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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隔一江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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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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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营房,刘旭前脚刚走没多久,外头就开始搜索细作。

婉儿穿好了衣服,急得在帐中来回踱步。

陆三只让她帮忙,并未与她说到底会如何救人,又是何时动手。

她也没问。

陆三虽不像宋九那般提防她,但只要是有可能牵连云娘子的,他向来谨慎。问了不说,徒增烦恼,若说了……那又是另一种烦恼。

她贪生怕死,没什么良心,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心无旁骛地帮他。

这世上谁恨她都可以,三哥不行。

“在那边!!”

外头一声呼喊,话音一落,弓弦声声如裂帛。

“中了!”

“快!别让他跑了!”

又是一群人从帐外跑过去,婉儿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出去看看。刚往前走了两步,一粒碎石击中脚跟。

她回过头,帷帐角落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口子,陆三贴在地上爬了进来。

婉儿哽咽道:“我还以为你被……”

“老子哪有那么容易被逮着?”

陆三笑着打断,不知从哪掏出件臭烘烘的麻布袍子披在她身上。

“这是?”

“你帮我弄这么多东西,刘旭早晚会查到你头上。”陆三边说边给她穿衣服,“再说外头那些狗东西不把人当人,早晚要被朝廷打过来,就算躲过这一回,你跟着他也好不了几天。”

陆三边说边将她发间的珠玉步摇全都扯下来扔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既叫我一声三哥,我当然得带着你一起走。”

婉儿抿唇问:“你们要去哪儿?”

“夷州。”陆三答得干脆,“锦衣玉食没有,但不会有人再……再那么欺负你。”

婉儿知道他的意思,垂眸问:“是娘子让你来的?”

陆三摇头道:“待会见面再跟她说。”

他凑到帷帐边窥探了会儿,朝她伸出手,等了会儿没动静,回头催道:“别愣着,快点!”

婉儿抹了抹眼底,牵起陆三,头也不回地跟着钻出帐子。

火一烧起来,关在营房四处的战俘便如鸟兽散。

陆三在水桶和辘轳上都做了手脚,沙土袋里也掺了些石灰粉和硝石,捆袋的麻绳浸过油,往火堆里一放,时不时就炸开。

眼看就要走出营地,身后忽地射来几支箭,一支擦过婉儿的腿。

“在这——”

追兵还没来得及喊完,陆三拔箭掷回去,断箭穿咽而过。

他迅速扯下一截布条给她系紧了伤口:“忍着点,能走吗?”

婉儿点点头,咬牙走了两步。

远处,更多的追兵闻声而来。一时间,飞箭如蝗,矢如雨下。

婉儿步子慢,陆三便将她背着,迅速越过营房外最后一段木栅,很快就甩开了追兵。他绕了一段路,才朝着引水渠的方向赶过去。

“待会儿你在渠口等我,云娘没出过府,我得回城里去接她。”

身后许久没有回应,陆三皱眉掂了掂背:“婉儿?”

婉儿这才应了声,突然问:“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背着娘子逃出洛都的吗……”

陆三笑了笑:“她才不要我背,她要自己走。”

默了会儿,婉儿又说:“我是家妓生的,爷死了,主母就将我们都卖了。一开始是个方士,他怕我们疼起来动静太大,会喂我们吃药。院子里别的娘子吃多了药,接不了几回客人就疯了。我不想那样,我就跟他说,我不怕疼,能不能不吃药?”

原本搭在肩头的双手环过脖颈抱住了他。

“其实只要习惯了,就不觉得疼了。白姨也是看中这个,才会花大价钱买我,教我去讨好世子……做她的眼睛。”

陆三啐了声:“放屁,不疼你哭什么。”

婉儿侧着头贴在陆三肩上,热息拂过后颈,氤出些水雾。

她过去想攀高枝,背叛了白凤,现在又背叛了刘旭……天底下,哪有什么好地方容得下她这样的人。

“我故意的。我就是想知道,三哥是不是只对娘子好……我哪知道你真会追出去教训谢公子请来那些贵人……”

陆三半晌没作声。

那时他血气方刚,房间里夜夜笙歌,声声娇吟,勾人得很。他送完了泔水,忍不住趴在窗边偷看,却见婉儿被缚住手脚,口含玉势,吊在梁上,身上都是鞭痕,脸上还在笑。

她抬头看见了他,四目相交,豆大的泪淌出来,顺着红颊与口涎淌到了一处。

他那点龌龊的淫念霎时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愤怒。

早晚有一天,云娘也会同她们一样,成为这些贵人胯下的玩物,活着受苦,死了也只能躺在泔水桶里送去南郊乱葬岗。

宋九让他别管闲事,可他咽不下这气,也忘不掉那么楚楚可怜的一双眼。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欠了宋九的人情。

“等到了夷州,别再提这件事,那个姓谢的是谢妙音的长兄。她现在是嫁给了宋九,但他们这种人,谁知到会不会哪天疯病发了又惦记起门楣来。”

“我知道。”

无定河尚未化冰,蜿蜒泛着银光。

久旱不雨,河床露出了大半,陆三在渠口正下方将婉儿放下来,一转身才看见她背后插着一支箭,箭尖正中心脉下方。

“你怎么不吭声!”陆三急得直骂。

“都说了我不疼的……”

婉儿脸色苍白,勉强挪动身子,靠在他肩上,用力又深长地喘着气。

“你们带着我,天不亮就会被狼犬追上的。三哥,你回来找我……我好高兴……是我命不好……怨不得人……”

“别说这些废话!”

陆三将婉儿的头摁进怀里,另只手小心折断箭杆,摁住伤口附近的几处穴位:“可能有点疼,你忍住别动,千万别动……”

“三哥……”

“别说话!”

陆三凝神静气,飞快地拔出箭,摁紧了婉儿猛地一颤,咬着唇低声呜咽。

殷红的血穿过指缝,一点点带走怀里的温度。

陆三脱下衣服叠成一团压在伤口上,用束带缠了两圈:“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婉儿拉住他,可那些她不想带进棺材里的话一到嘴边,又打了结。

“三哥,我和娘子说,请她下辈子让让我……你能不能……能不能……”

陆三犹豫片刻,俯下身抱了抱她:“等我回来。”

远处传来一声狼啸,墙根下的人影猛地站起身。

已过了约好的时辰,连城外营房的火光都渐渐没了,云英等得心急如焚。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夜要么走,要么就死在这儿。

她又揉了揉脖子上的淤痕,刘舜临死前顶着最后一口气掐住了她。她哭着叫了一声阿爷,热泪落到了他手上。

但他最后松开了。

眼看子时将近,云英正犹豫是否要去营房,远处的脚步声近了。她贴着墙,心里默数着距离,人影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倏地拔刀刺过去。

“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微弱的月色映出他满身血迹,云英紧张地问:“你受伤了?”

陆三摇头:“先出城。”

两人刚转过身,巷口就落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陆三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刀,垂眸看着萧绍身后的血脚印。

陆三嗤了声:“你跟踪我?”

萧绍不置可否,只冷冷盯着云英:“我不该信你。”

云英避开他的眼神:“萧师傅,刘舜已经死了,你放了我们吧。”

萧绍没再说话,只一节一节地扣上钢爪。

“中间那条道,一路走到头。”陆三侧过头低声说,“婉儿在渠口下面,她伤得重,你能带就带上,不能……你就自己走。”

话音刚落,萧绍纵身朝这边扑过来,陆三猛地推开云英,迎上了上去。

“快走!”

刀兵相交,声声刺耳,一时难分伯仲。

“还不走!!”

陆三又吼了一声,云英才转身跑开。

他一分心,身形稍顿,萧绍趁虚而入,左手四爪穿进了小腿。

陆三咬牙抬膝,用腿骨将萧绍的手卡住,又如蛟龙翻身,左臂顺势挥来,刀尖擦过墙体,代替他发出尖锐的哀鸣。

陆三将萧绍压在身下,左手的短刀刺穿了他的右臂,牢牢钉在地上。

他笑着啐了一口血沫子:“你的主子死了,我的还活着。一命换一命,那也是我赚!”

萧绍面无表情,下一瞬,右臂猛地抬起,也如他一样。

陆三闪躲不及,拇指的钢尖擦过了左眼,热血如飞瀑喷出来,萧绍一脚踢开他,拔出手臂里的刀扔到一边。

双眼渐渐模糊。

到底还是输了……

陆三心下叹了声。

不过姓卢那小子在钱唐也输给萧绍了,他不算亏。

身后忽有一声呜咽,萧绍转过头,云英竟抱着母狼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它四只脚都被麻绳捆了起来,嘴也用油布包着,她的短刀抵在它脖子上:“萧师傅,这是最后一只了,对吗?”

萧绍难得动了气:“是她记得你,她让我留下你的。”

云英垂眸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陆三,唇瓣微动。直到陆三缓缓支起食指画了圈,她才深吸一口气,抬眼继续说:“我保证,等我们安全了,我一定不伤它。”

“我不会再信你。”

“那就可惜了。”

云英笑了笑,刀尖对准母狼肚子:“你上回说,它还有二十多天就生……若现在剖出来,应该都成形了。”

“你猜是单数,还是双数?”

萧绍额角绷紧,左手一抖,两枚铁片擦过她的脸,削开一道血口子。

云英展臂作势,萧绍飞身扑来的瞬间,陆三在他身后一跃而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刀猛地穿胸,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热河在他们身下流淌。

萧绍十指钢爪紧扣地缝,驮着陆三,一点点朝他最后的同伴爬过去。直到他不再动弹,云英才扔下刀跑过去,边哭边给陆三包伤口。

陆三浑身早已失了力,嘴上不忘骂。

“谁让你回来的!”他看着她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这么深,肯定得留疤。”

云英吸了吸鼻子:“一只眼睛一条疤,还有你这腿……都算上,也还是我们欠萧师傅的。”

她回过头,那母狼还躺在地上,呜咽挣扎。

云英走过去,割开麻绳,取下油布,母狼立刻站起身跑到萧绍身边,一遍遍舔着他的脸。

九霄之外,浓云散开,圆月当空,银辉照亮了前路。

他们沿着水渠走出城,河床上的佳人已经逝去。

他们踏上冰面,每走一步,薄冰便如足下生莲,绽开道道细纹。踏上彼岸的那一刻,城里的狼啸引来了山间的狼啸。

如空谷回声,此起彼伏。

金轮西坠,裴晏刚解完最后一卦,山间便响起了狼啸。

问卦的老翁叹道:“去岁征丁,二月里没人去掏狼窝,今年的狼崽大多都活下来了,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近半个月已有好几个行商丢了性命,裴郎君待会儿下山时可要小心些。”

“多谢。”

老翁留下了一尾鱼做报酬,裴晏顺手放进了观中的荷花池里,鱼刚入水,还没游满一圈,一旁守着的黑狸便扑了上去。

水花四溅,不出两个回合,便翘着尾巴满载而去。

裴晏叹了声,拧了下袖口沾到的水,回过身,秦攸不知何时站在后头。

“裴大人。”

“我已无官身,该我称你一声秦大人。”

裴晏说着,朝秦攸恭敬揖过礼,转身正要走,秦攸又再叫住他:“卢湛出了宫就直奔范阳去找桃儿了,他有些话托我转达。”

裴晏想了想,侧身道:“坐下说吧。”

坐回案前,秦攸道:“夏州的叛军一分为二,陛下刚柔并施,既出兵,也招安,刘旭现下已退至朔州。卢湛说,据降将交代,刘舜消失那晚,一直守着他的萧绍也不见了。刘旭搜遍了全城,只在城外的水渠口找到一娘子的尸身。”

他顿了顿,抬眼细看裴晏:“是刘旭身边的徐娘子。”

裴晏笑而不语,秦攸又道:“裴大人若不信,待过几个月降将押解回京,大人可亲自问。”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拎起脚边的竹篓,里头两只鹅蛋、一大节白藕还有几颗蔓菁,若加上那一尾被黑狸抓走的鱼,他今日所得颇丰,足够吃两三天。

“云娘业障重,她让我好好活着替她积些德,好教来生有缘再做夫妻。我不会自寻短见,还请秦宿卫转达陛下,请他不用再枉费这些心思,也不用再派人守在我进山的这条路上。他是天子,当心系万民,如此……不值得。”

秦攸将裴晏送到观外,目送他走远,这才回身绕到观后,在金根车前将裴晏临走前那句话一五一十地复述。

车帘微动,良久后,里头轻唤了声,钟祺便支开了旁人,呈上来一袋包好了的药和一张方子。

秦攸不解地看着钟祺。

钟祺笑了笑:“听闻秦夫人近来身子不适,陛下特准了秦宿卫的假,又叫薛太医亲自配了个方子,还请秦宿卫务必让尊夫人每日煎服,待一切都妥当了,再回宫复命。”

秦攸身子一震,他伸手拿过那张药方看了一眼,倏地跪下,颤声道:“我……我与贱内成婚多年无子,早就该休了她的。我这就写休书,还请陛下开恩……”

元琅挑开车帘:“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谁知我给了你这么多时间也没个动静。”

“陛下……”

“秦攸。”元琅打断他,“你该不是也要与我说……你心已有归处,我若是强求,你就要脱了这身衣服,自甘下流。”

他放下车帘,靠在软枕上。

“回宫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2-03

最后一块过去的碎片总算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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