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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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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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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时日落,七八只雀鸟栖在玉兰枝头闹个没完,婉儿捧着一身新衣,被萧绍拦在门口。

“天气热了,娘子穿不惯厚衣裳,做了新的。”

云英闻声打开门,萧绍正拎着那白縠纱衣仔细验看。余霞透过纱线,隐隐泛着银光,嗅过没什么异样,他这才放行。

但云英拿了衣服又说腰疼,要婉儿伺候。

“不行。”萧绍皱眉道。

“那你来也行。”

云英笑着勾进他束腰,他这才冷着脸让开。

回房走到床边,她一边脱衣服,一边不忘朝着门外嚷嚷。

“门给你留着的,想看随时进来呀。”

婉儿抿嘴笑了笑,低声说:“九郎前两日给过来的,我让府里加急做了件一样的,娘子放心。”

云英抬起手臂,白纱上蜿蜒绣着银丝,每三十个针脚一结,是过去他们里应外合骗人时商量的密文,一开始只能表个时辰方位。后来识的字多了,就用自己抄的经书做母本。

但陆三记不住那么多字,这算是她与宋平的秘密。

“多谢。”

云英想了想,又拉着婉儿安慰:“平哥那人就是这样,不是不信你,他平素连我也一道骗的,你别跟他计较。”

“谨慎点好,我的确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再说……成不成的,都是天意,我只是顺水推舟。”

婉儿垂下眼帘,唇角浅浅扬起:“你活着,三哥才有活路。”

云英握着她的手:“他是死脑筋,有福不享,这辈子没救了。”

两人相视笑了笑。

婉儿听着云英已经半哑了的嗓子,一时百感交集,话几次涌到嘴边,却又没敢说,只叹笑道:“谁让我来得晚呢。下辈子,娘子让让我。”

做完戏,送走婉儿,云英如常叫了些吃食,躺在院子里边赏月边与萧绍搭话。

一直等到亥时,嗓子从半哑讲到了几近失声,萧绍烦得躲到了屋脊上,云英这才回屋关上门,脱下纱衣对着油灯细看。

阖眼静思片刻,她挑了十余根银丝抽出来烧掉,黑泥混在茶水里喝下,重新穿好衣服躺上床。

默了会儿,翻身对着墙根,刀柄上的玉石冷冰冰地贴在胸口,心里酸一阵疼一阵。

她以为她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原来只是恰好特别像。纵容迁就,悉心教诲,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她的。

可他机关算尽,还不是给别人做嫁?

还是白姨说得对,男人都是贱坯子,越得不到的才越惦记。

但眼下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刘昭仪死在夏末,正对得上殿下先前给她的期限。眼下端阳已过,留给她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宋平说裴大人已有良策,让她耐心等着,莫要冒险。

“情状繁杂,待见而详叙。”

云英撇着嘴苦笑。

他能有什么法子?

东宫此计若成,她便是一枚弃子。天子本就是强弩之末,受惊过度,病情加重,两腿一蹬走了也说得过去。若不成,殿下断了那点舅甥情,就算不争位,至少也会换个更听话的傀儡。

他这东宫属臣,也就是一尊泥菩萨,还不如她呢。

临近子时,刘舜回府路过偏院,萧绍从屋脊上跃下,交代说婉儿来过。

“东西检查了,没有异样。”

刘舜应了声没说什么,走了两步才掉头折回去。

屋内油灯已经燃尽,月色如薄霜,他走到床边,久未作声。多等了会儿,锦衾微微颤动,一只脚慢悠悠地钻出来,勾进他两腿之间。

脚踝被猛地一拽,云英顺势翻身跃起,另只脚在床沿边上轻轻一踮,双臂环颈,大半个身子倚上去。

“不是都走了?还以为今晚得饿一宿呢。”

刘舜垂眸看了眼:“脱下来。”

“我就要穿着。”

云英推开他倒坐在床上,纱衣半遮半掩,双膝折起,脚尖又再顺着腿往上戳:“光溜溜的多没意思。”

刘舜默不作声,她只好压着心慌,板起脸慢悠悠地脱,腰身缓缓朝枕边挪。

臀瓣刚触到枕下短刀,衣裳褪到最后一件,细纱已遮不住身子,刘舜才开口道:“行了。”

看他转身要走,云英急忙跳到前面拦着。

“真走啊?”

刘舜低头看着她,那夜自白马寺回来,他着实溺了几日,今晨地宫打开,祭拜过才清醒了些。

这丫头虽也争强好胜,但只争那口气,并不真的喜欢权势富贵。他看得见那些算计心思,如同当初他也看得明白阿姊为何巧言诓他驻守怀朔。

“你以前说要教我射箭的……还作数么?”她轻声道。

刘舜轻哼一声,伸手挑起她下颌,漆黑一对眸子映满他的身影,算计中似又还有些别的。

“又要做什么?”

“我要骑你那匹马,我要在那上头要你。”

她望着他,有那么一瞬,虚虚实实的情意盖过了算计。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天微亮,郑照请过脉,如常又说了些恭维话,元琮听得耳朵起茧,摆手让他赶紧滚。

耳根刚清静,内官入内禀告说裴晏在殿外求见,元琮摁着前额:“他来做什么?”

“裴詹事说,他在家中找到先考旧物,是给陛下的。”

元琮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内官站着没动,又道:“裴詹事说有幅画受潮蛀虫,易折,带了个侍女一道来。这不合规矩,给王宿卫拦了下来,正在外头吵着。 ”

元琮难得笑了声,这不孝子要是守规矩,就不会一直惦记着要揭自家的短了。

“放进来。”

裴晏入内行过礼,先呈上书册,躬身道:“先考临终前口不能言,臣听得不真切,近来收拾整理才发现地窖里这些东西。回想当初,大抵是听岔了。”

元琮默不作声地翻看,裴晏垂首候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书册都是真的,阿爷临终前半个月,汤药也不喝了,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里,将他那些治世之道统统写了下来。

南朝的旧弊,北朝的隐患……写到最后,已握不住笔了,手指蘸着呕出来的血,写着莫忘了你对着圣山起的誓。

阿爷就这么倒在桌案上。

阿娘看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她说晏儿你看,你阿爷在狱中那些年,没有一刻闲着,这都是他的心血……没有一个字是给我们的。

他便把这些心血都锁进了地窖。

元琮看得很慢,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放下最后一卷。

“不是还有画吗?拿出来看看。”

裴晏回身看了眼宋平,两人拿起画卷上前徐徐展开。

阿爷留下那些东西他都看过,结合近来寻雍州故人讲的那些细碎,一晚上画完,做旧反倒花了三日。

“画留下,其他的……你拿回去给元琅吧。”

“是。”

裴晏接过书册递给宋平,稍顿片刻,回身掸袖跪在短塌前:“请陛下收回旌表,按律惩处裴玄,以慰先妣在天之灵。”

“我就知道……你这冥顽不灵的性子是和裴昭一模一样。”

裴晏不予争辩,只又重复了一遍。

“我告诉过你,只要我还活着,此事你想都不要想。”

元琮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弓起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等我死了,也断无可能。你这性子和你阿爷一样,我的儿子,自然也和我一样。”

裴晏蓦地抬起头,正迎上天子那双颓然浑浊的眼。

“退下吧……孤累了。”

刚走到宫门口,刘舜便已候着了。

裴晏心下一惊,但见刘舜穿着常服,身后只有两名近卫牵着马,左右未见萧绍,这才稍微放松些。

他上前揖礼:“怀王如此打扮入宫,恐是不妥。”

刘舜没搭理他,只走到宋平面前,拿起一本书册翻看,见其笔迹口吻确实是裴昭的手笔,这才开口暗讽。

“怎么突然做起孝子贤孙了?”

裴晏笑了笑。

刘舜额前颈边满是细汗,靴底沾着泥草,身后那匹马鞍上也挂着弓箭,像是从城郊赶回来的。

他是从挨着东宫的侧门入宫的,除却宫门守卫,沿途并没有碰见多少人,且至眼下,才刚过一个时辰。

消息不仅漏得快,还很详尽。

如此更坐实了他先前的推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只能在宫外。

裴晏澹然讥讽:“托殿下的福,我不日便要嫁去太尉府上,屋子空着也没什么用,想整理一番,卖了换些嫁妆,如此殿下也可省些人手。这么巧,偶然找见的。”

刘舜没做声,双眼微阖,嘴角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戏谑。

裴晏担心萧绍就在不远处,无心与他纠缠,一把夺回书册,欠身说:“陛下命臣送去东宫,告辞。”

朝阳升起,和风徐徐。

刘舜虽走得急,但将自己那匹战马留下了。起先由萧绍牵着,云英坐熟了,手臂缠上两圈缰绳,双腿一夹,挣开他便朝着西面奔去。

顷刻跑出一里远,眼看要钻入山中,身后响起了尖细哨声。

身下骏马忽地扬蹄嘶鸣,几近直立,云英下意识拽紧缰绳,俯身紧贴着马背。见没能把她摔下来,马匹开始奋力摆身尥蹶子。

刘舜体高身壮,他这匹马也比寻常的马要大些,若被这么甩下来,不死也要断两根骨头。

云英全身绷紧,咬牙死死穿攥着缰绳,下身颠簸磕在马鞍上,又疼又累,很快便没了气力。眼看要支撑不住了,她才不甘心地喊道:“你倒是快制住它!”

又一声哨响,马匹忽地静下来,转身徐徐往回走。

云英泄了劲趴在马背上,耷拉着脸看这死马走到萧绍面前,蹭了蹭他颈脖。

萧绍对着马笑了笑,转头就冷下脸:“你以为这样就逃得掉?”

“还是萧师傅厉害,连殿下的马都能听你的,西院那缸醋坛子该泼你身上才是。”云英累得不想动弹,趴着说,“没劲了,屁股也疼,你牵我回去。”

萧绍冷哼一声,牵起马往回走。

云英记着这被捉弄的仇,身子没劲,嘴不能闲着,专挑萧绍不爱听的荤话讲。

萧绍一如既往地不吭声。

过了会儿,她话到一半,忽地噤了声,歪着头死死盯着萧绍,只见他耳廓微动,眼珠子亦转向了她这边。

她笑着凑上去:“你还是在听的呀。”

话音刚落,身侧一道箭风擦过,萧绍翻身跃起,拔刀挡在她身前,劈下另外一支箭。

“你们这对狗男女,身手竟还不错!”

远处一道娇叱,云英直起身回望,长鞭如闪电般劈来。

她一手勒马,另只手臂主动绕上去,腰身蓄力,双腿一夹,胯下战马扬蹄直立,猛地一拉,那小娘子惨叫一声,摔下马跌了个狗啃屎。

萧绍回头睨她一眼:“果然是装的。”

云英轻哼一声,抬起左臂看了眼淤痕,朝地上那娘子努努嘴:“看看死了没。”

萧绍正要上前,那娘子已经咬牙爬起来,满脸怒气地骂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不等她问,萧绍竟开口回了两句。

云英微微侧目,那娘子冷哼一声,不屑作答,捡起鞭子便上马跑了。

萧绍追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些顾忌,想了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抓起缰绳策马朝着另一边去。

云英默了会儿,回想那娘子说的应是北族话,看打扮观言行,不会是普通人。但年纪太小,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白姨死后,京中的贵人她便不认得了。

想了想,她仰头靠在萧绍身上。

“你相好啊?”

萧绍不说话,双腿一夹,策马疾驰。

云英直了直身,后脑勺贴紧他心脉,竟比寻常快了许多。

她觉出些不对,转眸试探说:“你是我师傅,也是陆三的贵人,若是你相好,我可以给她道个歉,西院的王妃可都没这福气。”

萧绍还是不作声。

云英侧过身子,瞥见他杀气腾腾的脸,周身的血顿朝头顶涌,她还是头一回见萧绍有情绪。

她有些懵地看向前方,忽地警觉道:“这好像不是回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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