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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贵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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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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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湛赶回时,庙门已破。石墙内血肉狼藉,躺着几具尸身,煮到一半的驴下水被撞翻,腥臊的肉汤积在坑洼里,与血水搅在一起,褐红相间,微微冒着热气。

他双目已现重影,每迈一步脑子里都会晃一下,正殿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哭喊,他赶紧又往手臂的伤处猛抓了一把,剧痛捞回些神智,提刀往里冲去。

“卢公子!”

桃儿最先看见他,欣喜地叫出声。

参将猛地回头,刀光一闪,身旁两人便已应声倒地,捂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嚎着。

宋朗抓住机会飞扑上去,如猴子爬树,左手攀肩,右手捏着削尖的竹箭,对准参将的脖子猛地扎进去,旋即双脚一蹬,又扑向另一人。

身旁兵士扬刀朝他后背劈过去,妙音被护在罗汉像后,隔着缝隙看见了,吓得叫出了声。

千钧之际,一柄连着细钢索的短刃飞来,在刀身上缠了几圈。

云英用力拽着钢索,叫道:“快回来!”

宋朗后颈划了道口,他抹了抹,翻身跳下来,却又抽出根竹箭刺进那人小腿才退回去。

眨眼间便折了三个半,还有一个是领头的参将,剩余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稳进退。

卢湛便趁机走到云英身前,低声说:“秦大哥一直跟着我们,就等陆三走,他们人手不足,但肯定不止这几个……”

说着,他脑子一嗡,赶紧又伸手抠了下伤口的皮肉。

“我中了药,撑不了多久,得尽量拖到陆三回来。”

云英点点头,宋平递来一粒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唇舌间一阵清凉,神识稍稍清醒些,但眼前的重影、耳畔的回声都未减退,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他直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双手扶刀,用力往地上一杵。

“你们还有多少人,不如一并叫出来,我一块解决了。”

“卢卫率执意护着这些倭人,可有想过如何回去向太子复命?”

卢湛哑声笑了笑。

“你既然认识我,那你觉得,太子是信我,还是信你们这些死人?剁了手,扒了衣服,一把火烧了,你们不就是被我剿了的倭人吗?”

几人交换眼神,卢湛出身高门,又是东宫进臣,的确就连秦攸也未必能弹劾得动他。几人正打算退出去求援,秦攸及时赶到。

“莫上了他的当,他中了药,撑不了多久。”

他走入正殿,看了眼卢湛手臂上的伤,沉声道:“你是越来越聪明了,但靠这种法子硬撑,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

“那就不要了!”

卢湛说完便冲了上去,秦攸拔刀相迎。彼此都留了生路,一时间虽难分胜负,却也没伤及要害。围在一旁的兵士寻机偷袭,卢湛后腰中了一刀,秦攸趁机将其逼到殿门外,大喝道:“还不动手!”

兵士们回过神,顿时围上云英,她往后一仰,贴地遁走,三两步跳上罗汉像。

方才卢湛让桃儿回来警醒,他们便将那十六尊六尺高的木像挪位,贴墙围了一个半圆,将妇孺都围在里面,以防暗箭。

云英嘴里叼着哨箭,攀着木像来回穿梭躲避,时不时偷袭,但耐不住人多箭少。

眼看两个人一左一右爬上去,将云英逼到了正中,宋朗捡起尸身手上的鱼叉,跨步飞掷,鱼叉擦着云英的肩头而过,正中身后那人心口。

“臭小子准头比陆三强了!”

云英笑着夸赞,宋平忙叫:“小心脚下!”

她一低头,右脚被猛地一拽,自木像上摔了下来,后腰着地,脊骨咔地一声响,她咬牙翻身,勉强躲开刀光,退到了木像脚下。

寒光闪过,桃儿从缝隙里钻出来,一把推开扬刀的兵士,她想去拉云英起来,木像上的另一人又跳了下来。

眼看刀要砍到身上了,秦攸高声叫停。

卢湛药劲上头已晕在殿外,秦攸先吩咐剩下几人去守住宋平父子和那几个断了手的倭人,缓步走到木像前。

“桃儿你让开。”

桃儿哽咽地摇头,反而展臂挡住云英。

云英吃力地支起身,靠在罗汉像上,左手顺势藏到身后:“秦校尉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秦攸夷然不屑,笑说:“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交易?”

“你的目标是我,我跟你走,你放了其他人。”

云英扭动腰身,努力舒展筋骨,边说边缓步靠近。

“秦校尉早先瞻前顾后,无非是不想因我这条贱命得罪裴晏。但眼下卢公子已然知情,你要么就在这儿把我们都杀了,不然,秦校尉在东宫的前途怕是也走到头了。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回钱唐,你把我交给萧库真。借刀杀人,一举两得不好么?”

她说着,左手倏地扬起,寒光一闪,秦攸下意识捏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一枚袖箭掉到地上。

他冷笑:“我就知道。你这张嘴里,没有一句实在话。”

“可你动心了,不是吗?”

云英轻哼,转眸信口拈来:“你可要想清楚了,东宫正值用人之际,你若顺水推舟,按裴晏说的来,太子最多责你办事不力,兴许有人说说好话,还有机会重新提拔回来。但你杀了我,得罪的可不止裴晏,殿下心肠狠,没有裴晏那么好说话,你小心一条命不够赔,祸及家人。”

秦攸被掐中七寸,掌心下意识捏紧:“你方才还说萧绍要杀你的,我替他的主子把事办了,纵是无功也有劳。”

“我这不是想唬你,你没上当么?”

“我怎么知道你这一句不是假话?”

云英眼尾含笑:“你也去过江州,当初元昊费尽心思告我的状,他都没舍得杀我。真真假假,你爱信不信,反正赌命的不是我。”

秦攸稍作思忖,用力将她推开:“缓兵之计,我哪句都不信。”

他拔出刀:“你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桃儿扑上来挡在云英身前,将自己的胸口抵着刀尖,泪眼婆娑地乞求:“秦大哥,你就行行好放过娘子吧,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秦攸拧眉,温声说:“你让开。”

桃儿奋力摇头,缓缓跪下,双手握住刀身,一点点往前挪,逼得他一点点收回刀。她挪到他脚边,便哭着朝他磕头。

额头一下下磕在泥地上,如重锤锤在他心间,耳畔的哭声亦与往昔的噩梦拧到了一块……小妹就是这样跪着求贵人放过兄长的。

那人将小妹一次次踢开,再狞笑着看她像狗一样地爬回来。

他当初被人踩在脚底,奋力挣扎才能抬眼看着,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也没多少分别。

权势之上,有更滔天的权势,他还是那只身不由己的蝼蚁。

“你起来。”

秦攸咽了咽,双手垂下,转眸看向别处。

桃儿趁机抱紧他腰身:“娘子,快!”

话音刚落,云英迅速捡起袖箭,指上了秦攸的咽喉,兵士投鼠忌器,戒备地后退。她顺势夺下刀,将秦攸双手反剪,盈盈含笑。

“秦校尉对桃儿果然有几分真心。”

秦攸略一思忖,高声斥道:“我和她非亲非故,你凭什么笃定我不会杀了她?她当你是恩人,你却拿她的命来赌!”

“可我还是赢了呀,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秦攸冷哼:“马后炮。”

云英笑了笑:“不过也是有条件,桃儿要我留你的命。从今往后,她是你的恩人了。”

秦攸转眸看向桃儿,她早已退到一边,垂着头不敢看他。

另一头,靠近门边的兵士悟了秦攸的意思,趁机偷偷往外退。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两枚袖箭自殿外射进来,正中后颈。

尸身倒地,一道青影飞入,右手一刀穿胸,左手双指抠进眼窝,用力一拽,两颗肉珠子生生甩开三尺。

“三哥回来了!”宋朗欣喜叫道。

面前两个看守的羽林军顿时一慌,宋平趁机夺去刀,与宋朗一道将二人斩下。

局势瞬间掉转,陆三迅速解决完剩下几个,最后才走到秦攸面前。

“早看你小子不顺眼了。”

他啐了口唾沫,刚一抬手,桃儿失声尖叫。

“干嘛?吓我一跳。”陆三拧眉道。

桃儿低下头,嘟囔说:“娘子答应了我,不杀秦大哥……”

陆三瞪大眼看向云英,见她点头,咂舌骂了两句,左右捏了捏拳,回身一挥,将秦攸打晕。

桃儿忙上前查看,见秦攸尚有气息,这才默默将其拖到角落守着。

按岛上的规矩,人死当海葬。但他们不可能带着尸身上路,关循便将这些人的头发一一割下收好。

云英默默看着,这些人是她救的,也是因她死的。恩也好债也好,早就算不清了,她始终是一尊泥菩萨。

她回望殿内那一圈木像。

可你们不也只是看着吗?

陆三给卢湛包好伤,不忘踢上一脚,嗤笑说:“就这么几个人,也能弄成这样。”

云英叹说:“卢公子身手不错,就是心眼少了点,双亲定是通情达理,宅心仁厚。”

陆三嗤之以鼻:“不还是一家子敲骨吸髓的蠹虫?老子赢了钱的时候,遇条狗也宅心仁厚地多给两块骨头呢。”

云英踢了他一脚,笑说:“世道如此,达官显贵吃人吃惯了,能有点良心已经不错了。少发牢骚,他们还有人埋伏在附近,得断干净再走。”

“怎么断?”

云英转头看着罗汉像,双手合十,上前磕了三个头,起身默了会儿,唇角微挑。

“埋火雷,让菩萨陪他们上路。”

洛都艳阳高照,秋射后益州再传大捷,益州府兵在虎贲军驰援下夺回江原,刘旭与益州刺史一同上呈,请示是否乘胜追击,剿其精锐,或可安数十年之久。

武王坐镇凉州,主战,往南秦州,往东沃野镇,世居北边的都想打。去岁吃败仗时,人人不吭声,如今打了胜仗,士气高涨,都闻着味叼着盘子想来分一杯羹。

但北地既要养兵御外,水土也不如南边好,钱粮时常纳不上,朝廷给的俸禄薄,惦记昔日以战分俸的旧制也属情有可原。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其余人则是另一本账。仗打赢了,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若是深入敌腹吃了亏,多出来的粮饷又要向富余的伸手了。

再者宫内皆传天子垂危,人人都揣了些私心,自初一吵到十五,两次朝会都没定下来。

散朝后,裴晏刚走到内城门,便被两人拦下。

一人道:“太尉请裴詹事在此稍候。”

裴晏稍一愣,心道总算是来了。

那日王骧说穆坚有心寻他晦气,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元琅亦躲着不见他,近来夜夜醉酒,头脑混沌,险些给忘了。

烈阳下等了好一会儿,穆坚才慢悠悠地走来,裴晏揖礼道:“不知穆太尉找我何事?”

“听闻你府中办丧,怎么不戴孝?”

“李嬷嬷是先慈陪嫁的侍女,自小照拂,我以至亲之礼相送,算是一番心意,太尉误会了。”

穆坚双目虚阖,轻哼道:“区区家奴,死就死了。大操大办,岂不是自甘下贱,惹人笑话?”

裴晏澹然道:“不劳太尉费心。”

穆坚冷笑道:“弘儿已西去,我当然要替他费心,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那丫头和你一样自甘下贱,干出些有辱门楣的勾当,我可丢不起这人。”

裴晏脸色骤变,回想起卢湛曾与他提过此事,正要开口,裴玄信步而至,温声朝穆弘揖礼。

“安之心直口快,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尉,我代他与太尉赔礼。”

“裴中书不如先请他叫你一声叔父来听听,再行越俎代庖。”

穆坚眼帘微掀,见裴晏脸色铁青,心下顿觉畅快几分。

“太子说你府上有丧事,不宜红白相冲,我这才没有遣人下聘。既然只是个家奴,便不用这般忌讳了,我改日再登门。”

语毕拂袖,裴晏默了会儿,迈步追上去,跟在穆坚身后的两个虎贲军立刻拔刀戒备。

裴玄赶紧上前将他拉住:“安之,切勿冲动!”

裴晏用力甩开,抽出锦帕擦干净被裴玄碰过的地方,嫌恶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我听闻太子早先就已答应将你那个女儿许给穆弘,他没告诉你?”

“荒唐!穆弘已经死了!”

“活人嫁殇,于礼不合,当然是荒唐。但……”

裴玄四下张望,低声道:“今日朝会你也看见了,天子垂危,到处都蠢蠢欲动。怀王虽卸甲回京,但他素来与太子时近时远,我听闻武王近来与刘旭走动频繁。此时此刻,太子断不能与穆太尉交恶。”

见裴晏垂眸不言,似已冷静下来,裴玄便接着说:“穆太尉素来疼爱他这侄儿,丧事也算倾尽全力,请了隐居多年的方士择出风水宝地下葬,这几个月,征了平阴县上百民夫,昼夜不停地挖呢。”

他叹了声:“那丫头本也不是你女儿,贱籍之身,如此也算厚葬了……”

话音未落,裴晏倏地一拳砸到他脸上。

裴玄头一嗡,踉跄退了几步,方才缓过神来。

“你疯了!!”

“死后的荣光,要来何用?葬天葬海,都好过葬在你们这些畜生的墓里。”裴晏声若寒霜,冷冷睨视,“我不像你们,我不会让我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说罢,他整衣正冠,拂袖朝东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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