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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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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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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里一场暴雨,洗去了沉疴烂痈。

紧接着洛都戒严十日,利刃将那些露出来的脓疮一并剜了个干净。许多人消失在夜里,更多的人匍匐在刀下。

太尉穆坚在最后一场春雨中病逝,新君亲自扶灵,十里相送。

待丧事办完,穆氏子侄搬离内城。爵位仍在,但兵权已尽数归入皇帝手中。

云开日出,万象始新。

朝野间刚唱了几日太平箫鼓,北境就传急报。柔然得知刘舜死讯,又闻冀州起事,想分一杯羹,一举撕毁先前约好的合议,举兵犯境。

不出半月,六镇已丢其三,过去十年死了多少人才守住的疆域如同一个笑话。

元琅颇是头疼。

南边山多,打仗因地制宜,许多四两拨千斤的战术都有机会施展,有时仅百余人的精兵也可打出奇袭。但北地广袤苦寒,没有捷径可走,需得万众齐心。

可他手中一时也挑拣不出谁有能耐代替刘舜。

初战若不能大捷,军心则更难聚拢。

三个月,殒了两名主将,战线一退再退,朝堂上难免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先帝当年拖着病体都能亲自领兵将那些有反心的同胞兄弟斩尽杀绝,今上年轻,却只能假手于人。如今腹背受敌,又困于帐中无将,怎么看都像要步南朝皇帝的后尘。

无风不起浪,然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眼看柔然已直逼朔州边境,权衡再三,元琅只得封刘旭为征北将军,领三万精兵前往朔州,整合六镇残军,势必在入冬前夺回失地。

起行时,他还亲自出城相送,做足了戏以振军心。

刘旭刚入朔州,柔然军便退了。

但捷报传来还不到三天,一份檄文便连带着他按插在刘旭身边的中郎将的人头送上了大殿。

刘舜死而复生,更在檄文中直指他弑君夺位。

元琅这才看明白,先前北地来的所有军报都只是诱他分兵的饵,刘舜分明早与柔然勾连上了。

可为时已晚。

初雪来时,夏州失守。

两军于统万城鏖战月余,打了个两败俱伤,刘舜来使请和休战。

当初太祖南下,也是以大江为界先行议和,待粮草齐备又练好了水军,才撕毁和约,围守荆襄。

北地越冬缺粮,此时休战,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朝臣大多赞同议和,扬州江州也说连年水患,粮草本就不足,又要防着梁王趁乱反扑,最起码要等春苗种下再征兵调粮。

朝会散去,元琅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

钟祺蹑身入内,递上拟好的议和书。

元琅翻看完,望着殿外银雪,良久才道:“安之近来如何?”

“前阵子染了风寒,薛太医去看过了,只是裴詹事忧思过重,好得慢。”

钟祺顿了顿。

叛军送来的议和书上除却粮银地,还要陛下交还那个女人。知晓裴府中不止关了一个人者寥寥,说明宫墙内外仍有许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那娘子倒是精神,整日换着法折腾那些值守的宗子军,还是裴詹事病了,她才消停下来。依臣看,她对裴詹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若以裴詹事相挟,她或许会答应,而且……”

钟祺欲言又止,元琅则一直阴沉着脸。

“继续说。”

“臣觉得,她与昭仪娘娘颇有几分相似。”

元琅抿紧唇,他想起当初在陵云台上,先帝说,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却都盼着我死。

也想起阿娘说,这天底下,从来就只有刀俎和鱼肉,只要将所有的刀都握在手里,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你是个女人……他们也一样高呼万岁。

太祖驾崩,哀帝宣帝接连殒命,分明有蹊跷,但那些人照样跪在先帝脚下称臣。

先帝也死得蹊跷,但洛都的刀都在他手中,他们也就跪在了他脚边。

有朝一日兵临城下,他们也会去跪别人。

他坐在这里,方才明白先帝始终拒绝安之之请,既不是顾念裴玄仍居高位,也不在乎崔裴两家的脸面。先帝在乎的只有裴昭。因为只有裴昭是他的朋友,即便身陷囹圄,祸连妻儿,也不肯朝他人屈膝。

可安之却宁死也不愿再与他同路了。

那日他问,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

安之没有答,只祝他永享盛名。

“把人带来吧。”

元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想了想又说:“让薛彦之先开一副安神汤送过去。”

钟祺垂下眸:“臣明白。”

昏时,云英照常喂裴晏服过汤药,炭盆积灰烧不旺,她便端去庭中清灰。

再回来时裴晏已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脉象并无大碍,像是中了迷药。

云英略一思忖,走出小院,打开门,钟祺揣着狐皮手捂含笑看着她,俨然等候已久。

云英眉梢微挑:“常侍郎怎么空手而来?纵是地牢里的死囚,也该吃饱了才上路不是?”

“陛下要见你。”

云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钟祺又道:“放心,裴詹事醒之前,我会送娘子回来。”

银辉映雪,明如白昼,显阳殿内却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昏黄幽暗,映在元琅脸上,半明半晦。

他曾经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令安之丢了魂失了智,要抛下一切去做个布衣。

可当钟祺的身影遥远出现在殿外,当她走入殿中,站在他脚下,仰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时,他突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见了,也不想知道了。如果可以选,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云英再次踏进显阳殿,高台上的天子已不再是那枯槁等死的废人,却又好似有着差不多的神色,目光如蛇信般舔舐着她身上每一寸。

她只觉得恶心。

“要动手就赶紧,别指望我会求你。”

“放肆!”

钟祺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这世上岂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

云英笑了笑,眉眼弯弯,沉嗓却是先帝的声音:“是吧?孤的好儿子。”

钟祺大惊,赶紧出去命守在殿外的宗子军都再退远些,殿中仅留下了卢湛一人。

元琅面色无改,从身旁拿过一卷帛书扔到云英脚边。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云英犹豫片刻,捡起来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

殿下还活着……不仅如此,这休战的帛书上,她竟是与城池银粮并列其中。

“我就说嘛,殿下文韬武略,岂会输给你个阴险小人。”

元琅不接她的挑衅。

“刘舜为了自己的私怨,勾结柔然,无端挑起战火。难得他顾念旧情,你若能好好把握,将他除去,于黎民、于苍生,都是一件功德。”

云英卷起帛书:“这么大的功德,你自己怎么不要?他既是挟私报复,你不是更该为了黎民苍生,自戕谢罪?”

元琅淡然道:“我若死了,世道只会更乱。”

云英转眸瞥了眼五步之外的卢湛,忽地朝他扬起帛书。

视线挡住的瞬间,她飞身扑上前,左手擒住元琅的衣襟,右手从发间抽出竹簪。

裴晏过去送她的那根木簪已随船沉入东海,拜过天地,他便在院中削竹又做了一支给她。

卢湛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待他追上来,簪尖已抵上了元琅的咽喉。

“这世上离了谁,都是日照升月照落。”

云英骑坐在他身上,垂眸勾唇。

“反倒是你们这些骑在人身上吸血的狗东西都死干净了,黎民苍生或许才能真正活出个人样。”

“我死了,当然是日照升月照落。安之说你明义晓理,是他的明灯,原来他就是被你这些天真的鬼话诓得失了智。”

元琅抬手示意卢湛退下,泰然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无论赢到最后的是谁,都会变成我,却又未必比我做得好。你若不信,大可以杀了我,看看这世上会不会多出千千万万个同你一样关在羊圈里等死的人牲。”

云英敛容道:“裴晏告诉你的?”

“我不需要他告诉我。”

云英冷哼一声:“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卖皮肉的,不是什么圣人。横竖都是一死,殿下待我不薄,我凭什么帮你?你连亲舅舅都骗,我又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

元琅笑道:“刘舜从来只信他自己,他麾下并无可担大任之将,元昊或许算个将才,可惜也死在你手里了。只要刘舜死了,叛军必会内讧,这仗或许也能少打几年。我答应你,待战事平定,四海升平,我便放安之去他想去的地方。”

云英忽地松了劲。

“我死了,他不会独活的。”

“那便你的事了。帮也好,不帮也好,我都会送你去夏州。我也不是指望你,这世道好不容易安定了十余年,没有人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柔然也断不会是白白帮他的。民心所向,刘舜兵败是早晚的事,只不过……”

元琅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掩住渐深的眼眸。

“我与安之相交多年,我想给他一条活路。你若贪生怕死不愿意,那就当是他看走了眼。”

“再等几日。”云英默了会儿,“他现在病了,等他病好。”

元琅掸了掸胸前:“你只有十日。”

云英盯着他,手一抖,竹簪在他下颌划出一道血痕,卢湛在一旁惊出了一身冷汗。

“裴晏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朋友,真是瞎了狗眼了。”

暗夜里闪过几道白光,闷雷一响,裴晏自梦中惊醒。

身侧空落落地,他慌忙起身,顾不上穿衣,踏着夜色满院寻人,绕了一圈回到书斋,见云英正站在庭中。

“云娘?”

他轻唤了声,她回过头,拧眉埋怨:“你跑哪儿去了?”

裴晏将她抱住,头埋在她颈窝里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

“我以为……”

他咽了咽,又没再说下去。

他与元琅相交近二十年,有些事他虽知道的迟了些,但元琅的脾性他很了解,就如元琅了解他一样。

他们被关在这儿,晨昏有人送餐,夏有冰冬有炭。但他很清楚,元琅或许只是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也可能是没空,毕竟那夜死了许多人,朝堂内外必有一番腥风血雨。

笼中雀,俎上肉,该来的早晚会来。

他夜夜都在想,若没有他,她早该过上逍遥日子了。

“你以为什么?那薛彦之说你就是想太多了才染个风寒都这么久不好。”

云英牵着他回房躺下,板起脸训道:“你少想些有的没的,早些痊愈,省得我天天伺候你。”

裴晏苦笑道:“我尽量。”

“没有尽量,再过十天若还不好,我死给你看。”

她别过头,将炭火拨旺了些,烤干了眼底的潮气才转身钻进被褥里抱着他。

裴晏笑着推她:“去外头睡,别我好你又病了。”

“我是贱命,百毒不侵的,要病早病了。”

她不松手,反倒抱得更紧了,他忽有些不安:“今日是怎么了?我睡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没事。”云英定了定神,贴着他颈窝,闷声哼道,“就是馋了。”

裴晏捧起她的脸轻吻了下额头,手刚探上腰身,便被她摁住了。

“你给我老实些。”她重新钻进他怀里,“我只是抱抱,你好好养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比我活得久。”

自他病了,她天天把这话挂在嘴边,裴晏也没多想,加之梦中惊醒头尚有些晕,很快便又睡下了。

直到耳畔传来的气息渐匀,云英才松开他,眼底染了一层霜。

他们在尸山血海里拜了天地,说好活一日便做一日夫妻,多一天都是赚的。

至今已赚足了两百日,足够了。

只可惜,她这辈子欠了太多人,怕是几生几世都偿不尽,也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在人世间重逢。

只求到那时,再没有什么三六九等。

她要好好与他做一世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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