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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决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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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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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时,积雪消融,一道青影穿过阊阖门。

裴晏已许久没有走过这条路,朝服早就不知扔到何处去了,青衣灰袍与脚底颀长的孤影融为一体,

钟祺一边快步追赶,一边示意沿途宫人禁卫回避。

显阳殿中,元琅刚换下冕服,内官匆匆来报:“钟常侍说,裴詹事已经知晓了,卢夫人没拦住他,这会儿正冲着显阳殿来,可要命人拦下?”

卢湛微微侧目,云英说裴晏刀子嘴豆腐心,让桃儿去一哭二闹,先挺过头几日,过阵子再慢慢晓之以理。他初听就觉得不成,这法子,对他或许好使,哪可能困得住裴晏?

至于她说的那些理,他记是记住了,但有没有用也难说。

人要是存心想死,神仙也留不住。

元琅换上绯袍,吩咐内官放行。

“你们都退下。”他看了眼卢湛,“你也去殿外候着。”

少顷,裴晏跨步入内,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单薄的青灰长袍披在身上,肩头后背的骨节都清晰可见,如同一根枯萎的竹。

“你把云娘送去哪里了?”

元琅站在木台上,垂眸望着他,那日别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

不见礼也不绕弯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却又完全不一样。

元琅咽了咽,说:“她没有告诉你?”

裴晏抿紧唇。

昨夜云英突然起了性子,说前阵子伺候他养病累着了,要他伺候沐身。

浴堂里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夜里还是哼哼唧唧地缠着不让他睡。大抵是到了寅时,他才熬不住睡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了上百年,醒过来头疼欲裂,一睁眼就看见桃儿红着眼。他问不出下落发了火,桃儿才哭着说娘子已经走了。

他想起梦里她给他喂了蜜水琼浆,叫他不许忘了答应她的事。

原来不是梦。

生同衾死同穴。他护不住她,若是连尸身都要不回来,那他就该被削骨剔肉喂狗去。

“她是我发妻,我们要葬在一起的。”

裴晏抬起头,双目赤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悬首曝尸,会剩下骨头,挫骨扬灰,那也有个地方。你告诉我,我自己去找她。”

“安之,我在你心里是如此不堪下作的人?”

裴晏没作声,元琅便叹了声说:“我若真要她死,何必等到今日?你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他从架上抽出那卷帛书递给裴晏。

“刘舜在怀朔待得太久,早就是北面军镇的土皇帝了。他振臂一呼,这些人自然愿意跟着。他们鼠目寸光,以为换一个愿意让北人永远骑在南人头上的皇帝,日子就能好过了。”

“可刘舜又确实是大将之材,追随他的那些将士都跟了他十多年,虎贲军这头却还欠些磨合历练。加之夏州当年就是他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地势、城池,他都熟得很。”

“前年益州打仗,去岁冀州生乱,今年又打仗,粮草早就告急,和议势在必行。”

元琅稍顿了顿。

“天下归一,人心思定,谁都想过安稳的好日子。三年十年,我倒是等得起,黎民百姓等不起。难得她一介女流却明义晓理,若她此番能成功杀了刘舜,战事早些平定,也算是当得起你过去在信中那些夸赞。”

“你让她去杀刘舜?”

裴晏听来只觉可笑,他算个什么东西,要她用性命来证明他的慧眼识人。

“你筹谋安排那么多人都没得手,你指望她?”

元琅负手转向一旁:“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俗事,我也与你直说。她到底是刘舜养的雏妓,萧绍护得再紧,也不至于跟到枕席边去。再者,事成,则事半功倍,就算不成,待来年春耕秋收,整兵秣马,粮草齐备了,胜算也更大些。”

裴晏垂下手,四肢百骸都已没了知觉,只剩一口气,从丹田涌到嘴边,化作一声嗤笑。

“是……进退有度,左右有局,是你惯走的棋路。”

“安之,无论你如何看我,我始终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的。”

元琅垂下眼帘,眸色幽深。

在看见帛书的那一瞬,他委实松了口气。舍不得杀,又不甘心放,如此正好。

他坚信安之只是一时色令智昏,鬼迷了心窍。

这世上哪有甘作下流的道理?

裴晏没理会他的话,只幽幽道:“夏州仍属北境,刘舜下一步必是如当年一样,先往南占下雍州,以雍州为据点才有东取洛都的可能。攻雍州,就要过得去弾筝峡与陇山关,我去安定县等她。”

元琅蹙眉道:“泾州已是前线,来年必有一番苦战,你去了也是添乱。”

裴晏笑道:“云娘生在荆州,当年荆州只有三千残兵,却靠着城中数万百姓困守了两百多天。上到七十老翁,下到十岁稚童,男儿皆是兵,女子则是粮。我也是青壮男儿,被甲持兵而已,从何乱起?雏妓娼妇也能舍身取义,陛下是认为我连娼妇都不如?”

“安之!”

元琅急道:“方才是我话说重了。你放心,无论成与不成,待叛军剿灭,我再为她追封诰命,以彰她贞烈之……”

元琅忽地噤了声,下意识别开目光。

裴晏默了会儿,朗朗笑道:“家门有幸,竟出了两位得天子追封诰命的裴夫人。”

他后退两步,缓缓稽首伏地。

“谢陛下隆恩厚爱。”

元琅伸出手,长袖坠在裴晏身侧。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许早在他有了争位之心那日起,他们就回不去了。

他也不想回去。

他只恨那些该跪着宵小还在上蹿下跳地叫嚣,而他唯一想携手并立的却跪在这儿要与他恩断义绝。

可他是天子,他想要的,绝无可能就这么轻言放弃。

只待将来他真正成了圣君,安之早晚会想通的。

他不是……也不会是孤家寡人。

元琅负手而立,唤来一直候在殿外的卢湛。

“送你阿爷回去,好生照看,见令再回。”

卢湛一路随行,他方才虽在殿外,但看唇形大抵也听了个九成。裴晏没说话,他也就不知该说什么。

路过四通市,沿岸酒香四溢,丝竹管弦和着婉转娇吟,荡人心神。

“和谈是秦州还是定阳?”裴晏突然开口问。

卢湛一顿:“定阳。”

裴晏点点头,喃喃说:“那大抵二十日就到了。”

回了书斋,桃儿还候在院子里,一见他们,哭干了的眼泪又续上了。

裴晏已无力再说话,摆手让他们回去。

卢湛有些不安,他让桃儿在外头等,自己追进屋去,从怀里拿出云英临行前给的那封信。

她说,若裴晏实在要死,就等脖子套上绳了再给他。

阿爷脸上分明写着活不下去了,他怕他夜里一个不留神,脖子就不是套上绳而是直接挂上头了。

“云娘子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见不着尸身,她就是活着的。阿爷答应了她的事,不能食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用这招骗陆三,也用这招骗他,她以为她走了,他们过几年就能忘了她好好活着。

“你走吧,带桃儿回去,以后别再来了。”

裴晏凝看许久,将信收进怀里,缓缓走入内室。

“阿爷……”

“出去!”

“陛下命我照看阿爷,我就在外头。”卢湛咽了咽,背过身低声道,“阿爷早些歇息。”

腊月二十,大寒。

云英一路上虽被严加看守,但过得不算太差,随行还有两个侍女伺候,整日睡醒了吃,吃饱了睡,可谓养足了精神。

进了定阳城,刚住了一晚,云英便与粮车一道被送去城郊,来点收她的却是刘旭。

“半年不见,小将军雄威更胜从前啊。”

刘旭没搭理她,手指一抬,身后兵士便推着一辆精铁囚车过来。

云英脸色凝下来,冷眼睨道:“向来都是萧绍送我的,他人呢?”

“他可没空。”刘旭眼帘微挑,莫名带了几分怒气,“带走。”

一人拎着铁索上前,将云英双手缠紧,推进铁笼。

囚车即刻启程,昼夜不歇。白天有暖阳照着尚好些,入了夜,寒风就好似刮骨刀,四面八方,将她剜得仅剩一把骨头。

直到她在笼中冻晕了过去,押送的兵士有些忌惮,停车将她拖出来,生了堆火。

身子渐暖,云英从混沌中醒来,柴火在眼前烧得噼啪作响。她坐起身,兵士见她醒了,便过来递上酒囊。

云英扬了扬被拴住的双手:“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又望了望四周,远处山势凌厉,直捣云霄,目之所及都是铁锈一般暗红。

“这破地方,想跑也没地儿藏啊。”

那二人相视一笑:“这倒是。”

年轻些的那个给她解开铁链子,云英展臂松了松筋骨,一口气喝了半囊酒,打量了下眼前这看着只有十六七的少年,又道:“你那肉干给我吃些。”

少年一怔:“什么肉干!没有!”

云英笑着指了指他裤腰后头:“别以为我睡着了就闻不见,你那囊袋里起码还藏了十多块。”

手指和唇角一并勾了勾,一双眼好似蛇信子,轻柔扫过他的后颈。

少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脖根一红,捂紧囊袋,正色斥道:“少得寸进尺!!”

年长的参军知道得多些,眯着眼说:“你就给她一块吧,省得到了统万城,人家吹几口枕边风,你藏再多也吃不上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摸出一块扔给云英,她边吃边嫌:“这么点儿,塞牙缝都不够。”

少年只得又摸了两块大的扔过去,不甘心地挑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鼠肉呗,还能是什么?”

少年没吓着人有些失落,骂骂咧咧地坐回去,参军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女人,倒是一点都不怕。”

云英吃饱喝足,精神好了些,眯着眼笑说:“郎君喜欢哭哭啼啼求饶的,我倒也可以满足你。”

她顿了顿,轻声道:“不会告诉殿下的。他一生气,我也没好处不是?”

参军笑了笑:“娘子想多了。我们奉命行事,难得休战,还指望着送完娘子,过个安稳的年。”

云英默了会儿,眉眼和顺许多。

她仰起头,遥望远处绣红的山峦。

“谁不想过个安稳的年呢。”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17

裴大人看着情绪稳定,但里面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心理素质大概比老婆差了一百个小卢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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