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金涌动,电光在密云间穿梭缠绕,闷雷声声,从耳畔敲至心口。
裴晏如梦中那般一点点挪到那人跟前,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哪一句该先出口。
“你……”
“热汤已备好了,大人可是要叫水?”
她欠身打断,侧后十丈外,三名巡卫正朝着这处走来。
裴晏稍定心神,应道:“嗯,夫人睡下了,莫吵醒她,我自己去浴堂。”
浴堂离他常住的书斋不远,从正院过去反倒需过院穿廊,沿途层层守卫握着刀朝他抱拳施礼,寒光冷眸,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牢笼他们已出不去了。
浴堂也有两个侍女候着,今晨起行也是这二人伺候更衣。府里这些人都是钟祺从宫里带来的,聪慧机敏,对他的作息喜好亦了若指掌。
添好水,脱去喜服,身上仅剩下单薄中衣,裴晏叫停左右。
“留一个人伺候就行了,不要守在门口。”
新妇是用铁链绑着送进青庐的,郎君衣衫齐整地带着媵婢来浴堂,心思昭然。那两个侍女相视一眼便恭顺退了出去。
待脚步走远,云英上前握着他衣襟,指腹刚滑过胸口,手腕便被紧紧摁住。
他的手比她还凉些,上上下下仔细确认过一切安好,这才将她揽进怀里,垂着头,脸贴在她耳畔。
他身上也是凉的。
“为什么要回来?”
云英没应他,双手顺着那凸起的背脊一点点往上揉摁骨节,晏晏笑道:“我就说那死断袖靠不住吧。自己坐上了皇位,倒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你了,瘦这么多。”
裴晏松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易过容的脸,生怕压坏了刮破了。
“你嗓子这般低沉,就算瞒得过府上这些宫里来的,也瞒不过同你一道从太尉府过来的。趁着正堂那些来贺宴的还没走,你换身衣裳混进他们带来那些侍从里……”
云英打断他:“刚还说要人伺候的,我走了,你想谁伺候你?”
“云娘!”裴晏压低声,双眼通红,“过了今晚,就走不了了。”
她推开他:“我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要走。”
云英走到浴桶旁,俯身蘸了些热水,双手顺着发际抹下一点皮面,四指扯住边缘一点点撕下来扔在地上。
“我最讨厌别人做我的主,要死要活,我自己说了算。与其经年累月的守活寡,还得想方设法地打听你死了没有,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水光映上微红的脸,好似个羞赧的新妇。
洗去残余的油膏,她才回身重新牵起他,两副冰冷的身子渐渐贴紧。
“你说要跟我成亲的,不作数了是不是?”
“不是……”
她望着他笑,踮起脚去吻他,热泪顺流而下,滑入唇瓣,顺着口舌咽进彼此身体里。
待一口气绞尽,她又勾着唇角,伸手抚去他眼底残余的水光,取笑道:“人家话本里讲,新妇娇怯,头一回在男人面前脱个精光,一时又急又臊,蛾眉轻蹙,盈盈欲滴。这一哭啊,勾得那通红滚烫的玉龙又更……”
裴晏猛地拧了一下她腰身,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荤话断去,云英抿嘴笑了笑,一口气沉下去,提起来时忍不住岔了声,眼底也泛起了水光。
她用力咬唇忍了会儿,颦着眉,拼命挤出个笑来,接着方才的话说:“你也不是头一回了,装什么清白?”
话音一落,眼角的水珠子也不争气地落下来。她迅速抹干净,挤着笑想继续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眼泪如溃堤,一发不可收。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
“你给我记着……只有我能扔下你,你不许推开我,也不许死在我前头。”
裴晏一时声嘶难言,只能抱着她。
她也抱着他,贴在他胸口,澹然含笑:“生生死死,非物非我。人也不是活得久就快活了,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我没什么遗憾的。”
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
“但你不许死在我前头,就当是你骗我该遭的报应。你要是食言,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会是那铁钩上的肉渣子,半斗糠都换不来的碎骨头。”
裴晏拧起眉:“哪有起誓咒自己的?”
“谁叫你不信菩萨,你起了誓也没用。但我信,我就要这样,你不想我落进狗肚子里,你就答应我。”
裴晏垂眸望着她,摸了会儿,勉笑着点点头。
“我答应你。”
惊雷骇电齐坠,九霄暴雨倾盆,檐下鸂鶒相拥。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潺潺春水顺着沟壑没入深塘,风雨掩住了喘息,盖过了伤痛,在他们相交的每一处翻涌满溢。
待雨势渐收,屋外也渐渐静下来,暴雨来得虽急,却下了许久,寰宇间尽是水雾湿气,细嗅又裹着些淡淡的腥膻。
云英倚在裴晏怀里,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但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起了波澜,屋外有人踏着积水款款而来。
“裴詹事。”
裴晏听出是钟祺的声音,可未时迎客,钟祺并没有来。他捡起散落的衣物给云英披上,定了定神才问:“钟常侍是何时来的?我怎么没见到你。”
“裴詹事忙着照拂佳人,自然见不到。”钟祺笑了笑,“陛下请裴詹事移步正堂。”
裴晏眉间一紧,云英握紧他的手。
天还没有亮,蜉蝣的命数却已到了尽头。
裴晏一时没应声,钟祺似笑非笑地又说道:“里头这位娘子还请留在这儿,等候陛下发落。”
少顷,裴晏走出浴堂,钟祺躬身施礼时,眼尾瞟过门后,身子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裴詹事请。”
钟祺手一挥,一旁候着的几名宗子军立即站到了浴堂门外。
暴雨虽停,但浓云未散,天昏地暗,无星无月。
越靠近正堂,越能闻见黏腻湿气间那令人作呕的腥膻。直至穿过最后一道墙,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挡在了路中间。
裴晏瞠目驻足,钟祺一脚将那颗头踢开:“裴詹事,莫让陛下等久了。”
正堂更是一片狼藉,那些昏时还在举杯同贺的宾客,如今都七零八碎地不分彼此。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堂前,元琅身着绯袍金带负手而立,卢湛候在一旁,手中环首刀还在滴血。
裴晏走上前,
元琅挥挥手,钟祺便领着卢湛退到外头。
“刘舜偷梁换柱救下了萧绍,可那畜生依旧怀恨在心,去而复返,趁夜潜入你府上,幸得你的好女婿拼死保护,你才留了一命。待天亮,贺彰会带着廷尉前来问询,你若是不想说,那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会让薛彦之来给你诊脉。”
“你早就打算好了?借婚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好给你的人腾位子。”
裴晏哑声问道。
今日喜宴,虽未办在太尉府,但来贺的大多都是追随穆坚的虎贲军将领和北族军户。
“可如此你虽接管了虎贲军,却又如何与朝臣交代,与宗室交代?你不怕北面军镇借此举事吗?”
“他们早就反了。”
元琅垂眸望着裴晏脚边,衣摆叠在一滩肉泥上,血渍顺着丝线不断浸染。
“这些人一心想复旧俗,他们不要安乐,他们要烧杀抢掠,想靠军功享尽富贵。但这军功也不是他们的,是那些寒门军户用命填出来的。只有这些蠹虫死干净,那些真正的栋梁之材才出得了头。”
“那也不该……”
“惟克果断,乃罔后艰。我给过他们很多机会了。再者,也好提点提点朝中那些不愿施行均田,或是阳奉阴违的世家。”
元琅打断他,俯身拎起他染血的衣摆,用脚尖拨开地上的脏污。
“安之,这也是你阿爷的心愿。他选择先帝,就是因为只有手腕强硬的君主,才治得了乱世。太祖以为南朝亡了,乱世就结束了。不是的,只有那些旧秩序都死干净,乱世才真正结束。至于宗室……”
元琅笑了笑,他仰起头,眉眼一改往日绵善。
“他们不就是嫌我孱弱怀柔吗?他们看走了眼,该高兴才是。”
裴晏忽地一顿:“穆娘子呢?”
元琅幽幽看着他,默不作声。
“她才刚及笄!”
“你过去不是说想娶那个女人吗?我让明月给她腾个位子,不好吗?”
“你疯了……”
“安之,我知道你打算好了要一走了之,可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相助,你不能走。我说过了,你想要那个女人,我可以给你。”
元琅神色微凝,卢湛是难得的良才,忠心不二,又可牵制卢骞,他多少有些舍不得。那女人能回来,是天也助他,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裴晏绝望地闭上眼,他总算是彻底明白了,不是他心境变了,而是他们从来就不是同路人。
“陛下雷霆手段,势在必得,何愁大业不成?我只是个妇人之仁的无能之辈,你高看我了。”
元琅默了会儿,沉声叫来卢湛:“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卢湛正犹豫着,裴晏却道:“陛下不用费心了,云娘不喜欢我做官,我答应她不做了。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待她走了,我自会随她去。”
晚风徐徐,浓云散开,淡月如银玉,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天河。
浴堂里,云英穿好了衣裳,她倒是不担心裴晏,那死兔爷要杀也该先杀她。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露了行踪?
约莫过了近半个时辰,屋外守着那几个宗子军忽地撤走了。她贴在门边静静听了会儿,忍不住挑开一丝缝。
真的走了?
她蹙眉忖思,试探地打开门,探出半截身子,确认过周遭,这才快步跑向正堂。
穿过一面面高墙,踩过一堆堆残肢,她总算在青庐前找到了裴晏。
素白的喜服早已染得乌黑,周遭浓郁的腥膻,熟悉的情形,也令她胸中作呕,浑身战栗。
她走上前,看见帐中的尸身,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
那是她拼了命才从萧绍手里抢下来的丫头,是金尊玉贵的娘子,到底也还是没救下来。
云英钻进帐中,替那新妇理好遗容,捡起掉在地上的团扇,仔细擦干净血迹,回到裴晏面前。
“人家都说只有拜过天地,死了才有归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我嫁过好多回,但没有拜过礼。”
她举着团扇,挡住自己的脸。
“是不是这样?”
裴晏握住她的手,扇面染了血,映得她的脸也血肉模糊,同他梦里见过的那样。
扇面缓缓移开,她抱住他,眼底的水光在银辉下灿若繁星。
“我不是孤魂野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