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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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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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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郑照担任太医令,元琮逐渐能杵着藜杖去西游园散步了。

他见过裴晏以后,来显阳殿请见的人也多了不少,大抵都是为了邙山之事,说来说去无外乎山脉一动,恐绕先祖。

元琮知晓阿罗是刘舜碰不得的死穴,他允不允又如何?无外乎是把他死了以后才打的得起来仗提前到现在罢了。

元琅谋算有余,勇武不足,他还是希望刘舜能在他走后,再护着元琅几年。故而数日前,刘舜奏请让他亲临邙山祭天,他稍加思索便允了。

可日子刚定下来,西郊便出了事。

“据说舅父亲自将人押去了太尉府斩首,又罚了刘旭二十军棍,事情才勉强搁在那儿了,说是待明月治好了再算。”

元琮挑起眼帘:“他真杀了萧绍?”

元琅颔首道:“尸身当场就大卸八块喂了狗。”

元琮哼笑一声:“障眼法,他哪里舍得。”

元琅微微抿唇:“陛下的意思是,舅父找人作替?可那日许多人都看着的。”

“昔日征战时,个个都是忠臣良将,不分你我,你看如今呢?但萧绍不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当初在黑戈壁上一样。”

元琮默了会儿,抬手搭着元琅的肩勉力站起身。

“一柄只有自己使得了的利刃,换作是我,也断然舍不得。更何况刘舜……”

他望向殿外,莺飞草长,春色明艳,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元琅半天没等到后文,轻轻唤了声:“阿爷?”

元琮收回飞远的神思,恍惚笑着接道:“是个长情的蠢货。”

待元琅回到书房,曹敦正好回来,禀说萧绍确实已离开洛都。

“属下不敢跟近了,看着像是朝雍州方向去的。”

元琅思忖片刻,猜想应该是借道雍州回怀朔了。

屏去旁人,钟祺上前恭维:“恭喜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元琅嘴角难掩笑意。他这只黄雀蛰伏筹谋多年,眼看着螳螂展臂,近半月都忧心百密一疏,没睡过一夜踏实觉,萧绍就是他最拿不准的变数。没死虽有些可惜,但只要祭天那日不跟着刘舜进地宫就行。

“郑照去穆坚那儿看过了?”

“去过了,说是神魂失守,需得静心调养。”钟祺转眸一忖,又道,“明年的婚期恐怕得延后了。若是惊痫未愈,又有了身孕,想来太尉也不愿再送黑发人。臣看裴詹事近来气色欠佳,殿下可要先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元琅欣然起身,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

“我看王骧三天两头去安之那儿喝茶,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帘,“还是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说吧。”

钟祺心下为主子叫屈。岁前太子去裴晏家时,他虽守在外头,但他知道,太子是去求和的。那之后,两人看似如常,但连他都看得出裴晏人在魂不在,连下棋,都时常忘了落子。

太子明里不提,但每每裴晏走后,会让他再唤那小倌来。

君为天,臣为地。

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那人不仅不感君恩深厚,竟还有恃无恐地拿乔,实在荒谬。

他想了想,又道:“臣听卢卫率说他夫人过几日要去城外宝严寺小住,裴詹事府上没人伺候,平素都是卢夫人给送吃食。卢夫人若去斋戒,裴詹事兴许又得去四通市住了。”

钟祺说完抬眸暗瞟,元琅果然敛了笑意,过了会儿,转身道:“更衣。”

钟祺抿起唇:“是。”

城郊艳阳高照,裴晏与桃儿和宋平前往宝严寺。

卢湛住在西阳门旁,紧邻内城。裴晏头一日宿在廨宇,卯时内城一开便去接桃儿。辰时去了西市采买,为掩人耳目,每家铺子都进,什么都买,零零总总置了两大车,将宋平制迷药所需的东西留在行囊里,其余添头则打发其他侍女送回家。

出城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谷水浮桥。

“垂钓时我试过几回,船底凿小口,沉得太慢,万一车马勉强过得去,云娘跟着仪仗进了宫,便再无机会。可若凿大了,去时就发现桥身有异,祭礼很可能会取消,刘舜的计划落空,云娘对他来说也就没用了……”

裴晏顿了顿,看向脚底湍流。

洛都附近虽驻有羽林虎贲军各数营,但内外城中仍以直属天子的宗子军为主。刘舜虽能把人带进宫,却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故而才会在朝会上请天子出城祭天。

天子不良于行,出城必是乘车,有车舆作掩,真的去,假的回。

他才想出这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只要归程时浮桥毁了,天色已晚,备船需时,他只要奏请移驾宝严寺暂住……云娘答应即可。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大人不必担心,我自小在水边长大,什么样的船,凿多大的口,多久会沉,我有数。”

“我知道,我只是……”

裴晏望向对岸,桃儿正挽着罗裙,追蜂扑蝶。

“这桥是当年先帝为攻下洛都所建,虽是浮桥,然大军、辎重都畅行无忧。多年来谷水几次涨水,桥身都未受损,朝里都说,此桥有先帝龙气庇佑,固若金汤。自有了这浮桥,对岸的农户过河赶集就不必绕行数十里……玄元子说得对,上等人吃肉,下等人喝汤,不过沾了贵人的光。”

宋平扮作侍女跟在裴晏身侧,裴晏走得慢,他也只能跟着放慢脚步。

“裴大人既有心,待此事了了,大可主持修缮,做个人人称颂的良臣。”他顿了顿,“又或是悬崖勒马,回去做个忠臣。”

裴晏垂下眼。

“我已经做不了忠臣了。”

河对岸,桃儿踩上裙边,脸朝下,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

裴晏正要快步迎上去,她又自己爬起来,掸去泥渍,左右张望见目之所及都没有旁人,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两根绳,将裙摆左右分开,如裤褶般绑在腿上。

为了好迈步子,裙边绑得高,脚踝上露出了一小截,看得裴晏眉峰拧成一团:“胡闹。”

宋平解释说:“那徐嬷嬷天天管着她,这不许那不许,总拿卢兄弟的前程脸面说事。又是让她抄女诫,又是挖苦责骂,桃丫头憋着不与卢兄弟说,也不让我说。眼下难得出来透口气,大人可别骂她。”

裴晏一怔,话在喉间哽了好一会儿,叹道:“或许我该让她跟你们走的。”

宋平笑道:“女儿家长大了,心里有了人,若是拦得住,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裴晏唇角微动,心下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他愧疚地看着宋平,转而问道:“谢娘子可还好?是麟儿还是……”

“是个丫头。”

“取名字了吗?”

“妙音不让,说等我回去了再说。”

宋平含笑看着桃儿,他的丫头也不知将来会许个什么人家,但有云娘和陆三看着,倒也放心。唯有妙音……

“她知书识礼,取的名字一定比我好。不过我也列了几个,都交给关兄弟了,他会看着办的。”

裴晏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宋平也没再应声,两人就这么过了河。

过了浮桥没多远就到宝严寺。自外城白马寺被封禁,城外几间庙香火都比以往要旺。

桃儿捐了香油,按裴晏的计划,以求子之名,带着宋平在寺旁的庵堂静修。两处庙宇离得近,虽有高墙隔着,但水脉相通。

宝严寺十余年前曾有游僧失足落井,尸身冲进水道发了胀,庵堂收留的孤幼喝过井水死了数十人。那之后,宝严寺和庵堂都弃了这两口井。以防万一,还是得提前住进庵堂,确保水道畅通。

待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已晚,宋平叫住裴晏。

“大人可知道今日在城中一直跟着我们的,不是先前那批人。”

裴晏微怔:“有何不同?”

宋平想了想说:“朝廷与柔然时战时和,不打仗时,边民往来互市,彼此都潜伏不少细作,露了馅就得掉脑袋,久不居市井的人很难看出端倪。刘舜能带回京的亲信,没有不成器的,不然也瞒不过云娘。同是军户,久居洛都的则不然,大人回去时仔细留意便有分晓了。”

裴晏稍作思忖,拱手拜别。

落日熔金,彤云遮路,孤影尽头停着金根车。

裴晏稍收拾心情,步入小巷,元琅披着云纹鹤氅站在侧门旁。冬日虽过,但元琅吹不得风,连盛夏都要比旁人多穿两件衣裳。随行卫率不知藏在何处,身侧只有钟祺拎着两个竹篓。

“巷口风大,殿下该先进屋的。”裴晏揖礼道,“反正也没锁。”

他边说边推开门。

阿娘留下的物件都给了桃儿做嫁妆,屋子里除了几身官服几幅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万法唯心,身外无物,自然也不用再挂什么锁。

元琅跟着入内,笑说:“门虽无锁,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岂能做小人?”

钟祺将手里的竹篓放下便退了出去。裴晏拿来炭炉生火煮茶,顺手挑开盖,里头是几条腌好的鱼脯。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桃儿要在庵堂住十余日,我正愁没人送饭。”

元琅淡淡笑说:“前些天,卢湛花重金请曹敦替他轮值,说是郑照给他娘子算了时辰,要回家生孩子去。兴许是没成,现在不信郑照了,说是要去庵堂斋戒。”

他摆好子,执白落在天元。

“这要是有用,回头我也去住几日。”

裴晏未再往下深究,顺着他的话问:“你可有属意的孩子了?”

东宫久无子嗣,朝中早有议论,但无子也有无子的好处,既然总是得从宗室过继一个,人人都想让自己的血脉做那一个。

元琅捻着棋子默了会儿:“有选,但此事不急。”

一子围杀七子,他一边捡着黑子扔进裴晏手边的棋奁,一边抬眼笑说:“只有悬而未定,入局者才会觉得有盼头。待一切都成定局,兴许我又能生了呢。”

裴晏手微顿,一局终了,他主动问起穆明月的情形。

“安之是担心她好不了,还是希望她好不了?”

裴晏微怔道:“我没有想过要悔婚。再者,刘舜一死,莫说刘旭未必对你死心塌地,他军威平平,又胆小怕事,愿意效忠刘舜的人未必愿意跟着他。此时,不宜为了这点事与穆坚交恶。”

元琅凝视片刻,含笑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茶汤滚进炭火里,扬起缕缕青烟。

裴晏收拾好桌案,将元琅带来的鱼脯分出几块,又取出桃儿凉在井中的青梅酒。

皎月当空,院中蝉鸣蛙鼓齐响,更衬得屋中清冷。

酒意上涌,元琅脱下鹤氅,倚在桌案上半醉半醒,一遍遍重复着他那些或远或近的计谋部署。

他埋伏了两路死士,一路在高处制造崩山假象,既挡着刘舜的人上山营救,又好毁尸灭迹。另一路则在地宫附近,确保里头有进无出。

他原本担心那些人制不住萧绍,可事到临头,刘舜竟然赶走了萧绍。

裴晏心中有愧,一直默默喝着酒。

祭天之后,他便既对不住云娘,也对不住元琅,眼前的鱼刺骨好似他胸口久哽不化的结,浮在酒水里一点点往上涌。

“安之你看,这是天也助我。”

元琅举杯对月,醉眼遥望彼岸,顿了会儿,转眸暗暗瞥向身侧。

“安之,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裴晏心下微动,转身又拿了一壶酒。

“那日面见陛下,他说,我这性子和我阿爷一样。”

元琅失笑道:“昭公刚直不阿,听不进劝,你与他,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还说,我的儿子,自然也与我一样。”裴晏笑着添满酒,“我思来想去,好像是这个理。”

元琅神色微凝,转瞬佯醉低笑:“你这是怕我过河拆桥……你放心,我记得,你阿娘的夙愿,我记着……”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是殿下的挚友。”裴晏笑着摆手,将酒推至元琅面前,“无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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