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羽林军突袭定阳。
半月后,叛军弃城,退至壶口,趁着河面结冰逃往临戎。定阳精锐损了三成,羽林军乘胜追击,捷报连连。叛军很快调集朔州兵马自永和关南下夹击,西北战火重燃。
冬去春来,寒食后,朝廷依次收复朔方、偏城、金明三郡,而后就地驻防,屯兵积粮。
“堂叔说,陛下年纪虽轻,但不贪功冒进,又豁达大度,听得进劝,实属难得……若换了另外两位,指不定是什么光景。”
秦攸难得回趟家,吃完饭,陈氏拿来几身新制的中衣,上身却大了不少。她没多想,赶紧取来针线比着拆改,想让秦攸明日回宫时带上。
手不停,嘴不闲,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秦攸望着地上出了神,他近半年来回家时话都很少。
“怎么不说话?”陈氏抬起头。
秦攸这才回过神,含糊应付了几句,她拧眉问:“陛下不会是要派你去夏州吧?”
“不是……”秦攸咽了咽,“我应该不会离开洛都了。”
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在扬州那会儿,扬州来的消息我都不敢看,生怕又是……”
她抿起唇,她第一任夫君便是战死的。虽已过去十多年,她连那人模样都快想不起了,但接丧那天的雪,她一辈子都记得。
活生生的人啊,回来的只有半截身子。
“好好的日子,这一打仗,又是多少人有去无回。”
陈氏有感而发,一时走神,针尖戳出个血珠子,秦攸拽过去含着吮干净。
“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我就是太闲了。”陈氏笑着将缝了一半的寝衣对着秦攸身上比划一番,“桃儿搬回娘家以后,我真有些不习惯。你说以前那么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不觉得冷清呢?”
秦攸勉强笑了笑,默默听她接着絮叨。
卢湛只要不在家,桃儿就总来串门,一坐坐一天,讲小时候下大江抓鱼,还说待洛河鱼多了,要带她也一起去。
“我说我不识水性,她还不信,说秦大哥气可长了。”
陈氏想起桃儿那时的模样就笑,顿了顿,又叹气。
“卢府那个徐嬷嬷,我见了两回,厉害着呢,不愧是那些南朝人教出来的,我看桃儿躲的就是她。桃儿呀,身世坎坷,自小在外头长大,性子敦实,被下人爬到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回头有机会跟卢都尉说说,他叔父那可是个人精,他怎么一点没学上?”
秦攸苦笑道:“他要是和他叔父一样,也不会娶桃儿了。”
“那倒是。”
陈氏叹了声,话锋一转:“不过我看那丫头在娘家住得也挺自在的,前阵子在南郊遇上,还拉着我去给她阿爷捧场。”
“捧场?”
陈氏点点头:“裴詹事在南郊的道观给人占筮。据说是薛太医讲郁证发之于心,光吃药也不行,得多出门走走,多与人说说话,桃儿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陈氏说着,忽地掩面而笑。
“但听说最开始卢都尉也跟着,你知道卢都尉那模样,他往那儿一站,谁还敢过去?裴詹事白坐了好几天,桃儿就不让他跟着了。我去的时候,他就在观门外的树下藏头露尾地躲着。”
“说起来,以前总听人说裴中书这个侄儿性情古怪,脾气也不好,我看也不尽然。他给我卜了一卦,就是我过去跟你说过的,前太史令给我卜的那卦。他倒是会捡好听的说,若不是那几句卦文我都听出茧子了,我可真要信了的。”
“不过他说完又有些挂不住脸,讲自己参的是野狐禅,让我听个乐子就好,还说什么……”
人强胜天,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认命。
陈氏笑了笑:“倒是个善心人。”
“媱娘。”
秦攸握住她的手:“我听说你叔祖母近来身子不好,你自小与她亲近,你要不回幽州去看看?”
陈氏默了会儿,抿唇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秦攸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陈氏主动说:“你若是外头有人,就带回来,我也添个伴。”
“我没有。媱娘,我没有。”
秦攸抱住她,用力摇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口堵着的那些污秽抹干净。
“你若没有,那我给你挑挑。”
陈氏贴在他胸口,双手环上腰,柔声说:“家世门楣,都是一嫁一娶垒起来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么下去总是耽误你了。难得你现在得陛下赏识,家里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冷冷清清啊。连桃儿都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待来年卢都尉都抱上儿子了,你还是个独男。”
秦攸还是摇头,认真说:“宗子军宿卫就是无后的。”
“先前卢都尉任宿卫时,陛下不是已经将这规矩废了吗?”
秦攸默了会儿,说得艰涩:“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陈氏想了想,安慰道:“堂叔近来也老抱怨,说他举荐的族人,陛下有心压着。反倒那些寒门一个个借着军功平步青云,甚至连充军的流民,侥幸斩下了敌将的头,都赐了良籍,封了个什长。陛下一视同仁,你别想这么多了。”
秦攸叹了声,牵强附会地又劝了几句。陈氏泫然道:“那陛下现在也没有要你休妻,你就赶我回幽州。小住几个月还好,日子长了,也是会有闲话的。还不如你现下就休了我,我住庵堂去,好歹落个清静。”
说着说着,她便有些提不上气,秦攸赶紧打住话头,唤侍女去请郎中。
入夜,陈氏服了安神汤很快睡下,秦攸却望着横梁久久难眠。
他曾以为他是幸运的。
阎王门口转一圈没死成,冒名顶替有了身份,靠着一股不要命的拼劲得将军赏识,又娶到了心仪的夫人,如今又……
他是赝品,那人要的就是他这样永远威胁不到自己、随时可弃的赝品。
可前几日他才知道,守在裴府的宗子军虽撤回来了,但曹敦至今仍每日向钟祺汇报裴晏的行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说过话……
裴晏尚且如此,教他这个赝品,如何能安心?
但这些都只能藏在心里,他是没有回头路的。
什么人强胜天,不过是说得好听,若不是仗着出身高门,又得贵人别样垂青,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
羽林军拿下洛水沿岸三郡后虽没再攻城,但三伏之后,整个夏州一滴雨都没有。
恶人贼人,天必祸之。
流言如寒风一般,无论穿得再严实,还是会漏几丝凉气进来,顺着脊骨往背心挠。
粮饷能撑到几时?将士们心里没底,却人人都看得见天。数十年一遇的大旱,不就是获罪于天吗?日子久了,就连统万城中也生了不少闲言碎语。
“西安州与夏州之间没有天险可防,武王精锐又远在凉州,仅盐池附近驻了两千余人,一月……不,最多半个月就能拿下。”
刘旭说完,见父王仍在迟疑,不免有些恼,语气更急了几分。
“武王既然迟迟不给回应,我们何需顾忌那么多?解了粮饷的燃眉之急才是要紧!”
“我再想想,你先出去。”
“阿爷!”
“出去。”
刘舜语调一沉,守在门边的萧绍就往前一步。
刘旭牙关紧咬,他过去不如元琅那病秧子,如今连这畜生也不如。早知如此,当初他便该一直待在洛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背脊顿时打了个颤。
走出正院,就见云英端着烧好的灸石款款而来。
两人擦肩而过,云英含笑道:“小将军脸色这么差,是筹粮不力,又惹殿下生气了?”
刘旭停下来阴冷地盯着她。
是了,还有这个贱人。父王本已厌弃,是萧绍把她养在狗房里。金明战败,父王病了一场,便让她趁虚而入,又再得意起来。
这二人分明有私,连这都看不出来,色令智昏这句话,他现在是真想原原本本地砸回去。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父王到底是老了。
刘旭咽了咽,阴恻恻地说:“郢州城的旧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的。”
云英轻蔑地勾起唇,刘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回头扫了一眼,笑意骤散,冷着脸进屋。
药浴泡得久了,身子起皱泛白,但盖不住灸石反复炽烫留下的痕迹。抹完药油,云英等了会儿,刘舜气息平稳,似是睡过去了。
她微微侧身,眼尾扫过守在门边的萧绍,指腹又蘸了点药油顺着肝经往上揉摁,探进腿根,两指在足五里与阴廉稍稍用力。
刘舜气息一深,胸腔里溢出低沉短吟。
云英直起腰,萧绍已站在身后,她一直低着头,佯装自然地去摁腿外侧胆经。
“好了,你出去吧。”刘舜忽地开口,眼帘挑出一道缝。
他没有睡。
云英默然收捡好东西回了偏院。一进门,狼犬便摇着尾巴上前来讨食。
大旱之后,山野里的鸟兽也渐渐捕食殆尽,加之萧绍近来几乎日夜守着刘舜,没空上山,地窖里的肉块也渐渐有了人样。
尸身放久了有些腐臭,狼犬嗅了嗅,眼里满是嫌弃。
“不吃就饿着,你主子忙得很。”
云英白了它一眼,双手揣进狐皮手捂里。
她至今仍不太摸得清萧绍的心思。说他有心吧,方才多摁了一轮肝经,立刻就站在她身后了。她但凡动了别的心思,这死狗现在大抵已经吃上新鲜的了。
说没心吧……她摸了摸身上的皮袄子,撇着嘴低头埋进赤色软毛里。
大概就是多养了一条狗吧。
但刘舜对他来说不一样的,她只有一次机会。
狼犬吃到一半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门外,不多时,房门敲响。
“送餐食。”
云英打开门,一股难以言说的骚臭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捂着鼻子:“之前送餐那人呢?”
“不知道。”
炊卒佝偻着身子,抬头与她平视,眉眼似曾相识,云英稍愣了下神,接过吃食:“给我吧。”
她伸手去接食盘,但炊卒却不松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胸口的气息都喘得急了。
云英有些恼,一把拽过食盘,横眉道:“活腻了是吧?”
“是。”那人笑了笑,“你他娘的骗老子去夷州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活腻了。”
云英只觉心脉都停了一瞬,她双唇微张,难以置信地伸手顺着他颧弓探向耳后,在发间轻挠了两下,触到了皮面的暗边。
“你……你声音怎么……”
陆三站直身,唇角勾起。
“好意思说我?许你哑,不许老子哑?”
云英咽了咽,回身拎起那条啃了一半的腿扔到院子里,吹了声哨:“出去吃。”
狼犬呜咽着追了出去,云英赶紧将陆三拉进屋,关好门,双眼骤然红了。
陆三抚去她眼底涌出来的水光,强颜欢笑地骂道:“早跟你说了小白脸靠不住,宋九也好,那狗官也好,都他娘的是怂蛋。”
“你好到哪里去?你们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你在这里,我才天天提心吊胆。”
云英忍着眼泪:“你就是要我死也死不安生。”
“我当然是找好退路才来找你。”
陆三抱住她。
夏州大旱,减收仅五成,但官府一再加征粮税,流民四起,短短三个月,已生了大大小小十多起民变,城防人手不足,他这才混进了统万城。
虽进了城,却难以靠近帅府,只能藏在牙行做见不得光的人肉生意,暗中寻觅机会。
直到半月前,婉儿出府来给刘旭配丹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原来婉儿也在……”云英喃喃道。
陆三皱起眉:“你不知道?”
“我去岁来的时候,刘旭还在定阳。”云英透过门缝看了眼外头:“你说的退路是哪里?”
“城西北的引水渠通往无定河,眼下河道枯了大半,渠口只有十余丈水路,你我可轻松潜出去。”
云英摇头道:“可帅府在城东……你别看我这里没人看守,外头那条死狗难缠得很。除非是萧绍来接,平时我若离开这屋子,它会一直跟着我。只要走出正院,它就仰着脖子嚎……”
“一条狗而已,干掉就是了。”
陆三说着就挽起袖口,云英赶紧拦着他。
“刘舜恐怕都不敢动萧绍的狗,你千万别碰它。”她顿了顿,又道,“我之前也试探过几回,它一叫,不出一刻钟,萧绍就会来。”
“那我拖住他。”
陆三唇角勾了勾,又道:“你出了城往北过河,不到十里就有个荒村,村中庵堂的观音石像座下我藏了足够多的干粮和两身衣裳。现在打仗,钱是没处使的,你省着点吃,往西从薄骨律入凉州。”
“你早就想好了!”
云英推开他,陆三却将她搂住,继续交代道:“记住到了凉州,就不能再做南人打扮,也不要久留。你往西南先去金城,再到南安……过了祁山……阴平,在阴平要多补些干粮,只要能出马盘山,就是益州了。”
“我画了图,都在观音像脚底下,你看完了烧掉。”
他抚去她眼角淌下来的水痕。
“大路朝天,我既过得来,你就回得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回洛都了,我在夷州给你留了十多个山头,都归瑾娘管着,你早点回去找她讨。”
云英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臭烘烘的胸前蹭了好一会儿。
门外,狼犬吃完了肉,开始不耐烦地挠门。
云英抬起头。
“你去找些海货来,我有办法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