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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错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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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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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平在竭力前猛地钻出水面,急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云英也捞出水面,她却已没了气息。

这条水道不算长,若她醒着,他们都可轻松潜过来。

可若她醒着,又不会愿意扔下高墙里那个人。

等不及爬出去,他松开麻绳,将她抵在井壁上用力摁压。

“丫头,你醒醒……”

他心下焦急,一时间唤起了旧名。

又渡了好几口气,云英才稍有些反应,将呛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倒在他肩上。微弱的心脉贴着皮肉传来,宋平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丫头,我们出来了。”

他抱紧她。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

兵临城下,弹尽粮绝。公子吃肉,他这个书童啃骨头。从鸡骨头啃到羊骨头,公子就病了,羊圈里的羊也不多了。

他知道,待羊吃完,他就会是那只羊。

他想活,他要逃。他最后一次路过羊圈,顺手牵走了一只打算路上吃。他在许多个饿得要死的夜里举着刀犹豫,他跟自己说,还没到最后,还可以忍忍。

终于有一天,它醒过来,呆呆看着他,忽地脱掉了衣服,伸出自己的胳膊。

“你咬一口,咬一口就不饿了。”

他扔下刀,给她把衣服穿好。

“瞎说什么……刚才有蛇。”

他背着她翻山越岭,瘦小的胳膊搭在他同样瘦小的胸口前。

“你别睡。”

他说。

“仗总会打完的,等日子太平了,总有我们能活的地方。”

蚍蜉夜飞,浓云遮月。

天黑得像永远都不会亮了,但又早晚会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翠山间升起一道火光,青烟袅袅融入夜空。火光映在白塔上,照亮远方的夜路。

山间,十余个羽林军将最后一名残兵逼上断崖。

他们穿着一样的装束,拿着一样的兵刃,却又分得出彼此。残兵自知死路难逃,扬天高呼一句。

“不好,快拦住他!”领军急道。

可话音刚落,那残兵扬刀指着他们啐了一口血沫子,转身便跳下崖去。

“头,他刚说什么?”一人问。

领军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他虽是北族军户,但生在雍州,族里会说北族话的长辈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听个皮毛。

“谁知道呢。”他冷哼一声,“下去两个人把尸身捡回来。”

按令,他们本只需埋伏在地宫出口,待怀王府近卫封好洞口再行伏击。可山顶那帮人也不知在搞什么,炸得太早,怀王甚至都还未从地宫里出来。

“动作都快些,天快亮了。”

众人分头干活,领军则在一旁坐下,周身筋肉仍绷得紧实,神色冷峻地扫过眼前这些人。

崩山后,太子又了调些人来,命他们天亮之前必须打通地宫,将怀王的尸身抬出来。来传令的太子卫率特意带来曹敦捎给他的交代,挑几个嘴严的进地宫。

死人的嘴才最严。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庆幸曹敦这条真金白银砸出来门路没算白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燃起了山火。

领军心下更加不安,眼下虽已入夏,但前阵子下过雨,日头也不算太毒,按理说不应起火才是。

“通了通了!”一人惊呼道。

领军欣喜地站起身,点了三人拿火褶爬进去,不多时,里头传来一阵惊呼。

“头……里……里面是……”

“别他娘的废话,出来再说!”他赶紧大吼打断,地宮里有什么他可不想知道。

声音在幽深的地道里如空谷回音,过了好一会儿,却又没了动静,他忖思片刻,环视身边又点了两个人进去。

正当他屏气凝神望着洞口时,身旁一人惊呼。

“有狼!”

领军愤然踢了那厮一脚:“娘的,狼有什么好叫的!”

“不……不止一只……”

他回过头,山道上不知何时围了一群狼,幽绿的眸子在树荫草丛间如繁星闪动。

忽地,一只灰狼仰天长啸,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似又引来的另一群狼与它呼应。

“吵死了,先干掉。”

领军刚一下令,那为首的灰狼却俯下身,龇牙咧嘴地朝他们身后嚎了几下便掉头跑了。

眼下正事要紧,领军叫回追出去的人,继续守在洞口,又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地道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好像出来了!”一人说道。

倏地,一道灰影自头顶的石壁上跳下来。

地道里,幸存的羽林军拖着怀王的尸身往外爬,身上虽有伤,但他兴奋异常浑然不觉痛。

先前下来的三个人已死在这戎马半生的王爷刀下了,所幸崩山时怀王受了伤,他侥幸赚回一条命。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地宫里的秘密,待出去后,若能好好利用,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洞口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赶紧来搭把手。”

他欣喜地叫道,下一瞬,一只手便插进了他的咽喉,他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便倒在了血泊里。

少顷,萧绍背着刘舜爬出洞口,狼群去而复返,正围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尸身进食。

萧绍朝着狼群叫了一声,守在高处的灰狼低吼回应,所有狼齐齐抬头,毫不眷恋地围着他们走入深山。

·

怀王死于崩山,尸骨无存,于昭仪陵前办了招魂葬。怀王妃幽愤成疾,于空棺中服毒自尽,刘旭尊母亲遗言,将双亲改葬南郊。

翌日,一辆马车拖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进了太尉府。

三日后,天子出殡,太子登基,刘旭继承爵位,留守京中。

入夏后热得很快,不知不觉已进三伏。

烈阳高照,书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裴晏端坐案前作画,额前的汗珠滴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迹。他顿了顿,略一思忖,改田为塘。

房门嘎吱一声打开,裴晏正俯身勾着水草:“我不饿,拿出去吧。”

门口半晌没有动静,他这才抬起头,是元琅站在门口。

“罪臣裴晏见过陛下。”他稽首道。

元琅默然走到案前,拿起他画到一半的画看了眼。

“元韬在冀州起事了。”元琅淡淡说道,“青州兖州徐州也跟着犯糊涂。元晖调兵守在了扬州与徐州兖州的边界,不进不退,尚在观望。”

“梁王虽筹备已久,但徐州兖州近些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好过,此番起事,必生民怨。”

元琅没让他起身,裴晏便依旧跪伏在地上。

那夜过后,他们便没再见过,是曹敦将他押回府中,交予羽林军看守。卢湛倒是来过一回,守军不敢放行,他们便隔着门墙互道平安。

卢湛说,元琅对外称他救驾时受了重伤,桃儿在家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至于别的,则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假扮先帝的,就是那个女人,对吗?”

“是。”

元琅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我那晚睡得很沉,安之,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那么沉的觉了。我梦见一只玄鸟,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围着它。”

“他们拔下它的羽毛,折断它的翅膀。他们栓着它,剖开它的肚子,淌出金色的血……”

元琅望向窗外,烈阳如火,整个屋子都透好似透着火光。

梦里,那些人走了,他踏着血水靠近。

那玄鸟忽地睁开眼,朝他嘶吼哀鸣。

他低下头,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刀,刀尖上也沾着一抹血痕。

霎时间,金色的血燃起燎原业火,他在青焰中倒下,那玄鸟却缓缓站起身。

双足化为双脚,折翼长出双手,它张开嘴,腹中发出枯槁凄厉却又熟悉的声音。

“孩子……我的孩子……”

元琅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你把我救出来的……”他顿了顿,“你想要那个女人,你与我说,我可以给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可知道,若那晚见你从正殿出来的不是曹敦,会有什么后果?”

裴晏澹然道:“那臣便可成为陛下的刀,待陛下需要剜除痈患时,捡起来清算三族。”

元琅默了会儿,倏地抄起案前墨砚砸在裴晏手边。

“你想死……为了一个娼妇你想死!你过去的抱负,裴公留下的韬略,都不要了是吗?”

“陛下难道忘了,十年前我就已经备好了棺木,挖好了坟。是陛下给了我希望,让我苟活了这么些年,如今我只是想明白了。”

裴晏直起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曾经的挚友,耳畔响起当初那跪在县衙堂前横眉冷眼的嘲弄。

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与她无关。”

元琅竭力抑着怒火:“你还是在怨我。我知道你与裴公一样,只想走正道。可这世道就是如此,只有大权在握的人,才走得通这条正道!我过去瞒着你,你不喜欢,我答应过以后不再瞒着你,我做到了。”

“我在京中筹谋的这一切,未曾让你参与过。若我输了,你依旧是裴道成的侄子,崔伯恭的外孙!除了我,他们谁做这皇帝都不会去动这些盘根大树!你仕途虽断,但尚可归隐山林……”

他忽地顿住,余声哽咽:“安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同阿爷那样,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那你告诉我,当初谢中丞羞愤自尽,缘何要连带着女儿也一起死?”

裴晏顿了顿,又接着说:“到底是谢中丞杀了女儿,还是有人不希望他女儿活着,杀人灭口时被谢中丞撞见了。”

元琅眸色一凝,脸上那些凄怨神色也荡然无存。

“妙音果然还活着,你是从她那儿知道的。”

裴晏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绕回方才的话。

“过去我以为只要有明君良策,世道自然便可清明了。可人都有私心,酷吏之所以是酷吏,非人性本恶,只因为他手中有权。北与南,贵与贱,君与臣,官与民……岂是编几本律法便可消亡的。”

裴晏抬起头,眸清如空山新雨。

“我知道你会是明君,我们过去在东山上展望的那些,阿爷留下的韬略,你都会做到的。但这些已经不再是我想要的了。”

他转眸看向窗外,思绪顺着回忆中的涑水河飘远。

他在回忆里换上粗布麻衣,穿过小巷,领了花魁娘子的糖,牵着阿娘离开祖宅。

这世上再无裴夫人,只有一对无名无姓的母子。他带着阿娘走遍大江南北,最终去定海认识他的娘子。

他不再是坐船的官了,兴许没有现在的皮相好看,也不知她还喜不喜欢。

裴晏默了会儿,转头看着他的天子,

“我想去我早就该去的地方。”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30

裴大人有一个至今仍未能完全实现的理想,太子从未了解他,但他很了解太子。有没有云娘,他们都会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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