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霭濛濛,残阳穿不透密林,只有细如针尖的几道光落在洞口熄灭的火堆上。
石洞里,一团冕服扔在角落,血迹干透发黑,四月大的狼犬蜷在上头。
刘舜睁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壁上。
眼底那团血始终不散,目之所及,看什么都是猩红一片……就好似阿姊成婚那日。
那孬种多喝了几杯就大言不惭地说要让她三天都下不了床,一群酒囊饭袋排着队在青庐帐下偷听。他酒意上头,险些掐死一个。
赶走了杂碎,自己却挪不动步,帐中每一声喘息都让他心间缠了许多年的毒藤紧了几寸。直到双眼赤红,最终还是颤着手挑开一道缝,却见阿姊衣衫半解,喘着粗气捆着脚底那已经昏死的新郎。
他露了动静,被她发现,她便让他帮她逃出去。
“我要去雍州找元琮。”
他没作声,目光顺着她肩头的淤痕往下,缓缓伸出手。
他只输了那一次,却永远地把阿姊输掉了。
毒藤在心间饶了一圈又一圈,他咬着牙给她拢好衣裳。
“你这婚事是陛下赐的,元琮不敢要你。”
“他会的。”
阿姊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他惊诧又渴望的目光里缓缓解开那刚穿好的衣裳。
“你也会帮我的。”
他就在那个时候彻底成了阿姊的影子,她要他出征,让他娶妻,要他驻守边关……
他们从一处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直到肠穿肚烂,元琮也没有叫过一声,却在崩山时忽地朝他笑了。
“元琅是我的儿子,你被她骗了。”
“阿罗来找我那天就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就是她的嫁妆,谁娶了她,谁就能更进一步,她问我敢不敢要……哈哈哈……她真的是个疯女人……我现在要去找她了,你也一样。”
山谷有风灌进来,狼犬醒了,摇着尾巴跑出洞口。
不一会儿,萧绍左手拎着两只兔子,右手拖着一条腿回来了。
“太子还在搜山,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吃完就得走。”
刘舜这才动了动,他点点头,又冷笑说:“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萧绍将人腿扔给狼犬,自己则生好火,一刀划开兔身,掏出五脏扔掉。
“我早说过那人不可信。”他将烤熟的兔子递给刘舜,“他身上的气味很复杂。”
刘舜默默吃完肉,扶着石壁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他伤得很重,忘川水都浸过了脖子,硬是被萧绍给捞回来了。但萧绍是走到半道上察觉有异赶回来的,萧绍本就智识有欠,救人心切,杀人也就没了讲究。
满地碎尸,凶手是谁不难猜。
再者他死不见尸,元琅是不会安心的。他们随着狼群一道躲藏,换了几处地方,伤自然也好得慢。
待站稳,刘舜让萧绍去把马牵过来:“元韬手里那些酒囊饭袋撑不了多久,我们该回怀朔候着了。”
战马认出了主人,恣意地嘶鸣起来。好在那日把它给了萧绍,不然,这辈子恐怕是见不着了。
刘舜轻抚着马鬃,心道人还不如这些畜生靠得住。
指腹忽地停下来,他想起了一些事,霎时间神色淡下来。
萧绍忽地说:“下葬的是一具男尸,丫头或许还活着。”
刘舜转头扫了萧绍一眼,萧绍坦然又问:“要不要先与世子见一面?”
刘舜笑了笑:“他平素嫌我苛责他,就让他多当一阵子怀王,好掂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他说完,用力拽着缰绳跨步上马。萧绍朝洞口吹了哨,啃着腿肉的狼犬立刻追了上来。
暮霭沉沉,山道上亮起一只只幽绿的眼睛,目送着没入浓雾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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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虽在大江以北,然兵戈一起,各州都严阵以待。往来商路尽断,流民四起。
自洛都南下,本就关卡重重,云英醒了之后又不肯走,宋平随身带的迷药有限,只得将她绑起来,扮作人牙,花了快两个月才踏进扬州地界。
可秋收一过,扬州也开始戒严,陆路越走越险。宋平沿途逢观便进,总算在横阳县遇上了玄元子。
“哎哟哟,你也有今天……”
玄元子幸灾乐祸地在云英面前晃悠,话还没嘚瑟完,云英猛地抬膝,正中他裆下。
宋平赶紧将她制住,回身安慰:“抱歉啊沈兄弟。”
玄元子龇牙咧嘴地缓过劲来,横了一眼云英,这才说:“去岁顾廉死后,扬州府兵一分为二,那秦攸只要去了水军,元晖当时还以为自己赚了便宜。可在扬州行商,傻子才走陆路,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梁王前阵子派来好几拨说客,我看元晖就快顶不住了,你若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怕是连我们青衣道的船也不让出海了。”
宋平赶紧道谢,玄元子低声道:“元晖不信任我,安插了不少他自己的人入教。我只能安排你们上那条去原丰的船,不能交代太多,会让元晖的人生疑。到了船上,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身后突然安静,宋平警觉地回身看了眼绑在廊柱上的云英。
“还请沈兄弟帮忙再给我备些迷药。”
玄元子抬眸扫过云英阴冷投来的目光,眉眼一弯,欣然拍胸。
“放心,管够!”
底舱大部分装了粮,所剩无几的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待商船出永嘉入晋安,在温麻县施了半日的粮,这才稍空了些位置。
宋平给掌舵的塞了几吊钱,换来一间单独的暗房。明日一早才走,船工们大都上岸找乐子去了,难得没什么人,宋平便把云英嘴里的麻团取出来,让她好好吃些东西。
“夷州与我们想的不太一样,那边没有皇帝也没有官,只有神官,神官都是娘子,他们不成家不分家,一个娘子会有许多个男人,生了孩子也只有阿娘,没有阿爷。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他吹凉了米粥喂到她嘴边。
“不过程七说,夷州人分山而居,互不往来,虽不太开化,但各个骁勇,男女老少都能提枪拼杀。那些与我们一样渡海逃难过去的南朝人,都只能在石崖附近风餐露宿。陆三便是被这事给拖住了,他在那边挑拣出二十多个青壮,说要逐个击破,将那些夷州人都收拾服帖,再迎你去做他们所有人的神官娘娘。”
云英别开头:“你要么这辈子都绑着我,要么现在就放我回去。”
宋平叹了声,伸手卡住她下颌,强行灌进去两勺。
“你回去又能怎样?裴大人自身难保,刘舜也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保护你,你谁也救不了。”
宋平见她眼里噙了水花,没忍心继续说,默了会儿才道:“这些话,原本该裴大人与你说,他算是我的恩人,你算是我自私吧。云娘,你不要辜负裴大人一番心意。”
舱门外有些声响,宋平将麻团重新塞进云英口中,一转身,先前同屋住的大娘移开了舱门。
大娘先是一愣,旋即干笑道:“郎君原来在呀?”
宋平警惕地打量:“大娘有什么事么?”
“我还以为郎君随他们一道去岸上喝酒暖身子了,想着拿些吃的来……”
大娘瞥了眼那地上绑了手脚的娘子,泪眼涟涟,煞是可怜。
这两人是在横阳上的船,说自家娘子有疯病,会咬人,去钱唐山阴永宁都看了,治不好,只能带回老家。他们挤同一间房,这娘子时常与她对视,神智清明,模样也生得好。她活了几十年了,疯女人见过太多,这分明就是被拐子掳来的良家妇。
但她家那口子说这郎君看着斯文,出手狠辣,叫她莫管闲事。
男人真是越老越窝囊,他怕是就早忘了十多年前他们被拐子顺走的那个囡囡了。
她十月怀胎的一块肉啊……若还活着,应也有这么大了。
“不劳大娘费心。”
宋平冷冷地关上门,贴在门边,确认人走远了才继续给云英喂饭。
翌日起航,风平浪静地走了大半日,昏时突然变天,黑云压顶,商船在巨浪中左右颠簸,船工挨个下底舱敲开门,让所有男子都上甲板去拉帆垂锚。
宋平刚走,舱门又被拉开,一束光漏进暗房里,大娘赶紧凑上前,低声唤醒云英,取出她口中的麻团。
“丫头,那郎君是你男人吗?”
云英下颌顶得酸疼,闭着嘴摇头,眼底迅速盈出泪光来。
“我就知道……”
大娘叹了声,伸手给她擦干净唇角漏下来的口涎,云英泫然道:“大娘,你行行好,你帮我解开。我家中孩儿才刚断奶……”
大娘蹙着眉:“你这嗓子怎么……”
云英心下一忖,提气抽泣道:“他怕我叫唤,他说娼馆做生意只看品貌,嗓子留着也没什么用,横竖卖几回不哑也哑了。大娘,你救救我。”
她说着,扬起被捆住的双手。
“狗东西!”大娘啐了声,伸手却又犹豫,“船上那些伙夫脚工他也都打点过,我可不敢放你。再说了,这在海上,你能跑哪儿去?”
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半片铰刀,小心护着刀口放进云英掌心。
“你藏好了,等你们在原丰下了船,寻个好时机,趁他不备……”大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细细叮嘱,“往喉咙口刺,不要戳肚子……”
船身颠簸,舱道里的灯笼也跟着摇晃,火光在她满是沟壑肉丘的半张脸上来回。
“船上这些老鳏夫没几个好东西,盯着你的人可多着呢,一定要等你们上了岸再动手,记住了吗?”
云英点点头:“记住了,谢谢大娘。”
大娘将那麻团重新给她塞好,温柔地给她理好鬓发,苍老却清凉的眼里升起了薄雾。
“愿青娘娘保佑你。”她说。
转眼便已入冬,洛都下了一场早雪,桃儿抱着狐裘被拦在熟悉的门外。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裴詹事养病。”
“我不进去,你们帮我送进去也行。”桃儿将狐裘和手捂递上,想了想,又摸出两颗金珠子,给门口这两尊门神一人分了一颗,“麻烦两位了。”
新君即位,原本的太子卫率并入宗子军,又改了过去的规矩,让卢湛暂领宿卫一职。负责看守的这二人虽非出身东宫,但也认得这是卢夫人。
两人将金珠退回,东西也没接。
“卢夫人请回吧。”
桃儿垂下头,她来过许多次,次次都被挡在外头。前几日来,正遇上那跛脚的薛太医从里头出来,听说阿爷染了风寒,她这才连夜做了几身御寒的衣裳。
卢湛总不肯跟她说实话,只说阿爷和陛下有些争执,待他们谁想通了就好了,在家中总好过在牢里。
哭声随风越过高墙,裴晏指尖在棋案上轻叩几下,叹了口气,接着落子。
不多时,院门打开,卢湛抱着一袭狐裘进来,坐在棋案旁,安静地看裴晏左右手对弈。
“你让桃儿别来了,白跑一趟,回去还得被你府上那嬷嬷絮叨。”
卢湛嘟囔道:“说过了,她不听,我总不能栓着她。”
“那你就肃正些,说她若再来,我就得住牢里去。”
“那又得哭了。”
裴晏抬起眼帘,转过话头:“陛下有旨?”
卢湛点点头,他抿着唇,忖思半晌才道:“豫州大捷,梁王退回冀州,来使议和,细作报说青州大雪,粮草有些耽误。陛下没答应,但江州去岁水患严重,也需休养生息,便命人加固城墙,暂且守着。我军回朝后论功行赏,然太尉却以虎贲军过去的军规为由将犒赏名单换去大半。他们在朝会上僵持不下,朝臣也各有各的心思,崔司徒因为陛下早先驳了几次他举荐的人,又嫌陛下要赏的人里有几个甚至是庶民之身,竟与太尉站到了一边。”
裴晏冷哼道:“自己女儿都不管的人,倒管起别人犒赏庶民了。”
“陛下也是这么说。”
卢湛笑道,但见裴晏脸色一凝,他又正了正身子继续说:“陛下力排众议,太尉便称病不朝,陛下月初下诏,将秦大哥调回洛都。”
裴晏拧起眉:“那扬州水军……”
“交还给吴王。”
裴晏默了会儿,轻笑道:“吴王若从扬州发兵,徐州兖州腹背受敌,梁王在冀州撑不了多久。届时再以利诱之,只要徐州兖州肯归降,梁王就大势已去了。”
卢湛轻应了一声。
裴晏将黑子一一捡去,垂眸看着棋案上剩下的白子。
“说完了?”
“陛下前两日已命裴中书请媒纳采,婚期大抵会定在明年开春。陛下说,他已有良策,但暂不可走漏风声,还请阿爷先委屈一下。他说他答应过你的事,断不会食言。”
裴晏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笑了笑说:“他是君,我是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高墙外,时有抽泣,像个不认命的女鬼。
“快些带桃儿回去,再哭,嗓子该哑了,我也听着烦。”
裴晏想了想,给这傻小子支了个招:“你与她说,忧思过重,是怀不上孩子的,让她少操些闲心。”
卢湛脖根微红,含糊应了声匆匆离去。
院门关上,周遭重归阖静,裴晏拿起狐裘,望向院中,薄雪已化,枝头凝着青白的霜花。
心安是归处,他已在樊笼中待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