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诓我,老子不会再上你的当。”
云英刚张开嘴,陆三又说:“我也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那两个狗东西……就知道说,最后在这儿的还不是只有我。”
云英垂下眼嘟囔:“是我不许平哥跟着的,跟他没关系。”
陆三嗤笑一声。
战火一燃,各州要道都设了关卡,宋九闯了几回过不去,只能夹起尾巴回原丰找他。裴晏就更是窝囊,病得连吃饭都要桃丫头伺候,若不是怕一拳招呼下去这家伙双腿一蹬救不回来,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的。
他把自己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拱手让给他,可这家伙居然让她被当个牲口一样地送走。
云英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去过洛都了?”
陆三撇着嘴应了声,阴阳怪气地不问自答:“好着呢,桃丫头整天大鱼大肉地伺候,差也不用当,还有明里暗里二十多个人保护。”
裴晏说朝廷不会真的休战,让他从益州绕道,还教了他几句北族话,说在凉州或许用得上。那些舆图也是裴晏画给他的,但他不想说。
门外,狼犬忽地停下来,仰起了头。
下一瞬,云英打开门,几乎是扑过去捂它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让它嚎出来半声。
陆三赶紧往外走:“我明日再来。”
云英拉住他,脸色凝下来,轻咬着唇,像小时候那般呢喃:“你又不听话。”
陆三有些恍惚。
宋九说,丫头长大了,有自己路要走,哪能一辈子都像小时候那样追着他们。
可只有天知道,他有多么不甘心。
一次又一次,明知是饵,他总还是要咬上去。
“这鬼地方我上哪儿给你弄海货!”
云英抿唇偷笑,双手牵着他:“鱼当然没有,我要的是土肉海参。江州有许多行商往北边运这干货的,你忘了?”
陆三拧起眉:“要这玩意做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死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云英唇角微垂,神情渐渐端肃。
“这就是刘舜的砒霜。”
萧绍闻声赶回时,门窗紧闭,院外还有一滩血迹。
他破门而入,却见云英正敞衣抱着母狼玩耍,一旁的炭盆烧得火热。
“把门关上,冷死了。”
云英合拢衣衫,拧眉抱怨。
萧绍走上前,鼻尖贴着她脖颈往下嗅,又伸手在她胸口捻了一下,细揉还有些滑腻,是没冲干净的澡豆。
云英额角紧绷,她刚才抱过陆三,身上多少沾了些臭味,怕被萧绍闻出来,打水洗了洗。
但冬日里井水实在冷得刺骨……不会是没洗干净吧?
萧绍默了会儿,问:“大白天洗什么?”
“地窖里那几个人都死了多久了?你不嫌臭你就自己喂。”
云英淡定地招招手,狼犬凑上前来,让她接着扒开背毛抓虱子。
萧绍站着看了会儿:“那我给你活的,你自己杀,以后不要在外面吃。”
云英暗暗松了口气,债多不压身,她也不差这几笔了。
“知道了。”
下元日,刘旭领兵西进,穿过沙地,强攻惠安堡。
眼看又是一年严冬将至,将士们士气高涨,三日破城,不到一个月,义军便攻下了西安州。
此战大捷,刘旭一雪前耻,身边人马屁一拍便自作主张安排了驻防部署,又将西安州辖内所有郡县今岁刚收上来的新粮劫掠一空,悉数运回夏州。
回了统万城,光庆功便连醉三日。
刘旭一觉睡到正午,婉儿唤了几回都没见醒。直到萧绍破门,将他拖到井口一桶水从头浇到脚,拎去了正院。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涸泽而渔,尽绝生机,是败兵之举。攻难守易,若知道破了城会被杀光抢光,那往后每一座城都会拼到只剩最后一个人。”
门窗紧闭,白日点灯,火光在眼前格外扎眼。
刘旭酒本也只醒了一半,听见这些就烦。
“凉州有一万多精锐,武王若一心要夺回西安州,我们死守也是浪费,现下这样既能应急,也能振振军心。只要开春下了雨,夺回朔方三郡,休养个三五年,陇山关必破。”
刘舜冷冷看着他这个儿子,又想起了元琮。
“我的琅儿忍辱负重,有勇有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帝未竟之业,他一定做得成!哪像你……刘舜,你又输给我了。”
默了会儿,刘舜问:“你劫回来的只有粮吗?”
刘旭一时噎住,回避道:“一切按旧俗。”
刘舜冷笑道:“才赢了一场,那些想复旧俗的耳边风就都吹过来了,到底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这话说到了刘旭的痛处。
“在阿爷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听信小人,连个主意都拿不了的庸才。”
刘旭顿了顿,话一出口,多年的怨气顺着酒意往外冒。
“阿爷治军严,这不许那不许,将士们苦了这么多年本就不痛快,军中早有怨言,我不信阿爷听不见。现在好不容易大胜一场,让将士们尝些甜头有何不可?”
“若不是想复旧俗,若不是对元氏一直以来重南轻北的举措不满,这些人凭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随阿爷起事?”
“若要说军纪,阿爷为何不先去萧绍的院子里看看,他拿来喂他那只畜生的究竟是什么!”
刘舜额前青筋暴起,唇角抖颤。
他想站起来,却又无法站起来。
去岁强攻统万城,本就未愈的旧伤又遭重创。医官总说未来可期,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就和元琮一样,心志仍坚,但这副皮囊已经回天无力。
刘旭仍在喋喋不休。
“阿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厚此薄彼!对我是,对阿娘也是!阿娘被你冷落了一辈子,到死都念着你,你没有一刻想起过她,却始终记得那个骑在她头上撒野的贱妇。她不就是有几分像……”
“你放肆!!”
刘舜怒喝一声,刘旭剩下那一半的酒也才醒了。
他知道萧绍肯定就在门外,咬牙低下头,僵持了一会儿,拱手道:“不打扰阿爷歇息。”
刘旭离开后,萧绍从屏风后出来。
“我下次注意。”
刘舜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刘旭方才站过的地方,叹道:“这样是过不了陇山关的。”
萧绍想了想说:“我可以回洛都去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你可以。”
刘舜默了会儿,幽幽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萧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
刘舜靠在凭几上笑,他就是错了,他应该把真心藏起来。
他若不放她去雍州,不曾帮她女扮男装,不让她代替自己去校猎……
他若从一开始就像所有男人那样,让她听话,老老实实地嫁给那个窝囊废,永远都站不高飞不远。
她会在夫君的封地里,像他的王妃、像所有女人那样本本分分地生儿育女……
“我不想看见你,你别跟着我!”
“你喜欢那张弓,我给你就是。”
“那本来就该是我的!但阿爷已经把它给你了,就算你还给我,外头的人也不会承认我是魁首,只会当是我捡了你不要的东西!”
“阿爷知道你有本事,可若一个女人做了我们的魁首,说出去会遭人笑话的。”
“女人女人女人……就只知道说这个!那么有本事,倒是赢过我啊!”
“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告诉你,我早晚会找个比你强的男人回来,生十个八个比你强的儿子,替阿爷抢回那块最好的地!我会让阿爷知道,你什么都不如我!”
刘舜忽地嗤笑。
她若肯做个安分的女人,他们如今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他建功立业,做她身后的倚仗,再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也不用再费心思骗他……
她会像那马蹄飞驰溅起的淤泥,遍地都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刘舜收回心思,转过头看着萧绍:“我现在的气味,是不是也浑浊了?”
萧绍点点头。
“这么多年,就只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舜笑了笑,靠在凭几上,仰头望着顶梁。
“等我死了,你就回去吧。狼该在山里,不该被拴在这儿,我或许早就该放你回去了。”
他闭上眼,耳畔又响起了羊哨。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你能去打仗,我只能放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滚远些,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知道你得了什么赏。”
“什么都没得,我就要了你。”
“瞎说什么,我们是兄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现在不是了。”
他抱起她,穿过羊群,将她放在马背上,低下身。
“以后你做大,我做小,我永远在你身后,好不好……阿姊。”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跨身牵起缰绳。
骏马将她驼去远方,淹入金色的光。
在他即将被淹没时,她又回来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阿姊想要什么?”
“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听我的。”
他握住她伸出的手,坐到她身后。
风霜雨露,战火连城,号角声声。
他追着他的玄鸟翻山越岭,穿过沙海,淌过洛水,踏着血河离开赤地。
他这一生好似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他前方,拖着金色的长尾,展翅哀嚎。
直到金轮西去,怀里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却不再是她的模样。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刘舜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云英刚好撑在他身上,双手顺着颈窝往肩后柔摁。
他推开她,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萧绍答:“一个多时辰。”
刘舜捏了捏眉心。
自上次与刘旭不欢而散,他夜里难以入眠。医官换了药方,点了安神香,都没什么用。倒是每回云英来伺候热灸按蹻时会睡一会儿,或长或短,全看梦有多长。
偶尔也会魇着,大多都是在梦里见到了那张不该出现的脸。
可若换别人来伺候,他又睡不着。
侍从送来餐食,云英照常先每一牒都吃了一口。
等上一刻钟,刘舜才穿好衣服上前。
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是有一些。”云英端起碗喝鱼羹,目光扫过角落那碟炙土肉,“但不记得了。”
刘舜放下牙箸,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对我说的,左耳进右耳出,我才不想知道。”
暮色渐浓,夜空中忽地闪过一簇火光。
那是城外扎营的方向。
刘舜不禁拧起眉,很快,火光一簇接着一簇,锣鼓喧天,顺着夜风越过城墙,响彻九霄。
立春后,刘旭突袭金明,乘胜又拿下了偏城,将去岁羽林军攒了小半年的粮草洗劫一空,临走还炸毁了近半数的城墙,凯旋而归。
回城这几天,夜夜都是如此,但今天似乎又有些不同。
“去看看。”刘舜沉声道,“把旭儿带过来。”
萧绍有些犹豫,他看了眼云英,得了刘舜再次确认后才快步离开。
时间刚刚好。
“小将军现在正威风呢,何必扫兴?”
云英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鱼肉,又夹了一片放到刘舜碗里。
“过去南朝昏聩,那些庶民才敢冒险迎你们进城。你那好外甥可不一样,看着弱不禁风,手腕硬着呢。过去别人不敢管不敢办的,识时务的罚,不识时务的……”
她夹起一片土肉含进嘴里,同样也夹过去一片厚的。
“就突发恶疾。”
云英笑了笑,汤汁顺着唇角溢出来。她抬手拭去,吃了两口腌菜,将腌菜垫在了那片厚土肉上。
“外头那些人,若真要算起来,个个祖上都是南征有功的。太祖曾说要让族人过好日子,可真到了南边,南朝的降臣都过得比他们好。换了是我,我也不乐意。”
刘舜哼了声:“话这么多,又打什么主意?”
云英转过头,两瓣唇飞快地翻,却又不出声。
刘舜蹙眉道:“好好说话。”
“那我成天跟条狗过,就这么个能见着活人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听,就让萧绍毒哑了我,反正也都哑了一半了。” 云英忿忿道。
刘舜一直不动碗里的东西,她急得要死,再耽搁,等萧绍从城外回来就功亏一篑了。
刘舜忽地想起梦醒前那一幕,没说什么,低头拿起牙箸。
云英眼尾看着他吃进去,喉头一滚,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你刚才叫白姨了。”
云英突然说道。
“你说你对不住她,你想她,你下辈子一定会补偿她。”
刘舜毫不迟疑地说:“不可能。”
云英看着他:“你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对不对?”
刘舜不置可否。他觉得胸口有些燥,下意识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间,所到之处却愈发干涩。
他怀疑地看着云英,她正慢悠悠地继续吃着刚才那几道菜。
她每天来之前都是萧绍守着沐过身的,不可能有机会下毒,除非……
“白姨为你抛弃族人,背叛师门,你们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着。她在乎你胜过她自己。”
云英抬眼看着他渐渐潮红的脸颊,发胀的嘴唇。
“是不是喘不上气?”
刘舜用力挠着咽喉,手指划过的地方起了一道道白团,勉强站起身,想呼唤守在院口的人,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只得顺势倒向桌案。
碗碟跟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起倒在地上,盖过了远处的喧闹。
院口守着的近卫闻声走到门边请示。
云英迅速脱下衣裳,背对着门,跨坐在他身上,捏着嗓子娇声哼了两下,又沉下声叫那二人滚远些。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刘舜整张脸已胀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俯身贴到自己面前。
“看在你刚才梦到我了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
她抽出束腰,套在他脖子上。
“白姨有一本册子,那上头有你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在乎你,你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就连路过的狗,你多看了两眼,她都记着。”
“刚才那土肉好吃吗?她给你吃过的,灌了两大缸水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怕你知道她是倭人,才骗你说是嫉妒你府里那几个侍妾,要给你些教训。”
她垂着眼,用力勒紧束腰,臀瓣向后靠了靠,可惜那里再也硬不起来了。
“下辈子,我们做对真父女吧。”
“阿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30
这章废了N个版本,晚了几天,给大家拜个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