。

桃儿连忙坐正,细声细气地说:“前阵子娘子发脾气的时候,我看阿爷就这样,没一会儿就好了……”

卢湛面带嫌弃:“他那是在骗人。”

“我知道啊。”桃儿笑说,“娘子也知道啊,可要像陆哥哥那样硬着来,起码得吵三天,最后还是得服软。但那三天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卢湛默了会儿,点点头,但噘着嘴嘟囔说:“我不喜欢骗人。”

这一路,他已经骗了许多人,他以为他已经学会了习惯了,可当他知道萧绍离开了钱唐,心里骤然塞满淤泥。

他刚到怀朔时,萧绍还住铁笼子,夜里手脚都要栓链。怀王年关不在营中,兵士们便松懈些,有人不知从何处掏了几窝狼崽,将幼狼吊在树上做靶。母狼夜里寻来,就在树下头被扒了皮熬了汤。

他闻着味起来找吃的,却看见树上那一排狼崽,有一只中了一箭还在挣扎,下头便铺着母狼被扒下来的皮。

他顿时就没了食欲,将狼崽抱回去救,可表兄说狼是养不熟的,让他放回去。待他回去,树上树下的狼都不见了,倒是那几个兵士的尸身四分五裂地堆在一起。

他那时不到十岁,头一回见这般情形,吓得脚都挪不动。

不知愣了多久,萧绍拖着脚链,满身血污地回来,一双眼绿幽幽地盯着他。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狼崽。

“给我。”

那是他第一次听萧绍说话,也是萧绍第一次说话。

日子过得真快啊,如今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骗人了,但萧绍却还一如既往地信着他……

卢湛叹了声,桃儿转头看他:“怎么了?”

“没……”

卢湛忽地一震,身子立直,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了声。

林间风声簌簌,远处雀鸟四散,卢湛眉峰紧拧,闭上眼耳廓微动,直到又一声鸟鸣,他睁开眼,屏息抿唇。

“桃儿,你先进去,让云娘子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桃儿被他这神色吓着了,连忙扔下枯枝往庙里跑。

卢湛两指压入口中,舌尖一卷,发出一声鸟鸣。

林中安静了会儿,也响了一声。

他退回石墙内,从驴车底下抽出他的环首刀,朝着那声音的来处小心靠近。

一路追,对方也一路应着他。

声音越来越近,山道转角看见了身影,他飞身踏在竹枝上借力,一个跟头翻到了前面。

“真的是你……”

卢湛看着秦攸,轻声问:“你跟踪我?”

“那位宋郎君比你好跟。”

秦攸看了眼卢湛手里的刀,笑着说:“我们有多久没有练过招了?”

卢湛拧起眉:“秦大哥,你不要逼我。”

秦攸拔出腰间弯刀:“是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军令在身。”

“他们都已经是些废人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当他们死在海里不好吗?”

“那些人可以走,但云娘子得留下。”

“她只要不回京,死了还是躲在某个地方苟活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为什么?”

秦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幽幽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卢湛烦躁地咂舌,他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分得清好赖。

这一路听着他们开开心心地盘算如何买田置地,春天种什么,冬天吃什么,男娃长大了,上哪儿娶媳妇……连他都跟着向往起来。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就像他从小到大所认为的那样,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只不过,他生来不愁吃喝,而他们要拼尽全力,付出这么多代价才有机会靠自己一双手过上这清贫的日子。

就像刚刚,那些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却能管下这么多人往后许多年的生计。

秦攸往前几步,卢湛横刀拦下:“我答应了裴大人,一定护云娘子周全。”

“你别忘了,你是东宫卫率,太子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大人说他会向太子交代的。”

秦攸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我自己。”

卢湛咽了咽,抬头直视秦攸:“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秦攸盯着他,良久,垂头轻笑了声:“我就知道……我真羡慕你……”

卢湛见秦攸态度软了,赶紧劝道:“秦大哥,扬州大局为重,又是裴大人设计骗了你,你只要装装傻,太子不会过多苛责的。”

“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装傻的。”

话音刚落,秦攸忽地抬头,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朝卢湛撒出一把粉末。卢湛呛了几口,脑内电光火石,瞬间通明了。

钱唐局势未定,秦攸不可能抽调很多人来追杀他们,他既然早就跟到了离岛,却一直没有动手……

他是在等机会。

等陆三离开的机会。

“你是故意现身引开我的?!”

卢湛捂住鼻子,然而鼻腔里已灌进许多,周身的血直往头顶窜,前关当阳都胀得发昏。

他努力维持神识,咬牙道:“桃儿也在里头!!”

“你放心,我交代过了,女郎都留活口。这些兄弟都是久经沙场,也跟了我好些年,信得过。”

秦攸垂眸看着他,温声说:“但人心难测,你若执意反抗,话早晚会传到太子那儿。我是为你好。”

卢湛胸口起伏,眼前渐渐模糊,他松开刀柄,弓起身子,缓缓跪下。

“你在这儿睡会儿。”

秦攸叹了声,从卢湛身旁走过。身后忽地一声低吼,他回身,见卢湛拔出了革靴中的短刀,插进自己左臂。

扔去刀,双指插进皮肉里用力抠挖,殷红的血顿时顺着左手滴淌下来。

卢湛赤红着眼,支着刀站起身。

“我答应了裴大人……”

他抬臂,刀尖指向秦攸的咽喉,嘶声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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