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如镜,映着半人高的芦苇,清风一拨,绿苇中,一人一竿,如石雕般纹丝不动。
待静水生波,裴晏倏地起竿,一尾青鲤跃出水面,郑裕之赶忙上前恭维。
“裴詹事真乃垂纶妙手。”
“还是郑县令这套东西好使,我平时可都是白坐一天,最后去西市买一条回家交差的。”
裴晏收鱼入篓,含笑看着他,明知故问:“都说了我过几日来取,郑兄何必跑这一趟呢?今日休沐,该当好生休息。”
“下官正是出来踏青,不曾想竟偶遇裴詹事。”郑裕之来的路上他已骂过这厮千百遍,眼下方才能和颜悦色。
裴晏笑而不语,郑裕之近身递上册子。
“裴詹事要的那些户籍,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裴晏接过来翻了翻,淡淡重复说:“能找到的。”
“前任崔县令在任期间,廨宇曾走过一次水,有些年岁较远的卷宗难免有缺失。”
郑裕之点到即止地笑了笑。
裴晏未再多问,简单翻看片刻,合上书册。
郑裕之到底是洛都的县令,不仅一点就通,还会防患于未然。这册子上誊写的字歪歪扭扭,想必是在衙里抓了只替罪羊备着。
裴晏将那支湘妃竹竿和装地龙的木篓递还,笑道:“郑县令的心意我收下了,你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
他亦是点到即止,看郑裕之也听明白了,就拎起鱼篓慢悠悠地走了。
待人影没入林间,郑裕之才直起身,后背冷汗淋淋。
今日休沐,天不亮门房就来报说裴大人求见,他正纳闷裴秀昨晚醉成那般,怎的一大早又来。
披了件寝衣出去,半宿的酒醒了大半。
裴晏说来借渔具,顺道公干,过几日再去县衙取卷宗。
上回牙郎诬告那裴娘子,弄得他里外不是人。裴晏升官后,他也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如今送上门的人情,自然得上心。
可回廨宇一查,那名册上大多是当年随天子自雍州迁来的仆役家眷,有不少还是上回被怀王府来人要走了。
难怪要趁今日上门,临走前还问他平素爱在何处钓鱼,说去试试运气。
这分明是件烫手的事,给个台阶,钓他这条鱼,就赌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东宫的人。
郑裕之晃了晃木篓,满满一篓子的地龙,只剩下六七条在里头打圈,那厮竟只钓了一条鱼。
他朝着裴晏走的方向啐了一声。
“真是癞蛤蟆趴脚面,晦气玩意!”
裴蛤蟆赶在日落前去食肆换了两条小些的鱼,顺带讨了口水喝。店家给他盛了一大碗竹心茶,又不肯收钱,搓着手躬身陪在旁边。
裴晏垂眸抿了两口,主动问道:“阿翁是否遇上什么难处了?”
店家憨笑两声,磕磕绊绊地说:“大人可知白马寺缘何不让进了?”
裴晏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三四天前。一夜之间就不让进了,连寺外那棵老槐树也不让挂红绸,日夜都有差人巡逻。”店家指着右前方巷口,“那些来烧香还愿的都挤在前面那条巷子里,那里离大殿最近,顺风的话,香火还能飘些进去。这眼看要热起来了,就怕走水啊。”
裴晏点点头,如实说他并不知情,又歇了会儿,拎着鱼篓告辞。
店家追了两步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系着红绸的木牌,憋红脸说:“我那孙媳妇肚子又大了,想去那寺外挂个牌求一求,咱们这些人不成,大人肯定行。”
他见裴晏垂着眼帘,忙道:“我这孙啊,是五代单传,前头已经生了五个女娃了,再多也养不起啊,还请大人行行好。”
裴晏一时没做声。
那孙媳妇他见过。一家子清贫和睦,知道他是官,但也算实诚大方,愿与他唠些公门里听不见的家长里短。就算多少存了些借势倚仗的心思,他也常来,手头宽裕,就多给几铢钱,毕竟他能去的地方也不多。
“给我吧。”
店家感激,又塞了一包胡饼。
裴晏拎着饼和鱼绕去白马寺,寺门紧锁,未贴封条。
他站着看了会儿,又去了侧面。
刚一靠近那棵古槐,树荫后就冒出两个人,看着他手上的木牌,扬起官刀驱赶。
“这里不许挂这玩意。”
裴晏淡然指了指头顶:“那上头不是有一条吗?”
出声那人勃然拔刀,被另一人拦下,打量一番,躬身问:“敢问郎君在何处当值?”
人越是无奈越想笑。
裴晏抿唇答:“詹事府。”
那二人一愣,赶忙行礼,恭恭敬敬地交代说白马寺是昭玄曹大统亲自下令封的,他们则是郑裕之安排来看着这棵树的。
“郑大人只交代了不许那些庶户挂木牌,小的也不知为何。”他说着,又看了眼裴晏手里,“还请大人切莫为难。”
又过了几日,临近散值,裴晏专程煮了一壶茶,叫王骧来坐了会儿,闲聊了几句问起白马寺。
“是有这么个事。听说是寺僧出言不逊,冲撞了怀王,这才闹到昭玄曹去。对外说是闭门修缮,实则是将那些寺僧一一打了板子。”
裴晏讶异道:“荒唐。修行之人,向来是免礼不多计较的。”
“可不是。”王骧笑了笑,想起去岁刘舜回京时,与裴晏在太子门前颇是不对付,忍不住暗讽道,“但人家一场仗下来,成百上千条命债都背了,可不怕这点忌讳。”
邙山修陵之初,王丞相因自家有几位先人葬在附近,最为反对。虽是旁系远亲,但到底同根同源,而这先人之中,正有王骧的曾祖。他这满腹的怨气实在憋了太久,口一开,就收不住。
裴晏默默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作应,手里不忘给王骧添茶。
眼看闲话说了一大通,对面却只进不出,王骧自觉没趣,心下骂了几句,赶紧找补道:“我也就是一说,裴詹事莫往心里去。”
“自然。”
裴晏虽不跟着说闲话,却也不放王骧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些宫里的旧闻。
不一会儿,卢湛兴冲冲地跑来,进门看了眼王骧,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裴詹事,说娘子在家惦记阿爷,请他晚上去吃饭。
那日宴后,宋平便藏在卢湛家中,他让卢湛传话说自己见到云娘了,暂时平安,各中细节还需面谈。但卢湛要值夜,逢十日才休,他不回家,裴晏也不方便去。
既不知何处有人盯梢,那便当处处都有。
裴晏假模假式地应着,王骧笑着揶揄:“卢卫率这一成家,倒是稳重多了。”
卢湛刚要开口,王骧又看向裴晏:“裴詹事你看,这厮过去没少在我那儿蹭吃蹭喝,现在自己置了宅子就没影了,我连片瓦都没见着呢。”
裴晏大方回应:“择日不如撞日,王功曹今日便与我们同行好了。小女喜欢下厨,过去在江州,二十余人的吃食都是她一个人弄,多一人也不费事。”
王骧赶紧摆手,客套说:“改日,改日一定。”
又闲聊几句旁的,王骧便说不打扰他们翁婿先走了。
卢湛松了口气:“阿爷那么说,不怕他真去啊。”
“别人不一定,但王骧,从来听不岔话。”裴晏倒干净茶渣,笑了笑,“要不你叔父也不会年年都送厚礼托他照拂你了。”
卢湛府上仆役不少,为防走漏风声,宋平便一直扮作侍女,贴身跟着桃儿。
卢湛本不太乐意,可他一说,桃儿便嘟囔:“不是你说在家里都听我的,我说一,你不说二,这样府里的人才不会趁你不在欺负我……”
话是他说的,可那是因为叔父虽应了这门亲,但始终嫌桃儿出身低,举止仪态不够体面,非要让叔母的陪嫁徐嬷嬷跟着来住一年。
“你若不答应,那她就留在范阳,过两年,让你叔母教好了再去京城。”
叔父待他如亲生,他只能应,又怕自己不常在家,桃儿要受委屈,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正如幼时阿爷给阿娘抬脸面时一样。
就这么小半年,他操尽了过去十多年都没操过的心,连曹敦都笑他整天没精打采,是初经人事不晓得倦,精气都给吸干了。
桃儿知道他们今日要来,早早守在门边,一见到人影就欣喜雀跃地迎上来。
裴晏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女,正在犹豫,其中一人上前朝他欠身道:“夫人吩咐烧了热水,奴先带大人去沐身。”
裴晏了然,颔首跟着去了沐堂。
关上门,宋平低声道:“大人不肯让卢兄弟传话告知云娘要扮的是何人,我猜是不想他牵涉太多。”
裴晏点点头。
虽知道面前是个男人,但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见池边放着一套干净的中衣,他便穿着中衣坐了进去。舀水出声作掩,先将他打听到的刘昭仪言行举止悉数相告,又才回答宋平的问题。
“云娘要扮的是陛下。”裴晏说道,“刘昭仪死于陛下的猜忌,刘舜要替她报仇。邙山修陵,就是为了此事。刘昭仪是难产死的,开膛破腹,死状凄惨。他要打开地宫,在故人的棺椁前报仇雪恨。”
宋平皱眉思忖:“开膛破腹……那这尸身就不能用了。他若不念旧情,云娘恐怕会死在宫里。”
裴晏垂眸未语,宋平见他神色有异,直言道:“裴大人若尚有顾虑,我自己想法子救人,成败都不连累大人。”
“我不是那意思。”
裴晏叹了声,如实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舜报仇那日,也即是他的死期。此后,刘旭会承袭爵位,依旧是东宫的助力。假扮天子,不是光像就行了,内侍内官,太医院还有宗子军,都得有人。但刘舜一死,这些人都会隐没起来,云娘一个人撑不了多久……”
裴晏顿了顿,他想起前几日元琅与他说这计划时,兴奋笃定,胜券在握的模样。
元琅说,刘舜早晚会得知睿儿的死因,刘旭军威虽不如他高,但胆子也没那么大,远比刘舜好掌控。
“这么说,太子知道刘舜会找人假扮天子?”
裴晏点点头:“但他不知道是谁,即便知道……”
他没再说,宋平也没再问,两人心照不宣。
刘舜或许还有可能念着旧情留云娘一命,但太子断不会。
默了会儿,宋平先开口:“那就得在那之前将云娘换出来。”
裴晏蓦地抬头:“换?”
宋平点点头,神色依旧澹然:“大人能否带我进宫见一见那人?”
“云娘不会答应的。”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宋平笑了笑,“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缄默片刻,裴晏垂下头:“容我想想……”
吃过饭,桃儿拉着裴晏说了好一阵悄悄话,待余霞散尽,再不走就过不了洛河,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入夜,卢湛沐过身回房,浑身冒着热气,屏风上虚虚实实地晃着倩影,他不自觉心口一暖,他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
桃儿正铺着床,腰上忽地环来一双手,后背旋即贴上了湿热的胸膛。
卢湛低头埋进她松垮挽着的长发里,来回一蹭,银簪便松脱出来。
她笑嗔着:“我还没铺好……”
他将她掉转过来,托住臀瓣抱起,仰头亲了两口,黏黏糊糊地说:“待会儿我来铺。”
桃儿伸手推他:“今日身子不好……”
卢湛一愣,额头凑上去贴了贴:“受凉了?”
桃儿脸颊微红,咬着被啜得水润的下唇欲言又止,卢湛瞥见床上多出来的那一块垫布,这才回过神,老实将她放下来。
“那还是我来铺。”
熄过灯躺上床,桃儿转身抱着他:“你下次回来能不能多待一天?”
“为何?”
“前几日我去秦大哥家,嫂嫂给我引荐了个宫里的郎中,他说我底子不好,不容易成孕,但……”
桃儿低头蹭着他的肩,隔着中衣都觉着脸颊滚烫。
“但若时辰得当,也有机会。”
“宫里来的……郑太医?”
“嫂嫂好像是这么叫的。”
卢湛哦了声,忽地灵光一闪:“好好的干嘛突然看郎中?”
桃儿抿起唇,只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方才也问过阿爷了,他说……”
卢湛打断道:“是不是徐嬷嬷跟你说什么了?”
桃儿低下头含糊道:“没有……”
“那我明早去问宋郎君。”
“别!”桃儿赶紧摁住他,“徐嬷嬷说,你成婚晚,将来又要去领兵,若过了今年我肚子还不争气,就得早做打算,多纳几房妾室进门,免得耽误你了。”
“她放屁!”卢湛蹭地一下坐起来,“你别听她瞎说,都是吓唬你的。”
过去也是叔母爱劝阿娘给阿爷纳妾,回回来都说得阿娘眼睛红通通的。阿娘脾性比桃儿硬,亦有娘家撑腰尚是如此……
他越想越气,下半身的火全窜上了头顶。
桃儿见他一副要去杀人的模样,赶紧抱住他。
“我知道的。我信你……”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笑着,“娃娃多好啊,男娃女娃我都喜欢,你不想要吗?”
卢湛静下来,抿唇问:“阿爷也说可行?”
桃儿笑着点点头:“他说可以试试。”
卢湛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蹭着她头顶,脑子里已经与素未蒙面的儿子玩起了角抵,一旁还坐着个吃果脯的丫头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爷……都是他过去不敢做的美梦。
“那我想想法子。”他捂着桃儿有些冰凉的手,“睡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05
两只猫同时生病要我老命QAQ,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